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熅十年春,三月三,上巳日。
春欲盡,日遲遲;月分明,花澹薄。
十八歲的裴西遒,無論如何也不敢想,他平生第一次心動之人,那個渾身閃耀着純質美好的女子,就是旁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柄——曇璿王妃,雍羽。是有夫之婦,更是人人避之若浼的「妖孽」。
他驚惶,心窒,根本無所適從這驚天動地的事實。
心亂如蓬麻,越是想糾錯、理清,越發的凌亂無序。
整整那一天,他都難得的心不在焉。
當晚是沐蘭節的主宴,裴西遒卸下了明光鎧,換上華服,作為武翊侯世子前來大殿參宴。因着羽林衛例行巡視的緣故,他到得有些遲,筵席即將開場。
偌大的殿內金碧輝煌,遠遠可見,至高的黃金主座坐北面南。
金座上,坐着身穿龍紋冕服的男子,端的是風雅蘊藉,容貌俊美。
當今聖上,永熅帝,元雋行。
「雁回,快落座吧,」元雋行親切地喚着他的字,抬手示意其平身,微笑道:「為着這沐蘭宴,我們裴中郎將可謂忙前忙後,勞碌無休。倘若文昭皇后尚在,只怕要怪朕,總恣意差遣妻弟莫杵在階下了,雁回,你我本是一家人,無需拘束。」
裴西遒感受到,周遭稍靜了些,有無數道目光向他投注。
「謝陛下。」他一板一眼地行禮,目不斜視,亦不多言。
隨即有宮人半躬着身,抬手引裴西遒走向既定的席位。
元雋行收回眸光,不知在想些什麼,握起酒樽,拇指指腹輕輕按在凸起的雕飾,反覆輕擦。
帝座斜後方,在那由繽紛珠玉串成的垂簾之後,有道倩影緩緩現身,隔着珠簾道了聲:「陛下。」
「長公主,」元雋行側過臉,與她朦朧相望,眸中好似一瞬間擦燃了燧石,「一切可好?」
「托陛下的福,」簾後,元珺炆不冷不熱地答,「不過爾爾。」
沐蘭宴理應男女不同席,長公主則是唯一例外。
每逢國宴,元雋行都會為她在珠簾後安排席位。
就在他身後,仿若如影隨形。
——天子自幼與長公主關係甚篤。
人都這麼說。
席座間,裴西遒甫跪坐於案幾前,便不由自主地微抬起眼眸,向四周看去。
正對面那排座次,尚有一處位置空着,坐東面西,就在金階下,是除了珠簾後的長公主外、最靠近皇帝的席位。
他快速掃視了一圈,發現平日見過的王公大臣們都已到齊。那這空位,是留給誰的呢?
元雋行抿了口酒,也在注視那個空位。
「已經這個時辰了,曇璿王怎還未至?」帝王發聲,殿內漸靜,「來人——」
宮中內侍趕忙躬身過來。
元雋行卻擺擺手,直將御前武衛傳來吩咐。
「去請曇璿王來,」元雋行笑意幽深,聲如鳴鐘,「隆重些,誠懇些。曇璿王身子不好,腿腳不便,許是因此誤了時間這樣罷,太子不是有個步輦在殿外?你們去取來用,好生拿它護送曇璿王。」
御前武衛似乎對這命令不感意外,應聲告退。
裴西遒不免愕然抬首,發現小太子元栩也同樣愕然。
大抵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筵席已開,琳琅滿目的佳肴教宮女們端呈上來,佈滿了每人身前的漆玉案。
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匆匆趕至。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四名武衛肩抬步輦,就這麼硬抬着什麼人進入大殿。
這步輦雖精緻華美,但於一個成年男子來說,實在狹小得離譜,更顯得那人渾身侷促狼狽,可憐可笑。
也是在這時,裴西遒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坐東面西,最卑之位。
天子特意為元無黎預備的,是最卑之位。
「兄長——」元雋行不緊不慢,站起了身。
他本就身形頎長,又是站在了最高的位置,眼下就好似立於山巔一般,巍峨而遙遠。
「——好久,不見。」元雋行睥睨階下,依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冰冷生硬,只透着玄冬般的酷寒。
步輦上,頹靡的男人緩緩睜開眼。
松綠色的瞳仁,帶了點灰褐,像寶石一樣,纖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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