永昌侯府。
姜嬋坐在園子裏擺弄瓶中海棠,指節纖細,一身素淨,看着不過三十出頭,鬢間卻已生了白髮,只隱約從骨像上看出年輕時的風華絕代。
風吹起來,她咳嗽兩聲,面色更慘白,竟一副遲暮之相。
丫鬟翠微想將披風搭在她的肩上,被姜嬋拂開。
「我這破敗身子,內里早就爛了,就這樣吧。」
翠微紅了眼眶,「夫人。」
若非夫人為這偌大永昌侯府辛苦操勞十幾年,何故心力交瘁,尚且壯年就一副衰敗之容。
一丫鬟走進園子,低頭稟告,「老夫人叫您去前廳,說是,侯爺回來了。」
手中的金剪應聲落地,姜嬋猛地起身,因着急頭腦暈眩,身形不穩,丫鬟翠微忙去攙扶。
她顧不上其他,抓着丫鬟問了好幾遍。
「你說,誰回來了?」
「侯爺。」
姜嬋睜大眼,萬不敢信她那戰死沙場十幾年的夫君竟活着回來了。
剛到前廳,就聽到裏頭一派歡笑之聲。
「爹爹,這就是我們以後的家嗎?」
青衫男人懷裏抱着一名三歲稚童,另一隻手牽着一名約莫十三歲的女童,聞言輕輕捏了懷中小兒的鼻尖。
「是啊,這是爹爹的家,以後也是我們的家。」
身側緊挨着男人的女人似抱怨又似嬌嗔,「你別老慣着他們。」
說着,女人又輕聲道,「我到底是外室,名不正言不順,別叫孩子們在長輩面前失了禮數。」
青衫男人柔聲安撫,「她雖與我拜過堂成過親,可與我相守十餘年的是你,在我心裏,你才該是侯夫人。」
「這些年苦了你了,那雲通山清苦,你竟也住得慣。」老夫人開口道。
青衫男人笑道,「悠然自得罷了。」
忽然,老夫人側耳,半邊臉朝向門廳處,聲音微抬,「韻娘為我永昌侯府誕下子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回來了,且安心吧。姜嬋的身子壞了,大夫說撐不過年關,不必將她放在心上。」
青衫男人微微側頭,叫站在廳外的姜嬋看清他的臉。
即便眼尾生了細紋,也一如當年俊逸。
是她的夫君——趙成舟。
男人臉上笑着,說出口的話,卻叫人心涼。
「阿嬋那人,太過守靜古板,我雖不喜歡她,卻也非涼薄之人,看在她為侯府操勞多年的份上,我自會禮重她,可再多的也沒有了,我心裏只有韻娘。」
這話換來女子歉疚又溫柔的回應,「她到底是你的妻子。」
姜嬋在廳外沉默聽着,手裏的帕子被狠狠揪着。
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的談論着,仿佛從未將自己放在眼裏。
翠微急得罵人,「混賬東西!當年分明是他跪在我們姜府大門前求娶的,如今又成了不喜歡!」
姜嬋耳朵嗡鳴,早已聽不清旁人說了什麼。
心口堵得慌,喉間癢意湧現,竟是氣急攻心,生生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夫人——!」
翠微去探姜嬋的脈搏,哭喊出聲,「夫人過身了!」
初春。
外頭淅瀝下着雨。
姜嬋倚在窗邊,看着落雨無情打落枝頭玉蘭,跌入塵埃里。
她神情還有些恍惚,原以為身死魂消,沒想到她竟重生回剛嫁進侯府第二年。
她十六歲出閣,嫁給青梅竹馬的趙成舟。
新婚第二日,剛襲爵的趙成舟便奉旨出征,同年,戰死沙場。
姜嬋剛過門便成了寡婦,顧不上哀慟,就一力扛起永昌侯府。
這一扛,就是十四年。
卻不想晃晃十幾載,她一腔心意錯付,到死都沒落得個好。
翠微推門進來,「夫人,長隨回來了。」
姜嬋回神,淡聲道,「進來回話。」
身着粗布短打的長隨進門,規矩站在外間,隔着屏風回話。
「查清楚了?」姜嬋問。
「是,小人來回不過一個時辰,據云通山的和尚說,每月侯府都會送去一筆錢,約莫五百兩,一成添做香火錢,其餘是存在廟中,自會有人來取。」
姜嬋神色看不出什麼來,「什麼人去取?」
「是一對年輕夫妻,相貌都頗為不俗,似是在後山隱居,聽聞男子姓趙,女子只知道叫韻娘。」
翠微出聲道,「那雲通山上住的莫不是老夫人的親戚,先前聽府上信客說,老夫人與那雲通山都要有來往書信,頻繁時半月便有一封。」
「啪——」得一聲,姜嬋掃落矮几上的茶盞,杯子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了很遠。
「混賬——!」
翠微嚇了一跳,看到姜嬋滿臉怒容,低下頭沒敢說話。
他們夫人慣來溫婉和善,何曾動過這麼大的火氣。
姜嬋只覺得心裏恨得要命。
永昌侯府,真是好啊!
一個個把她當傻子哄騙欺瞞,她被蒙在鼓裏十幾年,對此全然無知。
她以為趙成舟戰死沙場,任勞任怨為他守着侯府,甚至拿自己的嫁妝去添侯府的虧空,趙成舟卻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
看這樣子,她那婆母也早就知道。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原以為和趙成舟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沒想到是個金玉其外的腌臢東西!
既如此,他們不仁,也別怪她不義!
平白被蹉跎十幾載光陰,便是泥人也該有性子了!
趙成舟欠她的,永昌侯府欠她的,她會悉數討回來!
也是這時候,外頭的丫鬟來稟告。
「夫人,長房的大娘子又來了。」
姜嬋皺眉,長房那個混不吝的犯事,結黨營私,結得還是安王的黨,現下還在詔獄裏頭待着,長房的來求了她許多回,只因她兄長是主事的官員。
「不知死活。」姜嬋冷哼一聲。
要弄死安王的是謝景淮那奸佞,也就長房的瞎眼,敢去跟謝景淮作對。
姜嬋有些膩歪跟他們費口舌,想了想,對翠微道,「備車,我要回家一趟,順便跟長房的透個氣,好叫她知道,我是為了他們才去求兄長的。」
既然要演,那她就陪着演到底。
翠微「哎」了一聲,下去安排了。
雨勢已經轉小,天地間只有迷濛的水氣。
馬車經過長街,忽然停了下來。
姜嬋手指輕敲車壁,車夫回話,「夫人,是有人當街攔馬,前頭堵住了。」
隱隱有女子哭聲傳來。
掀起車簾,瞥見騎在高頭大馬上那人,劍眉星目,疏朗漠然,似乎是才下朝,還穿着官袍。
他漫不經心勒着馬繩,眉間似有倦怠,就那樣冷漠的任由那女子跪在馬前苦求。
謝景淮這人有張好皮相,最能蠱惑人,內里卻是冷漠邪佞,更別提他還是當朝攝政王。
如今天子年幼,謝景淮掌控朝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確實也有囂張肆意的資本。
猝不及防,謝景淮抬眼,冷銳的眸子往姜嬋這邊看過來,隔着重重人影,像是對她笑了一下。
謝景淮薄唇無聲動了,說的分明是:今晚來見我。
姜嬋立時放下車簾,面不改色的吩咐:
「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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