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虜聖君的第七年 56 歌

    蘭繆爾花了一些時間,來理解先知這句話中的含義。

    這段時間,在他那正懸在崩壞邊緣的感官里變得極為漫長。足足有十五年。曾是他的一切。

    過了很久,蘭繆爾才輕聲問道:「沒有嗎?」

    先知眯起細長的雙眼,緩緩道: 「誰知道呢,至少我活了一百一十三歲,這輩子可從沒見過什麼神母顯靈,供奉長老們也沒有。"

    「或許神母曾經存在,但如今他已拋棄了他的信徒,不知道去了哪裏——」

    「而更大的可能,神母只是個傳說,早就淹沒在歷史長河裏的傳說。或許只是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像你一樣犯傻的公主,她拋棄榮華富貴,走進苦難,妄想以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然後她死了,就是這麼簡單。"

    「死了就是死了,神子啊,世上怎麼會有死人復生呢?苦難也只是苦難,苦難不會把屍體變成神。"

    "你看,你在這裏摔打怒罵,我在這裏大放厥詞,不也沒有神母來降下懲罰嗎?"有什麼東西正在離他而去,蘭繆爾忽然意識到。

    他要變成一具空殼。

    生物的本能令神子恐懼起來,令他想要逃離眼前的現實,以避免自我的崩壞。

    可他在深淵的時候,就已經逃跑過一次了。

    於是有悖於本能的另一種意志死死地壓住他,壓住了逃跑的欲望,也壓緊了瀕臨破碎的自我。縱使帶來的是酷刑般的痛苦。

    蘭繆爾呻.吟了一聲。他的眼前天旋地轉,尖銳的耳鳴時急時緩,大腦里的血管像小鼓一樣跳動。

    "所以,沒有神嗎?"

    「沒有神。」

    "從來都沒有?"

    「從來都沒有。」

    "虔誠的善人死後也不會得救,不會回到神母身邊嗎?"不管是善人還是惡人,死了只會變成屍體。"

    「那」金髮少年將手放在心口,絕望地笑了起來,眼底化作一片被燒乾的灰燼, "所謂被選中的神子所謂宿命"

    「噢,我們需要一個皇室的孩子,而你是聖君陛下的長子,就是這麼簡單。」

    "…

    …你們欺騙整個王國?"

    "欺騙?"先知長老訝然舒展開眉眼,這時,他又像是一個諄諄善誘的慈祥老者, "不,不不不,蘭繆爾。"

    「你看看這個王國,看看這群愚昧的民眾,他們離得了神母和神殿嗎?是信徒太渴望信仰,光明神殿才會應運而生"

    "——(住口!!"

    蘭繆爾悽厲地喊了出來。極致的悲憤令他渾身顫抖: 「一群欺世盜名的罪人,你們也配侮辱淳樸的子民!"

    先知又大笑起來。

    "蘭繆爾,我的神子,別用那種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你說你的子民淳樸?"

    「那你大可現在就跑到街頭喊一聲『從來就沒有神母』,看看那些瘋狂愛着你的信徒們,是會選擇相信你,還是會認為神子在深淵被惡魔附身了?"

    蘭繆爾咬牙站在那裏,他死死睨着先知,眸中因憤怒而燒起來的光芒卻緩慢地熄滅了。無邊的疲憊感再一次沖刷了他。他搖晃了一下,扶住沉重的額頭。

    先知哀憫地望着眼前站都快站不住的少年,說: 「你該知道,民眾信仰的是神子,不是蘭繆爾.布雷特。"

    "神子,你還有最後一個回頭的機會。好好想一想吧,只要你願意,一切都還能回到從前。"

    說完這句話,先知就撿起地上的權杖,轉身向外走去。就在他跨出大門的時候,身後一聲悶響。

    先知回頭。

    蘭繆爾倒在神母像之下,人已昏厥過去。那蒼白的臉頰枕着金髮,發尾如溪水般蜿蜒在精美的大理石地面上。

    =========

    難道是我錯了嗎,蘭繆爾心想。若非如此,他怎會孤身一人。

    這是神子來到結界崖上的第三天。雲層間開始下雪。

    三天前,蘭繆爾在接連的刺激與打擊下暈倒在祈禱室內。再醒來的時候,老聖君與老聖后,還有弟弟艾登都來到了床前。

    神殿還是老一套的說法,稱神子被惡魔蠱惑而心神失守。

    老聖君明知道真正緣由,卻保持了緘默,反而帶着妻子與小兒子前來探望長子,委婉地暗示蘭繆爾放下執念,

    回到親人身邊。

    蘭繆爾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眼神失焦。

    老聖君說什麼,他就麻木地點一點頭;侍從餵他吃飯喝水,他也恍惚地張嘴吞咽。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可不就是一個「被惡魔附身者」的樣子?

