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一怔,「婢子容貌鄙陋,恐污了管事慧眼。」
顧青川幽幽道:「不敢污我的眼,莫不是要污了我的手?」
他在威脅她,雖然還沒動手,但林瑜已感受到後頸傳來的涼意——
這人剛剛拎起她領口時,力氣大得很。
林瑜此時已沒了力氣,與他起衝突不外乎自討苦吃,在心內掙扎一番,雙手捂住臉,緩緩抬起了頭。
她心中惴惴,打開一點指縫露出眼睛,卻也是閉着眼。
這是所有的誠意了。
此人應是悄悄溜進園子做什麼事,自己萬不能見到他的臉,否則怎麼離世的都不知道。
面前之人未有言語,林瑜等了會兒,才聽他問:「這麼晚出來做什麼?」
「婢子前幾日才入府,從未進過這麼大的園子,因而總是迷路,給管事添麻煩了。」
林瑜此前未在園子裏見過此人,並不怕撒謊露餡。
她哪裏知道,顧青川在這兒已待了十數日,對這園子甚至比不認路的她更熟。
顧青川問:「你們姚家小姐也是這般謊話連篇?」
這話頗有幾分嘲諷的意味,林瑜錯愕一瞬,着急解釋道:「小姐不是!」
才說完,聽到一聲嗤笑,林瑜便明白——自己上當了。
果然是那晚從碧梧居出來的丫頭。
顧青川坐實自己的猜測,淡淡掃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浸濕的衣裙緊緊貼在她身上,單薄的肩膀因風吹而微微瑟縮,隨後打了個噴嚏。
即便這時候,她的手也牢牢捂着臉。
林瑜早就低下了頭,惴惴不安地等候發落。
回應她的卻只有走遠的腳步聲。
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後,林瑜情緒稍緩,提起一身浸濕的衣裙往回走。至碧梧居二門外,門扉掩着,她照常拿起那把掛在門環處的銅鎖,眸光倏然呆滯。
鎖上了?
鎖上了!
*
碧梧居後邊的偏院。
楊瀚墨這日下晌隨着行船到了渡口,着人收拾顧青川素日住的那間院子,天色透黑,他趁着無人到了這邊來,卻聽說爺出門訪友了。
好容易等到他出現,楊瀚墨忙提着燈過去,近了才見他那身衣裳濕了一半,像是下過水。
他即刻着人燒水,取了葛巾進屋,「爺,可是途中遇到了歹人?」
「無事。」顧青川解開襟扣,「不過是看了場好戲。」
他換了衣裳去淨室,小半個時辰才出來。
廊下許裘與楊瀚墨站着聊天。
「你不知道,前幾日還有個丫鬟跑到這兒來,大晚上逛了半天,就是找一枚丁點大的碎銀,幸虧大爺和我那時還沒出來,若是叫她知道傳出去了,上哪兒說理?」
「園子裏的丫鬟們有許多月錢都上不了一兩,你眼裏丁點大的碎銀,人家可要幹上一個月。」
許裘靠着廊柱,「說的也有理,算了,反正這幾日晚上她不會出來,我這幾天晚上都去給她那院門落了鎖。」
面前的窗牖忽被推開,顧青川出現在內,「你幾時鎖上門的?」
「回爺的話,兩個時辰之前,天剛黑我就摸過去鎖上了。」
許裘邀功似的挺直了胸膛,「碧梧居守門的婆子實在憊懶,回回都只是虛掛着門鎖,那門風吹吹都能打開。我怕那丫頭又跑出來,吵擾了大爺,所以自己去鎖了。」
顧青川頷首,「既然如此,你現在去把鎖打開。」
「是——啊?開鎖?」許裘撓着後腦勺,愣是沒想明白剛剛那兩句話與開鎖之間有什麼關聯。
受到對面涼涼的一瞥,許裘立時應下,「屬下這就過去開鎖。」
顧青川合上窗,不知為何,眼前竟浮現出方才那丫頭的身影。
她雖低着頭半跪在地上,一杆細腰卻是挺得筆直。
青碧衫,白綾裙,皆是不經水的色。濕透之後,便如紙與紙上的墨痕般沒有餘隙。
纖盈身段一寸不漏地展現在月下,宛若枝頭綻開的白梔子,飽滿馥郁,叫人想要折下來。
不知怎得,身上莫名湧起一股燥意,顧青川喝罷兩盞涼茶,瓷盞冰涼的溫度在掌心漸漸漾開,方將燥意壓下些許。
神思清醒後,他看着手中天青薄胎瓷盞,眉心微擰。
果然是曠得久了,竟然想起一個丫鬟。
「叮咣——」
瓷盞在茶盤中打了個轉,沉沉夜色里落下一聲清脆的迴響。
*
許裘摸黑到碧梧居前邊的時候,外面不見有人,他取出隨身帶的鐵絲攪開了鎖,依着原樣把銅鎖掛了回去。
林瑜此時靠坐在另側牆邊,二門處的動靜起了又歇,她等了好一會兒,探出頭,沒見到人影才起身過去。
銅鎖已被打開,顧不得多想,林瑜推門進去,頭一件事便是清洗一番,換去身上的濕衣。爾後,便蓋上被子,窩在床上沉沉睡去。
今夜發生了許多事,她該好好想一想的,可林瑜熬到此刻,實在是筋疲力盡,打不起一點兒精神。
林瑜是被沒有間歇的敲門聲吵醒的,她翻過身,被窗外透進的光亮刺得眯了眯眼。
