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猛獸,禍不單行。
蕭子窈經歷過那次大壩決堤。
彼時,前線的消息送得很慢,等她在帥府里得了通傳的時候,蕭大帥與蕭子山早已在陣前駐兵紮營了,又連帶着蕭子任也一起跟了過去,卻並非作為大帥之子,而是作為搶險的一份子。
當是時,三夫人聽罷,幾乎哭到暈厥。
「抗洪的前線哪是人待的地方?萬一那洪水擋不住,豈不是要把附近的人都沖走了?」
她哭天搶地,一聲緊似一聲,「我們子任可不比大房的子山,果然嫡庶有別,一個在下面當小兵,一個卻在上面跟大帥一起指揮調度——倘若子任有什麼好歹,我還要不要活了?」
三夫人口無遮攔,講話也不中聽,蕭子窈一向同她不對付,卻唯獨那一次,她並未覺得厭煩,反倒將人扶了起來,說:「三姨,我知道你的苦心,我也擔心五哥,我也不想讓他去……無論是誰,我都不想讓他們去。」
她有時總覺得自己實在愧對父親、愧對蕭家。
從小,蕭大帥便教她深明大義。
無論是番邦論還是治國策,開篇第一句話,大多都以萬民為先。
她背得熟每一篇功課,卻始終吃不進去句首。
捨身忘我,捨身取義,如何為之?
所謂捨身,說到底,不過舍的是她父親與手足的身罷了。
所以,她總覺得心中有愧,哪怕時至今日也不例外。
暴雨決堤的消息來得很晚很晚。
是時,已是午後,原本的這個點鐘本該有一絲天光照着,唯獨今日陰雨遮天,恍如夜幕降至。
郝姨於是望着那天色,忽然說道:「夫人,我待會兒就把飯菜做好,可不可以准我今日早些下工呢?我瞧着這天氣心中忐忑,實在有點兒擔心我家那兩口子。」
蕭子窈就點點頭,誰知,只此一瞬,玄關那頭卻一下子被人砸得痛響,仿佛催命一般。
她立刻站起身來。
「夫人,我去開門就成了,不必您親自……」
郝姨道。
然,她正說着,門外那人卻突然叫了起來。
「軍長夫人!我是沈軍長派來的傳信官!方才暴雨決堤,城北發洪水了,現沈軍長已率兵帶人前去搶險,因城中電路損毀,電話機用不了,所以特命我來傳信!」
蕭子窈只管衝出了門去。
「什麼時候的事情!?」
她滿面青白如紙,那人陡的一見,便覺看見一隻瓷瓶上工筆描繪的美人相,細白小臉,是美艷卻無福的面相。
「他親自上的前線?為什麼他不在後方指揮?梁延呢,難道儘管讓他待在帥府裏頭享樂?」
那衛兵喉嚨一哽,就道:「夫人稍安勿躁,我一句一句的回您便是了——堤壩大概是午飯的時候決堤的,因周遭民眾都在吃飯或午睡,就連巡邏小隊也在換班,所以死傷也許非常慘重……」
「這些都不重要!誰管他們了!」
蕭子窈厲聲道,「我問的是沈要如何了!他騎馬去的還是坐汽車?車輪有沒有綁防滑鏈,紮營在哪個街口?算了——」
話音至此,她便一下子剎住話頭,又一指那衛兵,語氣森然而眼光銳利,道:「你,現在就帶我去見他。」
眼下,天色晦暗不明,黑雲漫如硝煙,一道電光閃過,頓時劈得人面若金紙。
郝姨忙不迭的擋上了前來。
「夫人,不行的,去不得呀,那邊危險,倘若您出了什麼三長兩短,沈軍長只怕是要心疼壞了!」
蕭子窈面色不改。
「那如果他在前線出了什麼三長兩短,我難道就不心疼嗎?」
「我的父親還有哥哥姐姐們,好多都死在了戰場上,那時我只能看着,卻什麼也做不了。」
「可現在的我只剩下沈要一個了,我不能再沒有他,我不想一個人。」
她說。
郝姨微微一頓。
「夫人,但、但是……」
「沒什麼好但是的。」
是時,蕭子窈儘管插進嘴來打斷她去,復又低頭,很快便從角櫃裏翻出一本空白支票,而後提筆便寫。
她原本寫一手挺拔的瘦金,不帶一絲媚意卻帶着婷婷的秀麗,端的便是驕矜貴女的態度。
卻唯獨這一回,她方寸大亂,所以落筆成拙——壹仟二字最講究橫平豎直,偏她抖得厲害,人與字都站不穩。
「郝姨,我知道你的難處,但我也有我的難處。我現在就給你簽一張支票,你可以先下工了。」
郝姨於是苦笑起來。
「夫人,您與沈軍長果然很像。」
「我和他哪裏像了?」
蕭子窈道,「我和他,也就只有自私自利這一點相似罷了。」