    而這正是神殿的長老們想看到的。

    那天夜晚,蘭繆爾來到先知面前。

    神子再次在先知長老面前恢復了溫順。他說自己想去結界崖上安靜地想一想,希望可以不受外界打擾。

    先知長老同意了。他看出蘭繆爾已經被逼到了絕路,只差最後一推。

    結界崖上不會有救贖,也不會有答案。那裏只有無盡的荒涼與黑暗,作為最後一根稻草再合適不過。

    於是,蘭繆爾獨自來到了結界崖,這片封鎖這秘密的禁地。這一次,他不再向神禱告,也不再默念聖訓,而是叩問自己的內心。

    他反覆地思索,人魔兩族的救贖到底在何方。

    他思索什麼是對錯,什麼是善惡;什麼是神,什麼是人;什麼是歷史,什麼又是當下。

    他思索戰爭,思索責任,思索愛與恨的定義;他思索黑暗,他思索光明,思索困惑自己的一切。可他仍然得不出答案。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

    神子像一座雕塑那樣靜坐在結界崖上,因為太沉浸於思索,又或許是精神確實已然破碎。他逐漸忘記了挪動,忘記了休息,最後甚至忘記了飲食。

    蘭繆爾一點點虛弱下去,但他依舊脊樑筆挺地坐在原地。

    北風捲起大雪紛紛落下,結界崖上越來越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在渺小的身影上。

    或許父君說的才是對的。

    第四天,蘭繆爾忽然心想。

    已經過去兩百年了,根本不存在化解仇恨的兩全之法。或許承認魔族是人族的仇敵,才是唯一的救贖之道。

    承認吧,惡魔在向他低語。只要承認,你就不再是罪人。

    而是守護王國、清剿惡魔的神子。曾經是,並且今後也將是。

    你沒有犯下任何過錯,殺死了魔王是光榮的功績。幾千萬子民愛着你,你也愛着幾千萬子民。在金太陽的照耀下,你將度過很好很光明的一生。

    />

    蘭繆爾閉着眼,靜坐在落雪的山崖上。

    縱使被褫奪了一切,縱使變成一個信仰破碎的空殼,他也絕不成為神殿的傀儡。倘若果真無路可走,寧可懷抱着罪孽,僵死在風雪中。

    雪越下越大的時候,神殿的長老們也在看向結界崖。

    一位供奉長老問: 「先知,您為何如此確信神子會屈服?」

    「我並沒有確信。"先知長老端起眼前的紅茶,吹了吹, 「我說的是:七成的概率屈服,三成的概率自盡。」

    「我想問的是,您為何如此確信神子不會繼續反抗?」


    br />

    先知長老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深陷的眼窩裏,褐色的瞳孔閃着幽深的光。

    很簡單,如果選擇回到人間,他仍擁有一切;但假如選擇深淵,他將一無所有除了無盡的痛苦。

    「到那時,他將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子民的敬愛,失去信徒的仰慕,魔族會恨他,人族也會恨他。從此沒有前路也沒有歸途,他的靈魂墜入比深淵更深的地獄。

    「那絕不是人能承受的痛苦。」

    「說到底,人的意志太過脆弱了,所以才要向神祈求可神子已經失去了神。」

    如今這個王國,不會有任何一種力量成為他的支撐。他只能沉下去,像溺水一樣,最初還能掙扎,但等到氣力耗盡,絕望就會吞沒他。

    除非

    供奉長老: 「除非?」

    先知緩緩地笑了起來。

    「除非他不是人,是神。」「可是這世上,哪裏有神呢?」

    第五天的時候,肉.體的痛苦最為強烈。

    飢餓,乾渴,寒冷,虛弱,思慮,悲痛,愧疚,絕望當這些全部超過了人類能承受的界限之後,蘭繆爾生病了。

    先是斷斷續續的低燒,到了下午已經發展成高熱。

    他開始囈語,不停地搖着頭說胡話,雙手偶爾會拼命地抓握,卻只能握住冰冷的雪粒,很快就融化成冰水。

    第六天,蘭繆爾已經無法保持坐姿,而是靜靜地軟倒在山崖上。時而清醒,時而陷入半昏迷之中。

    他仍然找不到答案,哪

    怕已經走到了瀕死之際。風雪不肯停,寒冷地吹了整整一夜,延續至次日清晨。

    第七天了。

    神子側臥在山崖上,渾身上下都是白色,因為冰冷的雪壓着他。

    蘭繆爾已經不覺得冷了。

    絕食五日,抱病兩天,縱使有法力支持,他也已經只剩一口氣。

    他感覺不到饑渴,感覺不到難受,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只是迷濛地在雪地里半睡半醒,呼吸漸漸變得緩而弱。

    他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救贖之道。但好在,長久的地折磨着他的負罪感與疲憊感,也終於隨着意識一起變淡了。

    雪越下越大,片片白雪將王國最美麗的少年無聲地掩埋。

    蘭繆爾閉着雙眼,睫毛乖巧地垂攏,他的意識迷離,青白的唇角甚至出現了一點解脫的笑意。瀕死的幻夢一場又一場上演。鐘聲敲響,聖曲迴蕩,鮮花與泉水在地表歡聚,一切光明燦爛。最後,四周歸於一汪黑暗的湖水。溫暖又安寧,像是嬰兒回歸了母胎的懷抱。他覺得好舒服

