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謝翼端正站姿,恭敬作揖。
隨從們都跟他同樣動作。
大夏名將、武威將軍林起峰拾級而上,步步顯露身形。
他長相算不上出眾,但胸膛很闊,肩膀很寬,像一座塔,在人群中惹人注目。
渾身鐵鎧,鎧甲外罩着墨綠色的大氅,月光下顯得十分威嚴。
林起峰擺擺手,示意謝翼可以收起禮節。
謝翼便直起腰,看着他認真回答道:「今夜這場雨下得很大,收集的雨水目前估算,夠全城用十日以上,更準確的數字則要等到明天。」
「嗯,好。」林起峰仿佛漫不經心地點頭。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女牆前,粗大的手在謝翼肩頭按了一下。
林起峰目光越過女牆,去看城下遠去的投石機,以及它們落在城牆下的石塊。
他也能看出,短短几天,蠻族的投石機射程越來越遠了。
「今夜這麼晚了,將軍還沒休息嗎?」謝翼問。
「你這個愛說廢話的毛病還是沒改。」林起峰側頭看他,嘴角微彎,單看言語似乎不滿,但語氣卻是溫和的。
「現在城裏你哪裏找得出在休息的人?」
「剛才下雨的時候,我都不是武威將軍了,我是天大將軍,對着天張大了嘴巴的天大將軍。」他說着,自己笑了起來。
謝翼不知道該作出什麼樣的表情,唯有苦笑:「將軍講的笑話,也還是和往常一樣,讓人笑不出來。」
林起峰繼續說道:「然後我也就上來轉轉,看看你這邊,還有蠻子們的情況。」
他目光向遠處延伸,北邊是蠻軍的主營,中間有頂最高最大的帳篷,白天時,能看見帳篷上的金線熠熠生輝。
據說,叱雲槐和拓跋真兩人就在其中發號施令,佈置了這場龐大的南侵。
「將軍可是在想破敵的策略?」謝翼試探着問,同時用目光屏退了左右。
「嗯。」林起峰點點頭。
然後他又笑了出來:「這又是句廢話,不想破敵的策略,我還能想什麼呢?總不能在想我的亡妻吧?又不是要死了。」
謝翼也笑了:「是謝翼說話不妥」
「哦!你剛才其實是在問我有沒有想出什麼。」林起峰一拍腦袋,反應過來,「彎彎繞繞的,和說廢話也沒什麼區別。」
林起峰說話意外地隨和,沒有太多架子。
「呼,真難!我戎馬一生,和蠻族打的都是野戰,還從來沒有被圍過城的。」
「今日才知道,原來被圍城這麼憋屈!」
他說完沉默了半晌,才再次開口:
「不過我還真想了一個法子,來找你,也是想讓你幫我參謀參謀。」
「將軍請說!」謝翼神情肅穆。
「我是想,蠻子五萬人圍城,打個平均,其實每面才萬餘人,我帶武獅營的三千騎兵,和一面的敵人短暫抗衡,甚至突出去,總是不難的。」林起峰盯着蠻子的營寨開口。
「將軍是想率部突圍?」謝翼微微動容。
「不不不,什麼突圍?你說的那叫棄城而逃!」林起峰擺擺手,氣笑了。
「將軍!」謝翼忽然下拜。
「其實謝翼一直以為,將軍是可以率部突圍的,只留謝翼繼續守城即可!」
「只是怕將軍不忍,一直沒有機會提及。」
「將軍若是能逃離上據城這個死地,與大夏後方匯合後,再反身以名將之姿與蠻軍公平對壘,勝負猶未可知!」謝翼抬頭,死死盯着林起峰的眼睛,聲音鏗金戛玉。
「你說得好像現在勝負已定了一樣!」林起峰沒有理會他的建議,只是大笑一聲,把他託了起來。
「而且,什麼名將不名將的,雖然你們老這麼說,我卻一直是不信這一套的。」
「我自己覺得,將軍和將軍之間的區別,從來沒那麼大。」林起峰搖着頭說。
「從前,我做副將的時候,還沒什麼名氣,有一次對陣北陸是樓部的是樓巴魯,人們都說他是蠻族有名的將軍。」
「那是場遭遇戰,我帶着兩千人,他帶着三千人,雙方都沒什麼準備,戰場亂成一團,兩邊的士卒就只是互相胡亂砍殺而已。」
「最後我帶着親衛衝到他面前,他沒反應過來,被我一槍刺死了。」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後來你們每次管我叫名將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那一仗。」
