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進來時就注意到這木條門簡陋得像豬欄一樣,鎖和閂和搭扣都一概沒有,僅僅靠木條和門框的摩擦力維持穩定。
她似乎要往這邊走來,但終於轉過身子,出去了。
他鬆了一口氣。
空氣又顯冷森森。
套上這套黃綢子的睡衣,似乎有一點點的溫暖,又似乎有一點點的涼意。
「哈哈,這樣穿起來,真有點女人味呢。」他一進廳堂,阿姨就笑起來認真地看着他,好像是她精雕細刻的藝術品一般。
「老媽也真是胡鬧,這樣男不男,女不女,怪怪的哈,不過,真好笑,哈哈哈哈。」
他看見她笑得捂着肚子,彎下了腰,白小花格的睡衣顫動如路邊的小白菊。
他捂住胸口,好像有什麼東西像呼之欲出一樣。
「好,這套睡衣以後就專屬於你了。」阿姨一揮手,做了這個重大的決定。
「阿姨,這是我第一次穿睡衣呢,竟然還是烏拉的,這也太出奇蹟了。」
「以後的第一次還多着呢,只要你們聽話,我就喜歡。」
烏拉把他的房門一拉,他知道,她的臥室就屬於他的世界了。
她沒有多少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說了聲:「早點睡,明天還要國旗下講話呢。」就輕輕地拉上了房門,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窗外的松樹高大得像巨人的身影,他關上燈光後,在紗窗外搖搖晃晃,似乎要傾倒,似乎要踩着腳下的怪獸。這時,門外傳來尿桶的聲音。
他想起了建華小時候對他說過的關於他媽媽和姐姐的不同的話,他捂住了耳朵,想禁止住這些不該有的想像。
那裏,是什麼樣子呢?
他禁不住他的想像,和每一次一樣,都是無疾而終。
從此,烏拉和他,並沒有兩樣。他有些失望。而阿姨的熱情,一如既往。留宿,成了常規動作。
直到有一天,也許是幾個月之後,也許是幾星期之後,麻將還剩幾盤,晚餐將要開始做,或者,米好像已經下了鍋,要等生米煮成熟飯之後,麻將才會停手。
就是那一個無比普通的黃昏,沒錯,太陽已經落下,月亮當然還沒有升起。就在這青黃不接、生熟相繼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如果電話沒有響起來,他幾乎忘卻了還有這個白色電話機的存在。記得是很久很久以前,阿姨掀開那塊手帕大的霧白色蓋布,露出這個也是這麼白淨的電話,按鍵如晶瑩的眼珠,仿佛可以把眼前的情景,報告給遠方各地。
阿姨迅速掀開蓋布,拿起話筒。
「喂,餵——嗯,嗯,嗯——嗯。」接話很簡單,沒有一句完整的句子,甚至詞組。但聲音異常的溫柔,像放在手掌上的剛出生不久的小狗,用紫紅的舌頭,輕舔着你的手。目光也撲閃着晶瑩的光,仿佛話機里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放下電話,他清楚地記得,她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朝烏拉遞了一個很明顯的眼色,根本藏不住的眼色,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烏拉剛開始的表情也有點緊張、嚴肅模樣,但應該不到一分鐘,她即刻放鬆起來,換上了比平時還更開的笑容:
「教授,走,撿好東西來,我送你回家。」
「為什麼?是什麼事情——」
沒等他說完,她就打斷了他的話:
「走,走到路上再說。」她幾乎要牽他的手了,但他沒有注意到,因為他比她們更緊張,不明就裏的緊張。
她卻不讓他走那條往東回家的路,而是走向向西送馬姑娘的那條路。
她步履匆匆,像在逃離,他幾乎快追不上她了。
直到走到松樹林和桔子園的路邊,才輕聲輕氣地對他說:
「我大爺來了。他修車來了,要在這裏吃飯。你就從田埂路回去,不要走那條大路,怕碰到他。」
「這……好吧。」他剛想問一個具體的什麼問題,就看到她臉色有點不耐煩,於是不好再說什麼。
「下個禮拜再見。」她揮了揮手,回頭匆匆而去。
他似乎也揮了揮手,但她肯定沒看見,他自己也沒有什麼感覺。
走在鄉間的田埂路上,稻子已經垂下了頭,不時地刮蹭着他的腳。他的腳有一點輕飄飄,有一次差點要掉下田裏去。
「今天怎麼回得這麼早?」媽媽正揀着買來的蔬菜,把黃葉子、爛葉子摘去。
他有一點羞愧之色。他感覺很久沒有回到這個家了,一回家就往那邊跑。對於父母的好多追問和訴說,他有時表現得也不耐煩,口氣中出現了不是很順從的意思表示。今天,他本來想敷衍過去,早點回房間看書。但心中的巨大疑問,讓他停了下來。
「她說他大爺回來了,在這裏修車。這大爺是什麼爺啊?」他坐在矮凳子上,幫着修剪爛枝爛葉。
「什麼大爺,就是大伯。我知道的,當了好大的官,聽說是什麼局長。開一輛小寶車,有時可以看到往她們那邊去了。」小寶車,後來他知道,就是吉普車,軍綠色的帆布繃着,特別神奇和高級,在鄉下非常少見。
「聽說她們家主要是靠他家。你知不知道,烏拉的爸爸死得很早?」
「聽說過,但沒詳細說過。」
「她哥哥你見過嗎?」
「沒有呢。」
「在當警察,街上人說也是靠他呢。」
「應該也是很少回。」
「基本上相當於她們母女倆在一起生活。可能以後老了之後也要她照顧呢。」媽媽的眼中掠過一片憂鬱。
他的心中也是莫名的憂鬱。在街談巷議中,他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就是阿姨說的街上人和鄉下人的嘴巴多的緣故吧,所以當時他毫不在意,心中建立起防備的屏障,直接無視過去。現在看來,他隱約覺得事情並不簡單。這個電話仿佛就是為他一人準備的,阿姨接電話的神情,眼色,烏拉的緊張和刻意的放鬆,他都覺得她們在對他瞞着什麼。
官當得大,當然應該敬畏。但是大伯,不是自己家人麼?何必這麼嚴陣以待?而自己,也不算是外人了吧?怎麼不可以碰見呢?
而且,看阿姨接電話簡單的語氣詞式的答話,就像小貓見到大老虎似的,這又是為哪般呢?我們見到校長、鄉長也不必如此吧?
再思量下去,自己不就是因為他而相當於被趕走麼?招之即來,呼之即去,能這樣搞嗎?
這一夜,他失眠了。
喜歡人男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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