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無休無止的下了一周。
白髮少年伸頭望向門外,由風捲起的雨使他的眼瞼涼到發顫。
「怎麼還沒回來……」
少年把雙臂縮進袖子裏,防止雨再一次濺到胳膊上。
身後傳來老婦人呵呵笑聲:
「這裏的路下雨時的確不好走,在擔心他?」
倚在門邊的白髮少年微微一僵,面上若無其事耳朵則泛紅。
買東西而已……只不過他不清楚為什麼人偶會花這麼長時間。
「他肯定沒事。」少年小聲嘟囔了一句,又對老人說道,「雨變大了,風老是灌進來不好,我給您關上。」
他正準備關上門。
一股阻力將快要閉合的門再次推開。
一道身影帶着一身雨霧回來了。
「還杵在門口做什麼,別擋路。」
被帷帽半遮的臉向上抬起,瓷白的臉淌落幾顆雨珠,漂亮的眉毛似乎因為變大的雨勢微蹙煩躁着。
白髮少年自覺讓路,視線移動。 他定睛一亮,嘴角揚起開心的弧度。
像是見到親人一樣,少年伸出雙手抱住那人……
手中的袋子。
「唔,還挺重。」,少年掂量了一下袋子的重量,有些意外。
他雙手抱着袋子返回客廳,走到老婦人身邊。
「費麗達奶奶,您要的東西買到了!」,少年拆開袋子,將維修管道要用的工具掏了出來。
一個餅乾盒也跟着帶動即將從袋子裏掉出地面。
少年眼疾手快,接住了。
「咦…?」
他瞅着餅乾盒,輕輕念出標籤上的名字:「圖南蜜糖餅……」
即刻抬頭望向一旁正撣落雨水的人,少年神色顯出驚喜。
「你特地買的!」非常確信的肯定句。還是特地繞遠路買的那種。
紫發少年拍打袖子的動作停了一瞬,偏過頭,用帷帽隔絕白髮少年散發出光亮的視線。
白髮少年喜滋滋地把餅乾盒抱在懷裏,打開並捧到老婦人面前:
「費麗達奶奶,這是人偶買的,您也吃一點!」
坐在裹着銀質服飾的冰神聖像邊的老婦人,搖了搖頭。她雖是駝背,但看起來還很健朗,花白銀卷的長髮編得整齊。
蒼斑皺紋的鬆弛面龐噙着微笑,那是看小輩特有的慈祥笑容。
「等你們忙完,我們一起吃。」,老婦人起身,開始翻找起放在柜子高處的茶罐,為這兩個孩子準備吃點心該有的紅茶。
白髮少年捋起兩邊袖子露出蒼白纖細的小臂,走到另一個人面前坐下。
「我來弄。」白髮少年很是自然地從對方手裏拿過扳手,神情變得專注。
「你會修這個?」,對方語氣中帶着些意外。
「嗯,在壁爐之家裏學到的。」少年搗鼓着那根生鏽發霉的鐵管,擰下螺絲帽,「那時候水管壞了院長也不願花錢找人去修,我和尤里齊伯伯修過不少。」
「至於老師們嘛……」少年扯了扯嘴角,開始檢查起水閘,「有些人可不想被這種東西弄髒手。」
椴木桌子上擺放的茶炊燒起熱茶,咕嚕咕嚕的聲響伴隨着兩個少年人時不時的輕聲閒聊。
老婦人時刻注意着那個方向,等他們快要結束手上的事,又適時往另外兩個杯子中倒入紅茶。
「修好了!費麗達奶奶!」白髮少年轉過頭,笑着對老人說道。
他用手背抹了把脖子上的汗,蒼白蹭到灰黑色的塵垢,在另一個人眼裏看來十分不順眼。
於是一把捏住少年命運的後頸。
少年頓時定住,似動物幼崽一般圓睜着眼睛,有些茫然。
另一個人這時才用毛巾仔細擦掉塵垢,面色平靜的同時又帶着一絲嫌棄。
擦完後將毛巾丟到少年手裏,給了他一個眼神讓他自己意會。
白髮少年抓着毛巾笑,乖乖跑去洗手洗毛巾。
等少年回來,屬於他的那杯紅茶被一隻白皙的手推到眼前。
紅茶加甜點心,除了老婦人吃的幾小塊,剩餘的全都進了白髮少年一個人的肚子裏。
被另一個人象徵性吃了幾口的蜜糖餅,這時也抓在少年手中。
他一邊啃着蜜糖餅一邊拉着老婦人的手繼續和她聊天。都是維奧萊塔——老婦人的孫女,在軍中所發生過的一些事。
