穢地 第一百四十九章 身死
施烏站在她面前，俯身看向她。他看到的並未這人，他看見的是一雙常常含笑的雙眼，他伸出雙手，撫向她的臉龐。入手冰冷，輕撫空洞，這是一顆骷髏頭。
施烏站直，看向四面。血色的夕陽已將沉沒，夜色驅逐着最後一點光芒，他便站在一株荒柳之下，雙手捧着這顆骷髏頭。他找到了這骷髏頭的來歷，荒柳旁便是一處被挖開的墳包，內中枯骨雜亂，咬痕遍佈，正是野狗的作為。
他便是從這墳中拿出了骷髏頭。
施烏看向前方，她仍牽着他的手臂，靠在柳樹上。春風陣陣輕撫她的髮絲，一點紅暈攀上她的臉龐。她算不得漂亮，但青春滋養着她的相貌，這時她竟然顯得有些嫵媚。
施烏冷笑，他又有什麼資格評論她之不足呢？他自身也不是什麼人物，剋死了無數人，連她的死亡也是自己一手造就，兩個落魄人物，正好湊作一對。
施烏隨她走去，漸從集市走向高山。這山青青蔥蔥，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從雲繚繞，這便是那道士的道場了。
施烏冷笑。這道士想吃人，倒是畏畏縮縮的不敢明目張胆，既想吃人，又怕人言，什麼歷來的磨難倒是親友承受不住他的福星，反倒被剋死，今朝騙他走上這山，來到這種荒蕪人煙之處，便要張口吃他了。
「你怎麼不願意走了。」她說道，「你的仙緣不是還只剩這一條道嗎，你看，人多的地方我已經陪你走完了，剩下這一段路就得你自己真真正正的走完了，師父說你走完這段路就是走完了凡俗了，以後成仙了可不要忘記我。」
施烏向前一步，走上台階。他回頭看向她。
墳地已被夜色掌握，疏星漸顯現於夜空，墳包隱約，仿佛夜中狩獵的惡獸顯露了尖牙，行走在夜晚。點點水聲傳入他的耳中，所立足之地告知他他已邁步入水。
「你快走啊，」她顯得有些着急，「難道你要一輩子都這樣，要一輩子被人當作瘋子，要一輩子都活成這樣嗎？我已經走不了了，我這輩子都是這樣了，可是你還能成仙呢！你快上去吧，以後要記得我，要偶爾看我一面，等以後我死了，記得給我燒柱香。」
施烏無言，他一直都是瘋子，一直都被喊作「瘋子」，一直念叨着「穢怪」「余歸寧」「夜塔」之類不明所以的話，等他清醒來，他的父母已被他剋死，自己尚有一口氣，都是因為她。
那道士找到了睡在父母屍首前的施烏。他並未看向施烏，仿佛對着那已被蓆子遮掩、漸腐臭的屍體說道，他說，施烏的瘋癲是應該，這是他劫難未盡，他這一世都將被幻覺困惑，但他可以幫到施烏。
道士埋葬了施烏的父母，在他二人的墳前，當着她的面說，他的磨難未盡，但遇到他便是時運，或許是此前的磨難太過太苦，上天給予機會。他需從他的家出發，拋下一切凡俗與財物，穿越人群，穿越他因恐懼而對人群產生的幻想，走上他的道場。
這路，便是他的一生，此後，瘋癲與幻覺將不再縈繞於他的心靈，他將如蒙塵的寶珠再度放光。
這道士在這十里八鄉都很有名，道場更是人盡皆知，所以他不會騙施烏。
施烏再看一眼，看向夜色中的墳地，看向被他遺棄在荒柳樹根的骷髏頭。他從來不害怕死亡，他只害怕別人的期待，他知道自己的無能，他知道自己的短板，他總是讓人死亡，他總是讓自己的才能被自己的惡劣秉性埋沒......所以他只是一個廢物。這樣的廢物，能以一生的機會換取她一個心滿意足，也許足夠了。
他知道這是幻覺，他知道他身處亂葬崗之中，他知道這女人只是幻覺，它們嬉笑着，坐在山間等待他這食物送上門來......可是，她曾為他死去這麼多次，她為了與他同行死了這麼多次——
只是為了能和他相處得更久，只為與他多說幾句話。
施烏不再回頭，走向山去。他確是在向上，漸新鮮的空氣與高度的變化都告訴他事實如此，但，水也漸淹沒他的腿，他一步一步踏入泥濘中，一步難過一步，腥臭隱藏於新鮮的空氣中，漏入他的鼻腔。
施烏知道池水中儘是骸骨，睜眼便能見被血染紅的水與河底泥沙，可是他並未睜眼。他並未被迷惑，他全然出於自己的意願，漸走向深處。水淹過他的鼻腔，施烏並未再呼吸，他靜靜地深入，讓水全然將他吞沒，將身全然歸於自然。
死亡漸將他握入手中，施烏感覺身體已需要氧氣，身體所受的壓力已大，可他並未掙扎。他感覺好極了，他感覺自己稍微償贖了對陸掃晴的愧疚，他感覺無與倫比的寂靜平復了他的心靈......
陸掃晴！
施烏猛然睜眼，所見正是陸掃晴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他已落地，枕在陸掃晴的腿上。滿身的武器已被卸下，放在他伸手可及處。
「我看着你好像很累，就沒叫你起來。」陸掃晴說道。
施烏爬起來，問道：「我怎麼沒沉下去。」他當即將心分向身外身，卻並未感到他的存在，分身已死。
施烏將劍重綁縛於身，聽着陸掃晴的回答：「我給了它一拳它就不敢吞人了。」
施烏向下看去，地下的肉質顯然已壞死，像死而未枯的樹枝，如此才會支撐二人在此久留。
施烏繼續問道：「那你沒事吧，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陸掃晴不言不語，半響才道：「好像有事，我好像又死了，不過這次活得快。」
她看向施烏，見他重整行裝，便道：「你不休息等他們一下嗎？這又要行動了。」
「這裏不安全，這是穢怪的體內，天曉得會有什麼危險，氣體？其他穢怪、這個穢怪本身？我們的物資已經被我扔掉了，現在估計在底下的胃，所以我們一刻也不能留。」
施烏看向外，一人映入眼帘，正是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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