    蘭繆爾的唇間靜悄悄地瀉出一口白霧,他的頭顱低垂得更深。發青僵冷的指尖,緩慢地鬆開了.…

    幻夢中響起了歌聲。

    他聽見有誰在唱歌。沙啞,嘹亮,帶着古老而悲壯的韻律。那是從未聽過的曲調,攪亂了黑暗而安詳的湖水,驚醒了下沉的意識。

    山崖旁,蘭繆爾吃力地將眼眸睜開一條縫。身上的雪好重。

    突然,神子急促地吸了口氣,眼中竟然有了一點碎光。這歌聲不是幻覺,這歌聲!

    電光石火間,神智被壓回這具瀕死的軀體,蘭繆爾竭盡全力地掙扎,厚重的積雪壓着他的胸口,他從喉嚨中發出微弱的氣流聲!

    凍僵的手腳抽搐着動了起來,身上的積雪譁然裂開,撲通通落地。

    咳咳!

    蘭繆爾伏在山崖上嗆咳,拼命地往前爬了一點。

    歌聲從結界的下方傳來。近了,更近了,那是他永難忘懷的嗓音。

    蘭繆爾不敢置信地聽着,他在骯髒的雪水裏匍匐,幾乎是靠雙手爬到了那片結界前,十指緊貼在法陣上——

    他再次看到了深淵裏的結界崖。

    有個魔族少年沙啞地唱

    着歌,孤身走上了這片貧瘠的山崖。

    昏耀踩着沒過小腿的積雪,走到了山崖之頂。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落魄了,身上的黑鱗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新傷疊着舊傷;他也更加消瘦,襤褸的衣衫下,肋骨都隱約凸顯出來。

    他的懷中抱着一個小小的頭骨,像是抱着世上最後的珍寶。

    霎時間,蘭繆爾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

    他的四肢變得輕飄飄的,他的心仿佛被彗星撞擊,他的大腦像是聽取了神諭那樣澄明。他本以為自己的淚水早已乾枯,此時卻奪眶而出。

    他以為,那個小魔王已經死了

    是怎麼活下來的啊。

    在那樣的深淵裏。

    昏耀在風雪中抬起頭,亂發下是一雙暗紅色的眼眸,深處燒着固執不肯熄滅的仇恨之火。

    那恨意化作的火焰,好像從魔王的瞳孔中燒了出來。燒穿了大雪,燒穿了結界,化作火星落到了神子的眼底。

    頃刻間,原本的那片死灰猛地燒起來,比往昔十五年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

    他們共享着同一捧火。

    ——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麼樣?到了有陽光的地方

    蘭繆爾閉着眼仰頭,忽然慘笑出聲,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全新的力量注入了這具被反覆摔碎過的空殼,他咬牙抓起身邊的雪,往自己的口中塞去,拼命吞咽冰冷的雪水,滋潤着焦渴的咽喉。

    連魔王都沒有死,他怎麼能就這樣放棄!他要活下去,活到魔王征服深淵,打開結界,來到人間復仇的那一日。

    天地雪白,萬籟俱寂。

    結界分隔了空曠的大地,也分隔了本應近在咫尺的神子與魔王。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後,蘭繆爾才會從昏耀口中詳細地聽到當年的舊事。

    他會知道,那一年的小魔王,沒有祭司,沒有護衛,失去部落,被親人背叛。一次次重傷,身軀反覆殘損。

    明明生而為王,卻在斷角之後,不再有哪怕一個真正愛戴他的族人;面對的只有在利益的角逐下,想要殺死他或奴役他的部落首領們。

    他會知道,原來那個冬天,隔着

    一道結界——他們在各自的大地上舉世皆敵,只有彼此是唯一的執念。

    哪怕當時,這份執念還與愛無關。

    第七天的午後,雪停了。

    駐紮在結界崖旁邊看守的神職們,向王都的布雷特神殿報告,神子蘭繆爾自結界崖返回,身體虛弱不堪,正在接受醫師的救治。

    先知長老立刻動身前往結界崖,到了地方,他再次詢問當時的看守,神子是否主動歸來。

    看守給出了肯定的回答,稱當時神子強撐着走到哨樓下就暈過去了,萬幸救治還算及時,現在人剛清醒。

    先知長老於是進去看望。

    金髮神子靠在枕頭上,正出神地瞧着窗外的太陽,哼着一首陌生的調子,眸色溫潤而平和。聽到開門聲,蘭繆爾就轉過頭來。他笑了一下,說: 「啊,先知長老。」

    先知說: 「神子,看來您已經想通了?」

    「是的,我決定回到神殿與王城。」蘭繆爾溫聲回答。從今往後,我將作為神子,作為聖君為光明神母與我的子民奉獻終生。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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