話畢,她便換上了系帶的鞋子,轉身便走。
那衛兵進退兩難。
「軍長夫人,屬下不敢。」
蕭子窈撣了撣風氅,只管與他莞爾一笑:「走吧,別耽誤了時間。哪怕你就這樣和我耗着,非不送我去,我之後自己也會想辦法一個人去的。到時候,倘若我在路上出了什麼事情,你的處境反倒更加艱難,倒不如趁現在把我平安送去前線來得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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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言不無道理。
那人於是再沒開口了,反是一把接過郝姨遞來的雨傘,撐開來,立刻延請蕭子窈進去。
「多謝。」
她道。
郝姨只在後面囁嚅:「夫人,一路順風。」
蕭子窈也點了點頭。
「嗯。興許過不了幾天,天就放晴了呢。」
公館的門鈴嘩啦啦的叫着。
驟雨狂瀾,無休無止,此乃大廈將傾之前兆。
眼下,鳳凰棲路的法桐葉子落了一地,蕭子窈於是踏遍滿地狼藉,坐上了車去。
「城中路段可都開始積水了?」
「已有趨勢。」
那衛兵應道,卻又一轉話音,道,「軍長夫人,不如您還是回家歇着罷,沈軍長那邊自有他的打算——您有所不知,鬧災鬧荒的時候,人心最是險惡,哪怕您是來做善事的,難免也要受害。」
蕭子窈輕輕的笑了聲。
「這話真熟悉,以前我爹爹和四哥也這樣同我說過。」
「因為這是真話。實不相瞞,以往災年,總有些心腸歹毒或道德敗壞之人趁亂行兇,甚至有人趁機強姦婦女幼兒,再把人拋屍屍坑毀屍滅跡……那種情況下,許多人都與至親分離,哪怕慘死也沒人知道,別人只會當他們是天災里不幸喪生的人罷了。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七八起……」
此人到底還算個健談的,心眼也還好,一路上,蕭子窈只管托腮坐在後座聽他勸上勸下,仿佛是真心實意的為她好一般。
「夫人,今天的雨實在太大了,再一會兒就快到堤壩了,但是再往後走,車子開不過去,只能步行。如果您想現在就掉頭回城東去,那我們還來得及。」
蕭子窈就道:「不掉頭。」
說罷,復又一頓,再問一句:「——你剛才說,很多人慘死卻無人可知,那你又是如何聽說來那七八起事件的?」
她話音甫落,那人的手便沒由來得一滯。
「因、因為去年抗洪我也在場,當時我還是下面的小卒子,就專門在難民營里站崗,久而久之,對那裏面的有些人也面熟了,所以後來她們沒了蹤影,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是如何升官的?」
「就在抗洪之後——軍長夫人實在折煞我也,我這哪裏叫升官,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不,你在難民營里做了善事,提你的干很應當。」
蕭子窈說,「若非你還記着那幾個女子孩童,不然她們豈不是真的枉死之了?」
那人於是訕笑一聲,有些自嘲的模樣,又從後視鏡里看看她,眼光忽閃游移。
「折煞我也了。真是折煞我也了。」
他反反覆覆的說着,最終卻一拉手剎,忽然改口道,「夫人,您且小心些——咱們就此應該下車了。」
眼下此處,正是岳安城北,亦是去年遭了災的地方。
因着附近荒涼之故,這邊的房屋大多修繕敷衍,泥磚瓦草砌個土屋便能住人進去了,安平時還好,甚至晴天一見,竟覺天水一色可入畫也,可一旦鬧了洪災,無論人房,便都被沖成了泥湯。
蕭子窈躑躅片刻,到底還是一腳踩進了水裏。
她只見雨幕里水裏都來來回回的趟着許多人,有扛沙袋的,也有扛油布的,有些則是扛着死人,於是就問:「沈要在哪?」
「沈軍長在前面的坡上,現在還未紮營……」
「好,你帶我去。」
她說,又莞爾一笑,問道,「另外,你叫什麼名字?我今日記你一個人情。」
「侯耀祖。」
「光宗耀祖是吧?」
