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歲寒居花廳。
正對門的牆面掛了副八尺長的行書帖,臨的是《誡子書》,跨入廳中,眼帘便映入行雲流水的四個大字——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其下一張四方螺鈿雲腿長桌,髹漆桌面放着剛端上的茶盤,幾隻和闐青花盞圍在其中,稍時,一盞便被端起。
盞中是冷泡茶,顧青川呷了小口,本是隨意打發,意外發覺這茶不錯。慢飲半盞方才合上蓋碗,目光悠悠投向廳中站着的那人。
仿若此時才注意到他,沉穩開口,「二叔怎麼不坐?」
顧餘聲站了有一會兒,此刻連忙往身後找了把椅子坐下,環首望了望四周,對着上首笑道:
「侄兒這裏清幽怡人,佈置得也雅氣,不像園子底下,怎麼都差了些意境。叫我看走了神。」
顧青川素來不喜這等阿諛奉承的小人做派,想起他平日也是這般在外給自己招黑,心中厭煩更甚。
茶盞放下,他眉宇依舊淡淡,「此間地小,比不得外面的酒樓雅座,搭不起戲台。二叔倘或真有急事,還是省了這些花把式。直接說說你是如何勾結府官,預提鹽引*,把兩淮的鹽販到了杭州。」
顧餘聲打了個冷戰,沒成想自己這侄兒都知道了,不好再拿預先準備好的託辭出來虛與委蛇,把去年販鹽一事說了出來。
顧青川聽完,唇角掠過一抹淺笑,「二叔這一年沒少忙活。」
他意態閒適,又端起先時的茶盞,沒有分毫動怒,顧餘聲便也放寬了心,嘆道:「這也是為了國公府,光是園子裏下人一月的吃喝月錢就要個幾百兩。你年紀輕沒當過家,不知府上艱難。老太太還常常要進補,上上下下到處都要使錢,我總得想些法子。」
顧青川只笑不語,顧餘聲愈發覺得這是件小事,稍稍挺直了背,端出長輩的做派,
「侄兒,我早前聽到風聲說皇上要派御史南巡,勞動你去替我說項。我也是去年才做這行當,與知府合夥的還有好幾人。他們少說也從中偷了十幾萬兩的稅銀,我可提供一份名單,將那些蛀蟲一網打盡才是正經。」
他特地加重了御史二字,原因聽者心照。此事並非空穴來風,年初三品以上朝臣集議,商討的便是鹽稅一事,初議的結果便是從都察院下派御史巡鹽。
而都察院現在的話事人是御史大夫文正松,定遠將軍昔日摯友,顧青川七歲起寄養在他身側,兩人師生相待,關係親厚。
顧餘聲這算盤打的其實不錯,皇上這回派的如若真是御史,這事於顧青川而言的確可大可小。
可凡是都有個可是。
「這次來南邊巡查的人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天子近臣,由不得我三兩句通融。」 顧青川軋碎他的念想。
「與您交好的王知府昨夜已經動身逃路,二叔若不打算走。還是趁早收拾收拾,把你這份名單交給錦衣衛戴罪立功,叫我也能落個好。」
顧餘聲頓時大驚失色,他雖許久不涉官場,也知現今錦衣衛遵照皇命行事,只聽一人言,手段比尋常官差要狠虐百倍。這次南巡竟把他們派了過來?
「都怪我鬼迷心竅!二叔本想着叫你在京城安心做官把咱們顧家整飭得風光些也是件好事。」顧餘聲一面懊悔,一面耷眼覷向上首,見這侄兒似乎並未動怒,
他按着膝蓋摩挲了半晌,「那依賢侄看,我現在該怎麼做才好?」總不能真去認罪伏法。
「若不想老實認罪,別的法子也有一條。」 顧青川溫聲:「這筆爛攤子真想收拾,還得得勞煩二叔把你販鹽的私賬和剩下的贓銀給我。」
他面上溫和在笑,語氣卻不容推拒,顧餘聲僵硬在椅上,權衡良久,囁嚅着嘴唇應下,
「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他起身時,顧青川復又開口,「還有年初你設計治死那家鹽商後謀得的贓款,也一併交來。若是換人查出,我也未必能保下二叔。」
顧餘聲身子晃了晃,後背已是冷汗涔涔,「知知道了。」
*
兩日後,百里外的瀾谷關。
今夜無月,夜色中的瀾河如同一條黑蟒,在雜草蔓長的荒僻地界蜿蜒流動。夜風戚戚,夾雜着時有時無的船槳搖水之聲,河中卻未見一燈半影。
搖槳聲離下游愈來愈近,水面悄無聲息浮起一條釘滿鐵刺的麻繩,往下滴漏冷水。
「截下!」男人一聲大喝,兩岸的雜草中立時站起幾十個穿着衛服的人,烏泱泱行動起來跳河圍船,點亮火把。
夜色中沉寂氛圍消散得一乾二淨,只片刻功夫,船艙里的那人就被抓了出來,按肩跪在穿着丹黃飛魚服的男人身前。
男人接過火把,往這人臉上照去,「是他,帶走。」
錦衣衛粗暴地將地上的人抓起,陳淼皺眉,「下手輕點,王大人是四品知府,在這兒磕着碰着了有你小子好看。」
「是,指揮使大人。」錦衣衛立時放輕動作,帶着人退下。
「這孫子忒狡猾,險些叫他過了瀾谷關,咱們想抓人都沒地找。」 遠處的副使啐了口,按着腰間彎刀走來,「大人,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陳淼問:「今日到的銀子派人去點完了沒有?」
副使壓低聲音,「已經點過,顧大人叫來的那條船上共有兩萬兩。」
「行,人抓到了,咱們就先休整幾日。」
副使眉頭一皺,連忙道:「消息的確是顧大人給的,咱們欠他一個人情,可兩萬兩也太少了。」聖上才說國庫吃緊,把差使交給他們,怎好這樣回去?