「我會想,那片戰場上,如果我和是樓巴魯角色互換了,我成了蠻族的將軍,他成了大夏的副將,難道結果會有什麼區別嗎?」
「應該還是大夏的副將會刺死蠻族的將軍吧?」
「所以我總覺得,我大概只是運氣好了一些,才一路升官,當上這個『名將』的。」
「我從前有許多認識的同袍——我做百夫長時,認識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百夫長,叫陳什麼來着總之我們年紀相仿,他卻樣樣都比我厲害;我做副將時,我上頭的主將,叫贏覽,更是比我厲害多了,我許多東西都是他教的——只是他們運氣不好,或死或殘了。」
「我經常會想,這個武威將軍換他們來做,也不一定有多大的區別,指不定他們還做得比我更好。」
他的話語句句低沉,消失在風裏。
謝翼不語。
他看着林起峰的眼睛,他眼神異常沉穩,像一丁點波動也沒有的湖面,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指的就是這樣一種眼神。
而這個人能擁有這種眼神,大概是因為他在沙場上見慣了生死。
「呵,扯遠了。」林起峰自嘲地笑笑,風扯着他的大氅飄動。
「還是說回我的法子吧。」
「我是想,如果有一天實在是沒水了,我就帶着武獅營的精銳騎兵出城,去蠻子那搶水。」
「搶水?」謝翼一愣。
「對,我們會一口氣衝進蠻子的營寨,就算他們人多,但突如其來之下的第一陣肯定是擋不住我的,我們的騎兵會湧進去,佔領他們的營地。」林起峰說着目光如炬,仿佛戰場已在眼前。
「我們會找到他們儲水的營帳,或者佔領他們的水井,接着一千騎負責掩護,另外兩千騎每人拎着幾桶水回到城下。」
「可就算能回到城下」謝翼沉吟。
他在想像那樣一個畫面,當武獅營帶着水回來時,身後一定會有大隊蠻軍的追兵。
這時打開城門是大忌!
就算你只想放友軍入城,敵軍肯定是會堵住城門衝進來的!
林起峰擺擺手:「不用打開城門,你們提前準備好大量的鈎鎖,用最快的速度把水都鈎上去,我和武獅營不入城。」
「不入城?!」謝翼訝然。
不入城,難道在城下被圍剿殆盡嗎?
「水送進去後,我會率武獅營直接突圍,然後就在城外游弋。」
「然後我可自由了,可以去其他城池看看情況,可以找機會再從外側衝進蠻族的營帳,再給城內送一次水。」
謝翼把這個想法在腦袋裏過了一圈。
良久後,他才苦笑着開口:「我覺得將軍您這個法子都不能稱之為法子。」
「哦?為什麼?」林起峰挑挑眉毛。
「有兩個問題:一來是,這樣搬水效率也太低了,兩千騎,就算每人搬三桶水,又夠全城用幾日呢?一兩日,兩三日?」
「多拖一天,就多一份希望,只要我們能找到一直拖下去的辦法,先受不了的會是有十五萬人的蠻族。更何況,朝廷總會派援軍來的吧。」林起峰沉聲說。
謝翼點點頭,倒沒有在這一點上一直爭辯,繼續說道:「二來是,將軍您如果單純突圍,或許還真能來去自如,可如果要大鬧一通後還送水的話,敵人肯定會匯聚過來的,面對數量更多又更整齊的敵人,突圍時,武獅營恐怕會損失慘重。」
林起峰靜靜聽完謝翼說的話,吐了口氣,沉默了,回首靜靜望着東南方向的天空。
謝翼也沉默了會兒,才意識到什麼,跟着他望過去:「將軍是在望遼水城?」
「也不知道少將軍現在如何了。」
「沒。」林起峰開口,「我是覺得今夜風景挺好。」
謝翼哭笑不得。
「這麼好的景色,你不寫首詩嗎?」林起峰忽然說。
「你從前可是宜山謝家的大才子啊,腹中的才華,該吐一吐。」他看着謝翼的眼睛說。
「謝家恐怕早就不認我這個投軍的粗人了。」謝翼自嘲地笑。
「況且謝翼多年不動筆墨了,哪裏還寫得出什麼詩。」他補上一句。