「雀兒,雀兒,你在不在裏面?」素月越來越着急,拍門的力氣也越來越大。
林瑜蒙在被子裏又賴了一陣,才混混沌沌下床,彼時門口早已沒人敲門,她仍是拉開門閂,「來了。」
素月走出好遠,忽而聽見人聲。折身回來,就見她往床上去了。
「正午都過了,你還沒睡夠吶?」
林瑜:「素月姐姐,你自己坐,我想再躺會兒。」
素月見她沒精神,關了門,在床邊坐下,「你生病了?」
「沒病,昨兒個睡得晚了,頭有些暈。」林瑜懨懨地,臉埋在被子裏,頭髮亂成一團。又問:「你想我了呀?」
「你想得挺美。」素月笑着摸摸她的頭髮,「我是來給老太太傳話的,有兩件事告訴你。」
「第一件事,褙子老太太見了喜歡得緊,說是不用再往上繡字,直接留了下來。第二件事,二老爺的新園子建成了,早就定好的,要籌辦一場賞花宴。給全南京城體面人家都遞了帖子。老太太叫我早些來說聲,怕姚姑娘來不及準備。」
林瑜道:「姐姐放心,姑娘回來了我一準兒告訴她。」
素月點點頭,看着被子裏又變成一團,「怎麼還睡?」她隔着被子搖林瑜的肩,「我給你帶了好東西,先起來瞧瞧。」
「什麼好東西?」
「芙蓉凝玉膏。」素月拉下林瑜的被子。
「我表哥特地從揚州帶來給我的,半兩銀才能得一指甲蓋的寶貝。塗在臉上可以祛斑變白,特意帶來給你試試。」
「不試了。」林瑜沒有猶豫地拒絕,臉壓在床上,瓮聲道:「其實我喜歡長斑。」
素月被她逗笑,「哪有姑娘家喜歡這個?你本來生的就不差,試試它,萬一真能變漂亮呢?」
又伸手去摸林瑜額頭,「依我看啊,你這張小臉要是沒了雀子,再白淨些。杭州城裏的大戶可不由着你挑?日子不知好過多少。」
「不想嫁呢。」
林瑜嘆了口氣。若真想嫁,也就不必每日早起十分鐘反向化妝。
要以色侍人過上的「好」日子,她絕對不要。
以前是,現在也一樣。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素月無奈,「罷了,不試就不試,你額頭燙得跟什麼似的。我差人給你煎碗湯藥來。」
林瑜感動,「這世上只有素月姐姐最疼我。」
素月笑她,「小丫頭這麼惹人喜歡,以後你夫君肯定更疼你。」
素月出門後,林瑜昏昏沉沉,仍是挺着下了床。用簡易版牙刷和鹽水仔仔細細刷過牙,冷水洗完臉,坐到了鏡台前。
銅鏡中映出一張微微酡紅的美人面,黛眉清秀,杏眸水圓,皮膚更是如雪般白膩光潔,唯有左眼眼下,綴着一點朱紅的小痣,清麗又妖冶。
無需施妝傅粉,已是極為明艷動人的長相。
林瑜盯着鏡中的自己看了半晌,昨夜回來時自己臉上便是如此,塗上去的斑點和黃膏都被湖水沖得乾乾淨淨。幸而她一直捂着臉,沒給那人瞧見。
她深呼了口氣,胸口還是堵得慌。不止胸口堵,頭也沉得很。
將臉上的偽裝重新添好後,過得小半個時辰,素月親自端了藥來。
林瑜沒再窩進被子裏躲她,老老實實喝完藥,空了的藥碗被素月接了過去。她道:「二太太她們估摸着明日回來,我就不吵你了,晚些自己去小廚房端藥喝,知道麼?」
林瑜心酸道:「世上只有素月姐姐最疼我。」
「病了像個孩子。」素月又探向她額頭,「怎麼好端端得了風寒呢?額頭燙得像個火爐似的。」
林瑜心更酸,「腳滑。」
素月只當她燒得糊塗,疊了涼帕蓋在林瑜額頭。
「對了,不知什麼緣故,老太太今日上晌親自發話,換了你們碧梧居守門的婆子。聽說王婆子的兒子出事了,她不知發的什麼瘋在院裏罵了你一早上,現在這人進不來園子,不過你出門還是得小心些。」
大抵是林瑜平時太過和氣,素月寧肯懷疑是王婆子自己發瘋,也不會把此事與林瑜突然生病一事產生聯繫。她心裏的雀兒只是個和善節儉愛錢的小丫頭。
素月不知道,溫柔的人遇到危險時,也會變成渾身硬刺的刺蝟。
她走後,林瑜躺回床上,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那人。
光看他的穿着做派可辨出身份不凡,偏他最後還要拿妙華試探自己一句。
這樣的人,倘若不是府外溜進來的狂悖之徒莫非是那位將要歸家的大爺?
這個念頭一出來,林瑜瞬時病入膏肓,頭沉,眼花,心慌,所有病症都壓在了身上。
倘若他發現自己的未婚妻與堂弟互生情愫,妙華身邊的丫鬟,換言之林瑜本人——必然沒好果子吃。
她得快些要回自己的身契,快些離開這裏。
林瑜躺回床上,闔眼閉目,直到昏昏沉沉將要睡着之前,腦中都只有這一個念頭。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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