陳淼明白他的隱含之意,背手望着江面,「還剩幾個大戶,挨個抄抄家也就有了。」即便不夠,他們還有個背鍋的人。
想到此,陳淼悠悠嘆息一聲。這次所謂的國庫吃緊,也不過是因為戶部不肯拿錢出來給皇上修行宮,兩邊僵持不下,想到了這一出。
皇上這兩年性情越發多變,自己在這兒要是真把事辦成,以後這種活都到自己身上,才真是來了麻煩。
麥子還得長一茬割一茬,兩年前江南才見過血,逼得太緊,大家都不好過。
*
歲寒居。
入夜後,廊下都掛上了燈籠。
林瑜下晌被老太太叫去繡一面屏風,這會兒才回來,進了正房,外間不見有人。她四面看了看,「大爺?」
稍時,東間的竹簾被一隻修長乾淨的手拾起,顧青川低頭,從竹簾下看了過來。
「用過飯了麼?」
外間桌上的黃花梨食盒太過顯眼,林瑜一進門就注意到,不好的直覺又冒出來。
她點頭:「用過了。」
「那便過來替我磨墨。」
林瑜到了楠木書案邊,顧青川眼也未抬,「坐着罷。」
只一聲,他便好似沒有她這個人一般,繼續看書。林瑜鬆一口氣,搬來杌凳,坐在與案邊與他相鄰的一角,開始認真磨墨。
磨墨的方法還是書法老師教的,學的東西到底沒有這麼容易忘記,拿起墨條,那些和書法課有關的回憶一點一點湧上來。
她上書法課的理由與大部分人都不同,父母覺得這門課最安全。
在家中出事之前,林瑜的家境稱得上一句優渥。她是獨生女,爸爸開了家醫藥公司,媽媽是藝術老師,兩人工作都忙得厲害。
遂想着給她報個班打發時間,但真正選起來時憂心忡忡,跳舞太疼,彈琴費手,游泳又怕女兒不小心淹死。
兩人琢磨幾個星期,合計乾脆學個書法,家裏不缺錢,不用顧慮以後。能有人陪着她打發時間,修身養性就很好了。林瑜的書法練到最後,又學起了國畫,就這麼學了七年。
燈盞里的燭火劈帛一聲,林瑜倏然回神,放下墨條,將盛着墨汁的硯台移至顧青川最方便提筆沾墨的位置。
他沒有別的吩咐,她便端坐在書案邊,餘光瞥了眼他拿着的書,書封用狂草寫着「虎鈐經水戰篇」
林瑜是文轉理,對這類歷史書籍有所涉獵,這本書講的是軍事方面,把軍事戰術與天文曆法結合來講,共有二十卷。
說起二十卷,木蘭打了勝仗回鄉,也只有十二卷的軍書。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
她思維不知不覺開始發散。一整個下晌都沒歇息,到這會兒才坐下來,犯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屋內點了沉香,青煙裊裊盈出爐蓋,一縷,兩縷,像是一段段帶着困意的絲線,在眼睫之間不斷纏繞。
硯台里的墨濃成了夜色,在眼前瀰漫鋪開,林瑜不聲不響支起一隻手,托頤支撐。
顧青川看完水戰十問,正要叫她倒茶,側首卻發現這丫頭眼睛是閉上的。長睫濃密,彎出淺淺的弧度像一對墨色的月牙兒。
明明睡了,坐的卻很是端正,後脊挺直,端得一番青竹姿態。幾日以來都是如此舉止,尋常讀書人家的女兒都未必能養出。
這丫頭,並不像個丫鬟。
她的頭越垂越低,眼見要落到案面,顧青川伸出了手。
下頜被溫熱又粗糙的軟墊托起,林瑜怔忡片刻,瞬時睜大眼睛向後躲去。那人的手卻是加重力道,鉗住了她不讓掙脫。
林瑜迅速分清自己和對方的力量差距。
她鬆了力氣,「大爺。」
只是幾息的功夫,她的眸底即由驚懼,憤怒,轉而變為掩飾出的平靜。
顧青川沒有應她,眸光沉定如水,抬起拇指,摩挲過綿軟細膩的臉頰,最後停留在左眼眼角,不輕不重地揉搓起來。
林瑜明白他在做什麼後,抿起了唇。
自己的淚痣在那處,每日往臉上塗黃膏時,她都會有意遮去。
顧青川耐心揉搓片刻,細細的紅痣重新出現在林瑜眼角,宛若白紙上硃砂一點,明艷奪目。
林瑜的困意被他揉搓乾淨,謹慎小心地與他對視。稍頃,顧青川鬆開她的下頜,淡淡道:「這顆痣,很襯你的眼睛。」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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