白髮少年的記憶力很好,將之前聽過的、經歷過的細緻道出。
老婦人看着他努力表達的模樣,閉眼輕笑:
「我很高興……維奧萊塔她…有你們這樣的朋友。」
「你們能跟我說這些,還願意陪陪我,就已經足夠了。」
陰雲遮罩的天斜切開窗欞的陰影,桌邊的聖像閃起黯淡的光芒。
白髮少年啃着蜜糖餅的動作「咔嚓」一下停住,整個房間內突然陷入短暫的靜止。
只有窗外的雨不絕交錯。
也許是嘴裏還塞着點心的緣故,少年上揚的嘴角有些僵硬。
他艱難咽下口中食物,清朗的嗓音明顯下沉:
「我很抱歉……」
老人不以為意地輕輕搖頭,蒼老的手卻撫弄着曾經少女所穿過的軍服。略微渾濁的眼堅定地看向冰神聖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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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奧萊塔在為我們的神明而戰,這是我們一家人都有的覺悟。」
「她的父親母親也是如此。」
…
……
離開了老人獨居的房屋,一人撐起傘和另一個人並排行走。
細密的雨水打在雨傘上淅淅索索,白髮少年注視着滑落的雨絲,許久沒說話。
走在他身側的人此時開口了,聲調沾上冷雨的淡淡涼意,一絲一縷:
「自尋煩惱。」
少年聞言苦笑。
這段時間,他一得空就會這樣,以戰友身份去接近探索隊伍的遺屬。
而他的登門拜訪,在那些人看來有不同的含義。
友好待客為少數,吃閉門羹、咒罵和被冷眼對待也有。
但更多的是:
「為什麼只有你活下來了?」
想要贖罪的心理,讓少年全盤接收。
銀色的眸望向前路。白霧般巨大而透明的雨簾倒垂,也不知什麼時候雨會小一些。
少年的自語在雨聲中若隱若現:
「過會兒路過花店的時候得買一束百合花。」
他還要再去見一個人。
…
壁爐之家的孩子們在私下,有一種公開的默契。
——他們,是「家人」。
「雪奈茨維奇」、「雪奈茨芙娜」。
這兩個姓,似無形的鎖鏈將他們所有人連在一起。
即使他們不是血脈相連的孩子。
即使他們是來自天南地北的孩子。
只要通過這兩個姓,在壁爐之家成年後的他們,再次碰面時都將會心一笑。
原本作為邊防軍的姐姐,因這次探索行動從而歸於他的手下。
正因這種微妙又隱約的情感,深淵中的相處也變得更為牢靠融洽。
相較於他,姐姐是屬於喜歡偷懶的那一類人,不愛冒頭也不喜爭鬥。一路從士兵列兵再到上等兵,終於在這第七個年頭裏混到士官下士。
按她的說法:她也快熬出頭了,到時候結完婚,再混個幾年,便能和愛人一起遞上退伍申請,人生圓滿。
她和他坐到帳篷角落,望着遠處的篝火,一同守夜。繼續聽她說話。
在這仿佛被世界遺忘和唾棄的地方,懷揣希望,才能熬過這無盡的黑暗,迎來新的一天。
話題告一段落,姐姐又把話題拋給了他。
姐姐打趣道:
[那你呢,有喜歡的人嗎?]
深境螺旋的環境一直充斥着一股潮濕腐朽的味道,但在那剎那,少年仿若聞到淡淡紫藤花的香味。
瞬間,眼前浮現一道身影。
這並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
少年摸着後頸,囁囁開口:
[有……]
女人小小「呀——」了一聲,興奮的尖叫努力壓進嗓子裏,以防影響其他睡着的人。
少年立刻用胳膊擋住通紅的臉,以此阻隔姐姐好奇探究的眼神。
[怎麼認識的?]
[……同事。]
[哦?哪個部門的?回去後帶我去見見?]
[我的…下屬……]
女人嘴角笑意更深,挪動凳子靠近他幾分:
[多大?哪裏人?長得怎樣?什麼時候喜歡的?]