「哈!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林起峰笑了一聲。
「化名『易解』流傳的那幾首邊塞詩是你寫的吧?」
謝翼有些驚訝:「原來被將軍猜到了。」
林起峰笑:「自從給扣上了名將的帽子,我近年讀書可讀得多,也算粗通文墨。」
他頓了頓,又低聲說:「有沒有後悔投軍,現在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以你的出身和才華,要是在天燭做官,現在不說當上九卿,當個左正使還是不成問題吧?」
謝翼聞言,單膝跪下拱手:「謝翼能夠追隨將軍,萬死不悔!」
林起峰沒說話,把他拉起來。
他沉吟了會兒又說:「算了,也別作詩了,作首詞吧,寫出來,我來唱。」
謝翼瞪大眼睛:「怎麼能讓將軍在這唱?」
林起峰咧嘴一笑:「咱們軍人就是得唱歌啊,一起唱着歌,才覺得旁邊都是兄弟,什麼也不怕。」
「不是我吹牛,我歌唱得不錯的。」
「我和你說過沒?十七年前杜老將軍提拔我當參將,就是因為我歌唱得好。」
謝翼笑着聽他說完,也不再推辭:「好吧!那謝翼就寫一首詞。」
他果然思如泉湧,不着筆墨,當場就吟了出來。
「好詞!」林起峰讚嘆。
「那我就在這城牆上唱與士卒們聽,可有什麼伴奏的嗎?我記得你有把隨身的笛子?」
謝翼點頭:「本來應當用古琴,不過謝翼的古琴放在家裏,也不去取了,就用笛子吧。」
他從腰後抽出一支黃褐色的笛子,笛身像是塗滿了油一樣光滑,不論品質如何,想必主人是常常摩挲的。
謝翼將笛子放在嘴邊,流暢地吹了起來。
月光下,笛聲像溢出的水,緩緩充盈了天地。
幾拍過後,一個雄渾的嗓音開始應和。
「霜天曉,
緩轡徐徐度野城,
邊塞雁群橫。
烽火急,
凱歌聲,
小隊戎裝出夏城。」
笛聲和歌聲共鳴着傳出很遠很遠,城內的百姓和軍士都抬頭望向北城樓。
也一直傳至了北邊蠻族的營地。
在武威將軍沒睡的這個夜晚,蠻軍的兩個領頭人物居然也沒有睡。
甚至還在雨後驅馬同游,呼吸新鮮空氣。
「阿真啊,大夏人看過你的投石機,竟然高興得唱起歌來了。」一人白馬白氅,臉上冷笑,遙遙望着城牆。
「要是能把這兩個人逗樂,也算得上是一場好表演了。」另一人騎紅馬,笑着回答。
「什麼意思?你從笛聲和歌聲中就能知道這兩個人是誰?」
「大君倒是可以猜一猜,唱歌和吹笛的這兩個人是誰。」騎紅馬的人神秘地笑。
白馬上的人沉吟了一會兒,說:「既然你讓我猜,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唱歌的這個人是林起峰?」
「正是。」騎紅馬的人笑着點頭。
「你怎麼知道的?」
「其實是由笛聲猜出來的,吹笛的人在音樂上的造詣不俗,能吹出這個音色的,恐怕城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武威將軍林起峰的兩位副手之一,中郎將謝翼,世家出身,從前也是有名的才子。」
騎紅馬的人頓了頓,才繼續說:「那麼,這個讓謝翼為他伴奏的人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原來如此——」白馬上的人點頭,
而後大笑。
「親手砍下大夏武威將軍的頭顱之前,聽過他唱歌,倒也是一件快事!!」
遼水城。
既然堅決反對出兵的張平之已死,甚至還是作為反賊死的,那麼由林塵主導的出兵一事,就變得順理成章了起來。
可林塵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關於出兵的軍議上,太守趙鳴突然給了他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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