蕭子窈道,「沒準兒你以後真會有如此造化也說不定呢。」
這場暴雨實在來得太過突然。
只不過,自打岳安城易主之後,梁軍之中尸位素餐者甚多,所以,那堤壩年久失修,最終一潰千里,便也不是什麼意外之事了。
沈要眉心緊鎖,夏一傑亦在他身後急得焦頭爛額。
「這些人根本就沒有準備過應災的物資!好多沙袋都是去年用剩了的,那布料早都變脆了,洪水一衝就散!現在城防正在調運物資,但是半天都送不到!」
他只管碎碎念着,又氣又惱,偏偏,沈要那廂卻靜靜的丟過一句話來,不像玩笑,卻很像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沙袋頂不住,那就換人頂上去。」
「你說什麼?」
「我說——」
他一字一頓,「沙子擋不住的水口,換人去擋不就好了?」
夏一傑心下頓時一涼。
「你什麼意思?人要怎麼去擋水?那是會死人的……」
「反正不擋水也是死。」
沈要說,面無表情的,「總會有人願意犧牲的。」
他簡直不似人形。
眼下,天水之間無限連接,未必不是另一種天水一色。
他實在覺得心煩,煩那些吵鬧的人,也煩這吵鬧的大雨,又覺得肚子好餓,他午間還沒來得及吃東西——飯盒裏的糖包子熱好了又放涼,畢竟是死麵包子,甚至這會兒戳一下都是硬的,乾巴巴的,像石頭一樣的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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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有蕭子窈在,再好吃的東西便都變得不好吃了。
沈要心想。
又疑心,倘若蕭子窈知道自己今日居然這般聽話的話,會不會開心的表揚他一句呢?
可他更喜歡看得見摸得着的甜頭。
他始終都在好好的想着她,無論何時何地。
偏偏,他原本還胡思亂想着,卻又覺得蕭子窈還是不要開心才好,應當同他一樣,滿心焦灼如焚屍,想他卻又見不到他,甚至輾轉反側。
偶爾一次,他也想做一回愛情里的人上人。
但,那也只是想想罷了。
若是真換了蕭子窈來受苦,他又哪裏捨得了她?
如此,沈要便不說話了,只管幹巴巴的啃起那隻糖包子來,好硬的死面,他幾乎聽到自己耳朵里的咬牙切齒。
誰知,便是此刻,夏一傑竟倏爾拉住他道:「沈要,等一下,先不要吃了,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他好不耐煩,就說沒聽到。
「不對,我是真的聽到了,好像有人在叫你……」
沈要於是微微一頓,又遠遠的看出去。
卻見雨幕如梭,裏面隱隱的晃着許多人頭,都渺小如螻蟻,然後便瞧見一把黑傘,下頭一晃一晃的走着兩個人,至於別的,便再也看不清楚了。
「聲音是不是從那邊傳來的?」
夏一傑問道。
「不知道。」
他說,偏那一雙眼睛卻早已望定了那把傘去,竟是挪也挪不開了。
仿佛天生註定如此。
他逃不掉。
夏一傑立刻看出他的異狀,便說:「你怎麼這樣看那邊?又不是子窈來了,你何故如此?倘若子窈知道了,她豈不寒心?」
沈要搖了搖頭。
「不會。」
「為什麼不會?你倒是篤定,做什麼都分心!」
「真的不會。」
他十分堅定的再次說道,「因為那就蕭子窈。」
話畢,他便一把將那綠皮飯盒推進了夏一傑的懷裏,然後直直衝進那雨幕里去,像一條狗,無所顧忌,也滿心歡喜。
「你怎麼來了?」
他問道。
然後,那把黑傘便抬了起來,檐下露出一雙笑眼,他簡直再熟悉不過。
「我沒許這樣的願。」
沈要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不該開心了。六小姐。」
喜歡窈窈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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