臉頰熱度使少年說話含混躲閃:
[姐姐…你、你怎麼什麼都要問啊……]
被人彈了一下腦殼,讓他快說。
[比我大些…稻妻人……]
[很好看……]
最後一個問題始終無法說出口。
對他而言,這份感情橫跨兩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萌生。在他還年幼時就已經離開福利院的姐姐,並不知道後來畫像的事。
女人揣摩起少年的猶豫,禁不住笑,猜測道:
[初戀…?]
試圖克服害羞的他藏不住驚訝,對上一雙明了的眼。
青澀的神情惹得女人捂着肚子咯咯直笑。這就是年少人才會有的反應。
[告白沒?]
少年慢慢抿起嘴,垂眸不語。
[看來是失敗了。]女人將少年的反應看在眼裏,笑道:[那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不睬你了?]
[沒有……]少年的視線瞥向別處,遮掩失落,[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對我很好……]
這反而讓女人驚訝:[呀,那還是有希望的嘛。]
[真的嗎?!]少年音調一下子拔高,又意識到其他人還在休息,猛地捂住嘴巴。
女人被逗樂了,她撐起下巴開始出主意:
[嗯…那要不然這樣…婚禮上我把花拋給你,你再把花給他,看看他反應?]
[哎?!]
少年即臉紅又訝然:
[那麼多人在場…他不會要的……]
又被彈了一下腦殼:
[傻小子!偷偷給啊!就你們倆!]
一副「原來還能這樣麼…」的樣子,再一次逗樂女人。
女人笑道:[回去之後記得把他帶過來給我瞧瞧啊。]
她舉起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銀質的戒指。
少年見到了女人此生最幸福的笑容。
跟隨她的視線一同看向那枚戒指。
灰暗的天,戒指盪出一圈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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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眨眼,
再次閃出光亮的戒指,靜靜躺在棺板上。
哀樂在這裏就停止。
韋絲娜·雪奈茨芙娜的第二場葬禮,
即將接近尾聲。
棺材被其他士兵扛入墓坑內。
牧師的悼言和悼念者的禱告一點點填埋無人的黑棺。
泥土填平,蓋上石板。
韋絲娜的未婚夫忽然流淚,悲痛欲絕:
\"我現在將如何繼續生活?我為什麼會讓你去那裏?\"
「為什麼……」
許久未睡的人雕像般立在愛人的墓碑前,眼淚不斷劃刻,一寸寸碎裂臉龐。
失去未婚妻、失去家的他,就此失去人生方向。
白髮少年站在無人棺的另一側。
閉上片刻的雙眼,是他的懺悔。
他沒資格以一位執行官的身份,來參加韋絲娜下士的葬禮。
吸食雨水的制服大衣,過於沉重。
哀傷的禱告同雨一起,漸漸變弱,悼念者們各個離去。現場只剩他和人偶二人。
而雨,也在灰暗中升起一股股朦朧白煙,籠蓋放有無數鮮花的墓碑之上。
墓志銘鐫刻名諱、出生日期、死亡日期以及墓志銘:
[最親愛的]
[最美麗的]
[最好的人]
少年怔怔看着,一陣風捲起白煙飄到眼前。
淋漓雨珠打濕羽睫,
隨着雨珠滴落,
低下頭,
懷抱百合的他再次站在墓碑前。
回憶戛然而止。
白髮少年單膝跪地,輕觸墓碑。
從上到下,直至地面。
泥土潮濕,他的記憶定格在姐姐被他抱在懷裏的模樣,仿佛沉睡於一場美夢中。
掩埋覆蓋,滿手的泥濘,在他看來更像鮮血。
因為人已經死了。
他的手上沾有人命。
曾經的他有沾過嗎?
有。
在十四歲的那天、在月夜下。
從那以後,累疊相加,佈滿掌心。
他殺過人。
在女皇和母親的指令下,他殺過不少人。
貪婪的貴族、奪權的政客、逃犯、罪人,他都殺過。
在指令的指引下,都被定義為「惡」。
那他自然無需思考,只需機械又重複的殺戮即可。
那些扭曲又猙獰的臉,死亡的定格,他看了很多次。
這次卻不一樣。
姐姐、下屬、兵士們。
普通人們,在他眼前死去。
那一張張臉,死亡的定格,他必須牢牢記住。
一輩子都不會再忘記。
或許正如人偶之前所說的那樣,那是他們的職責。
凡事都有代價,這是加入愚人眾的他們該有的覺悟。
其他國家的人對於「愚人眾」都避之不及,這群以面具示人的人,如害蟲一般生生不息。或許比總是侵佔土地的丘丘人來的還要讓人厭惡。
那脫下灰鐵面具的他們呢?
