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便是陳家嫁女的日子。
眼見婚期臨近,淮安王還遲遲不肯過繼陳皎,鄭氏母女坐立難安。
陳賢樂又鬧了一場,把屋內能砸的盡數砸得粉碎。
伺候她的劉婆子勸不住,只得差人去金玉院。
陳賢樂披頭散髮坐在地上,她遺傳了鄭氏的銀盤臉,有一雙好看的柳葉眉,杏眼,櫻桃小口。
笑起來時臉頰有酒窩,天生麗質,是個典型的美人坯子。
作為嫡系女,她打小就泡在蜜罐里,一輩子不曾受過這等屈辱,哪裏甘心嫁到交州?
不一會兒鄭氏匆匆過來,看到滿地狼藉,卻無可奈何。
陳賢樂淚眼婆娑,悲聲問道:「阿娘,爹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會善罷甘休?」
鄭氏心肝兒都碎了,連忙上前扶她起身,斥責道:「說什麼混賬話!」
陳賢樂抹淚道:「我知道,他不高興舅舅他們,可我是他嫡親的女兒啊。
「都說虎毒不食子,他就狠得下心把我送到交州,葬送我的下半生?」
這話令鄭氏心中發堵。
面對女兒的質問,鄭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好不容易把陳賢樂的情緒安撫穩定,鄭氏做下許多承諾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曹婆子心疼她的疲憊,出主意道:「郎君遲遲不肯點頭,娘子還是放下姿態,為五娘求一求罷。」
鄭氏頹靡道:「我為着這事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每每提起,便是吵架,如何能說服得下?」
曹婆子耐心道:「娘子莫要忘了,你是陳家三媒六聘抬進門的正妻。
「只有你手裏的子嗣才是嫡親,其他的不論什麼來路,都算不得正統。」
鄭氏看着她,沉默不語。
曹婆子嚴肅道:「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放下姿態,同郎君好生敘一敘這些年走來的不易。
「你為他生養了五位子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五娘說得不錯,縱使郎君不滿妻家娘舅,也斷不該把氣撒到她頭上。
「不管怎麼說,五娘都是郎君嫡親的閨女。
「娘子且放下身段,與他好生敘一敘,萬一說動他了呢?」
鄭氏半信半疑,「這樣就能說服他嗎?」
曹婆子:「且試一試也無妨。」頓了頓,又提醒道,「娘子切莫拿娘家說事,甚至必要的時候,你得與郎君站在一起發發牢騷。」
得了她的指點,鄭氏特地吩咐庖廚做淮安王愛吃的菜餚。
傍晚陳恩回府,曹婆子前來請人。
陳恩不想與鄭氏爭吵,回拒道:「今日我乏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曹婆子連忙道:「還請家主過去開解一回,娘子心中不快,對鄭治中滿腹牢騷。」
治中從事鄭章是鄭氏兄長,陳恩果然生出好奇。
因為往日每每提及鄭家人,鄭氏都是護着,今兒倒是奇了。
那種好奇促使他過去了一趟。
這齣劍走偏鋒果然有奇效。
鄭氏出來迎接他時發牢騷,一臉嫌棄數落自家兄長的不是。
陳恩心中裝滿了狐疑,忍不住問:「大舅子又怎麼把月娘給招惹了?」
鄭氏埋汰道:「我阿兄手伸得太長,管得寬。」
陳恩沒有吭聲。
鄭氏:「在娘家時他就愛管束我,來了陳家仍愛插手管事,我心中不痛快。」
當即同他八卦鄭家大嫂愛佔小便宜的毛病,以及親哥鄭章的諸多不是。
雖是不痛不癢的雞毛蒜皮,卻聽得陳恩通體舒泰。
夫妻入了邊廂,鄭氏主動上前解下陳恩身上的兜帽斗篷,掛到椸架上。
婢女端來銅盆供主子淨手。
僕人陸續傳菜,皆是陳恩喜愛的菜餚。
鄭氏討好道:「今日妾心裏頭煩,想請郎君暢飲兩杯。」
陳恩見她態度溫順,倒也給體面,說道:「也罷。」
夫妻二人面對面落座,曹婆子遣退僕人,到門口守着。
鄭氏溫了酒,給陳恩倒上一盞,又給自己盛滿。
陳恩道:「月娘酒量不好,少飲些。」
鄭氏滿腹牢騷,「郎君提醒得是,可是今日我心中着實憋悶。」
說罷又替陳恩布菜,「郎君嘗嘗這道酒釀鴨。」
陳恩取筷嘗了嘗,點頭道:「甚好。」
鄭氏笑了笑,又替他布另一道菜餚,還盛了一碗湯。
夫妻二人已經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說過話了,鄭氏心中似有感慨,說道:
「算起來,我來陳家已有二十多年。」
陳恩點頭,認真思索道:「今年是第二十七年。」
鄭氏舉杯敬他,誠懇道:「現如今兒女們長大了,我們的人生已過大半。
「年輕時我性情驕縱,與郎君磕磕絆絆,處處護着娘家,今日猛然回首,心中不是滋味。
「這一杯,是月娘賠給郎君的不是,多虧你的包容,才能讓我安安穩穩走到今天。」
她到底是文化人,說出來的話甚有涵養,這是底下姬妾們難以達到的高度。
陳恩也甚有感觸,對這位正妻既有埋怨,也有夫妻情義。
「今日的月娘倒叫我生疏得很。」
鄭氏苦笑道:「想來往日我的驕縱確實讓郎君為難了,該自罰。」
