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時候不早了。
索性那日頭還未全然落下,只留一線猩紅捺在天幕邊陲,如一抹血痕,像吮了血的美人的嘴。
蕭子窈亦是美人。
是時,帥府上下觥籌來往,沈要默默隨她入宴,一手展開,便自後而前的攏住她寸許的腰身。
為避風頭,蕭子窈今夜特意選了一件梨花白的襖裙來穿,如此,既不至於太敷衍,又不至於太招搖,偏她天生貴重,一旦亮了相,便已是一種最大的招搖了,無論名門權貴皆側目,不聊她的顏色,只談她的手段。
「要我說,還是這蕭六小姐有本事,蕭家家破人亡,她倒是先嫁二少爺後嫁沈軍長,竟是一點忌諱也沒有的,只要能活,便是人盡可夫!」
「豈止呢!我還聽說,她接連掉了兩個孩子,沈軍長卻照樣被她迷得死去活來。這兩個男人,一個為她死一個為她燒殺搶掠,當真是紅顏禍水……」
群下語聲嘈嘈,又伴管弦絲竹,蕭子窈一一的看過去,不太在意。
她只管碎口碎口的吃着一枚蟹粉酥,酥皮輕輕落下,她沒留神,反是沈要立刻出手接住,她於是轉眼過來,方才一笑:「呀,呆子,對不起。」
如此,四下之人便流言更甚了,紛紛看不上沈要的那副作派,都以為,便是蕭子窈要將一枚煙頭在他手心按滅,估計此人也是心甘情願的。
然,賓客紛紜,正還說着,卻有司儀前來通傳。
「恭請,霍老夫人到!」
霍老太太年事已高,好在精神還算抖擻,梁顯世同梁延一向敬她,自然侍奉在她左右,卻唯獨她身後之人面相很生,然,甫一亮相,竟是四座皆驚。
——蕭從玉!
那可是蕭家的孤女!
台下噓聲又是一片了,只不過,說來說去,不過又繞回了原點。
「這蕭從玉以前是留洋學醫的,總在外面拋頭露面,現在她沒了娘家,大約是很難嫁出去了。正好霍老太太患有心疾,她便巴巴的湊上來去獻媚,說的好聽了是梁家私聘的家庭女醫生,可說白了,又與伺候人的丫鬟有什麼不一樣?」
「區別可大着呢!你看看她妹妹,那可是為了活命不惜委身於以前狗一樣的沈要,她憑醫術過活,不必同男人睡,為自己謀條生路有什麼不對?」
那閒言碎語紛至沓來,正中梁顯世的下懷。
他於是面不改色,只管撫掌大笑。
「多謝諸君到訪!今日是我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壽,為表孝心,我也特別備下薄禮一份!」
話音至此,幾個小廝便推來一輛銀色小車,上覆絲絨紅綢,雍容神秘。
「祝君請看,這便是我幾日前進山獵來的老虎!今日放血割肉,特請各位分食!」
那紅綢陡的揭開了——
一頭虎屍赫然現出窮凶極惡的死相來!
蕭子窈冷然一笑。
「梁顯世倒是好手段。」
她語焉不詳道,「他既想讓我和三姐受千夫所指,又想以獵虎之名彰顯他年富力強,只怕是今日大總統來了,都要敗於他的下風。」
沈要原還默着,然,聽她這般說罷,竟突然開口問道:「六小姐,你喜歡老虎嗎?」
他眼裏有凶光,又迫不及待,似飢腸轆轆。
蕭子窈心下一凜。
她認得那眼光。
不只是凶,還有快意,像殺人犯,興致勃勃、興味盎然。
「你肯定是喜歡老虎的,對不對?」
見她久久不應,沈要竟又如此問道。
只不過,這一回,他卻是一字一頓,步步緊逼。
「你喜歡活的還是死的?」
「還是說,你喜歡半死不活的?」
「如果我真的獵下一隻虎,你會不會獎勵我?」
蕭子窈終於還是啞住了。
卻是沉默半晌,終於寒聲說道:「沈要,獵虎很危險。但是,如果你能做到,我一定會獎勵你的。」
她指尖自上而下,輕輕撫過沈要的顎與喉。
那喉結於是重重的一滾,如浪起伏,暗潮洶湧,落力殺回,仿佛被她一把勒住一條冷鐵的項圈。
果然,馴狗都如此。
先哄,再誘,只管騙他廝殺去。
反正,他之於她,總也死心塌地。
「別讓我失望。」
她說。
沈要眼藏戾色,眉目低垂。
偏他嗓音微沉不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與她聽——
「好。」
「但是,你也一樣。」
「蕭子窈。別讓我失望。」
那惡犬,獠牙畢現了。
是時,笙歌迭起。
霍老太太笑面滿盈,只管連連的勸着梁顯世道:「老梁,你且少吃幾杯酒吧!我看你前些日子鑄了一尊佛像放在房裏,萬一待會兒喝醉了衝撞了菩薩,佛祖豈不是要將你活生生的砸死?」
梁顯世面紅耳赤道:「母親,今天是您七十大壽的好日子,千萬說不得這些不吉利的話。我如今熬死了蕭訓,已經坐穩了大帥的位子,之後的好日子還長着呢!除非是阿延結婚生子,讓他來接我的班,不然誰也不能讓我退位!大總統來了不行,日本人來了也不行,菩薩來了照樣不行!」
盤中,那血淋淋的虎肉腥臊沖人,便是燒熟了也又猩又紅,若不煮酒而食,根本就難以下咽。
如此,梁顯世自命不凡,到底還是喝了個酩酊大醉,很快便站不起身了。
霍老太太一見,於是搖頭嘆道:「——呸呸呸,老梁當真是官做得大了,什麼混賬話都敢說得出口了!南無阿彌陀佛,還請菩薩莫要怪罪!」
話畢,復又兀自指住旁的蕭從玉來,道:「從玉,你且去叫幾個做事穩妥的丫頭和小廝來,讓他們把大帥扶回房裏睡覺去。你再去煮些醒酒的湯藥,儘快送去大帥的房裏,可聽清了?」
蕭從玉微微一笑:「梁大帥梅子過敏,斷不可食,解酒湯里只放陳皮便好——這些您老人家傍晚時便已叮囑過下人們了,我可都記着呢!」
她那模樣實在熨貼,便是挑剔如霍老太太,也不免於她讚不絕口起來。
「好孩子,還是你細心。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將此事交給你了。」
「是。」
蕭從玉於是微微福身,又是一笑,偏她眼波寂靜,那笑便笑不進她眼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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