很多都是「普通人」
他們也存有自己的夢。
而他們死後,墓碑又成了他們。
短短的幾行字、幾個數字,組成一生。
本該延續的夢,因為他就此中斷。
他是他們的長官。
他的身上,亦有責任。
他應該承擔。
「我…無法贖清自己的罪孽。」,少年眼眸緩緩眨動,聲音縹緲。
「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亡羊補牢。」
他的身側傳來詢問,如雨如霧般輕:
「那你的亡羊補牢,又是什麼?」
少年怔然凝視着墓碑,為自己的行為下了定義:
「我的亡羊補牢,是記住這一次的教訓。記下這次行動施定計劃中的紕漏、對於作戰的適時把握……」
「還有,要記下……我的傲慢。」
「這個位置,位高權重,潛移默化的影響了我。」
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而他的力量也並不足夠。
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己能,剝開被困住的眼睛,努力前行。
既然已是理想主義者,道路不可更改,那他選擇堅守。
少年將百合花放在墓碑上,眼神堅定又哀傷:
「這些東西,這些經驗,在下一次的出征能讓我和那些新的兵士,活的更久。」
「這就是…我的亡羊補牢。」
又是誰的一聲輕嘆。
一直旁觀、持不贊同態度的人,終於默許了他的行為。
「就按你希望的方式來吧。」
頭頂傳來微涼的觸感。
…
……
從墓園回程, 二人走在運河邊。
風夾着雨星在波浪滾滾的運河上斜鋪了一條誰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白霧迷漫,天上也是一片灰白。
白髮少年偷偷看了一眼走在他身側的人,眼球轉動了一下。
他不再撐傘。相反,他擠到對方的身邊,在這個人的斗笠下躲雨。
推推搡搡,引來對方不耐煩的咋舌。
少年笑嘻嘻地退開幾步,雨又落到他的身上。
對方皺着眉頭,一把握住他的手扯回身邊。
被握住手的他安靜下來,和對方慢慢前行。
雨勢變小,地上還沒滲完的雨水閃着微光,少年不厭其煩地又踩起積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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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太陽透過灰白色的雲片,把白霧朦朧的、扇形的折射光線又灑在這些水窪上。
在這種安謐的氛圍中,對方微啟嘴唇:
「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少年這時停止玩鬧,抬眸望向前方的路:
「之前那個未知的洞口,繪測的儀器有記錄到它的準確位置。」
「我會再去…以此提升實力。」
微涼五指微微緊扣他的五指。
「還有呢?」
「暫時沒有了…但我知道我得活着。」
「活着?」
身側的人突然轉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仔細看着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
平靜之下,對方突然晦澀地哈哈笑了起來。眼尾殷紅到驚心動魄。
笑聲停止,握手的力道猛然加重。
紫瞳里被壓抑的火破土而出,和少年對視:
「是的、的確。瑪利喀斯,你親口對我承諾過的。」
無瀾的語調中透着一股抹不開的執念:
「你得活着……」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唯獨「他」,得活着。
少年承受着這份力道,直視對方眼睛。
「不單單是這一方面。」少年放低聲音,稱述事實,「如果我不活着,那在母親眼裏,我就沒有任何價值。」
沒有任何價值的人,是無法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的。
唯有他活下去。
那冷靜的面孔終於露出一絲裂縫,對方橫眉嗤笑:
「你還要效忠阿蕾奇諾?」
少年微微愣神,隨即笑的溫柔:
「不。」
不再下雨的天被剝開一角雲層,泛起箔白光澤。光線直直流瀉,傾注於運河之上,搖曳鎏金。
銀色的瞳膜在陽光中顯得格外灼灼,它在折磨麻木後,迎來新生。
少年用這雙縈繞光彩的眼睛,深深凝視對方。
隨後,牽引對方右手,垂首施以吻手禮。
他的嘴唇輕輕觸碰對方中指指節,鄭重道:
「Я верен те6е, Мистер。」
「Вечно。」
雨過天晴的下午,他向他的所愛之人宣誓。
喜歡原神:我給散兵講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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