陳恩沒有答話。
鄭氏飲下半杯。
陳恩提醒道:「月娘酒量差,莫要喝急了。」
酒入喉辛辣無比。
鄭氏又喝了少許羹湯壓壓酒氣,她有心打感情牌,追憶過往道:
「我記得三郎十歲的時候闖禍挨了打,被郎君罰跪祠堂,病了一場。
「當時我氣得半死,與郎君鬧,口不擇言說郎君偏心大郎與二郎。
「如今回想起來,到底是三郎犯了錯,受罰是讓他明白責任。我卻像潑婦似的不分青紅皂白出口傷人,想來那一回郎君是氣極我的。」
這話勾起許多往事,陳恩回憶道:「月娘總說我偏心大郎和二郎。」
鄭氏:「那是我受了父兄挑唆,才犯的糊塗,如今回想那些荒唐事,實在該罰。」
陳恩給她台階下,「我也該罰,讓三郎在祠堂里發起高熱,實在疏忽。」
二人舉杯相互敬酒,各自飲下。
鄭氏叨叨絮絮提起嫁到陳家的這二十多年,說話的語氣心平氣和,會翻舊賬,也有自省。
夫妻雖有矛盾,但還不至於是仇人。
她這般和軟的態度,就算陳恩心裏頭知道她的目的,也不會說刺激話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鄭氏有些醉意。
她握着酒杯,面色黯然,「想來郎君是怨我的。」
陳恩看她神色不對,道:「月娘應是醉了。」
鄭氏搖頭,「我沒醉。」頓了頓,「這些年我處處維護娘家,忘了自己日後仰仗的是郎君,你心中只怕笑話我不明事理。」
陳恩:「月娘醉了。」
鄭氏醉眼迷濛,吐真言道:「我心裏頭其實憋着一股氣,就想處處壓二房一頭。
「我嫉妒李春琴與郎君知根知底的親近,嫉妒大郎與二郎得郎君疼寵。
「我就想與他們斗,可是又瞧不起自己跌了身價。
「陳郎,你說我是不是傻呀?」
她似乎有些傷心,眼巴巴地望着他。
陳恩一時沉默。
鄭氏抿了一口悶酒,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郎君嫌我不辨是非,小肚雞腸。
「我承認,我的心眼真的很小,身上毛病也多,總為着娘家人惹郎君生氣。
「這次五娘嫁到交州,我與你鬧過好幾回,後來想了許多,便認了,這或許就是她的命。」
提起陳賢樂,她紅了眼眶,哀哀地望着他,說道:
「郎君不喜兄長插手太多,我都明白。
「可是我們五娘打小乖巧,從不曾犯過錯。
「就只因為她阿娘姓鄭,便要承受如此安排,於五娘來說,並不公允。
「不管郎君承不承認,五娘在這件事上都是無辜的。
「郎君執意嫁她,月娘無話可說,只是想起往日種種,我這個做娘的,總覺虧欠。」
似覺失態,她用衣袖拭淚。
守在門口的曹婆子暗暗觀察陳恩的表情,他顯然有些感觸。
「五娘確實是個好孩子。」
鄭氏的情緒恢復了平靜,露出憐愛的笑容,「她像我年輕的時候,被慣養壞了,若論起懂事,元娘和二娘比她更甚。」
陳恩沒有吭聲。
鄭氏幽幽道:「不提這些了,省得郎君掃興。」
說罷又給他斟了一杯。
接下來陳恩都不言不語,喝了好幾杯悶酒。
見他不大痛快的樣子,鄭氏覺得這齣劍走偏鋒應是有成效的。
晚些時候陳恩回了自己的院子,並未在這邊留宿。
當天夜裏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往日他一門心思打壓鄭家,今日卻有所鬆動。
亦或許鄭氏說得不錯,陳賢樂到底是他嫡親的女兒,又是一手看養大的,若真為了打壓鄭家而毀了她的一生,確實值得商榷。
他有很多女兒,但陳賢樂是嫡出,嫡庶還是有區別的。
就在陳恩搖擺不定,開始考慮是否要把陳皎過繼到大房作替換時,崔珏出手了。
今年的冬日雨水特別多,南方雖少雪,卻比北方陰冷。
那種潮濕的陰冷鑽骨頭縫,每到冷天,崔珏的膝蓋就會疼,因為雙膝在小時候曾被折斷過。
室內的炭盆燒得旺,若是尋常人進屋,定會覺得燥熱,他卻渾然不知。
一人,一榻,一棋盤。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
崔珏一邊翻棋譜,一邊研究矮几上的棋局。
他曾接受過優良的士族教養,知琴棋,懂書畫。
同時也經歷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世情。
修長指骨拈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盤上,沉思的眉目里皆是雋秀。
忽聽外頭傳來一道聲音,是汪倪,「家、家主。」
崔珏微微抬頭,「回來了?」
汪倪:「人帶來、了。」
崔珏:「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外頭的冷風裹挾着雨水往室內鑽,一人蒙着雙眼被汪倪推進屋。
房門關閉,坐在屏風後的崔珏側頭看向外面。
男人被汪倪粗魯地按跪到地,摘下他臉上的布,露出來一張討喜的小白臉。
清秀俊美,膚色白淨,瞧着唇紅齒白,很符合大眾審美。
崔珏挑眉,陳五娘眼光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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