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如同孩子的臉,說變就變。
上一刻還艷陽高照、晴空萬里,下一秒便烏雲密佈、黑沉如幕。殘風席捲着枝葉,帶起嗚嗚之聲,好似誰在哭。
葉驍從車上下來,見此情形,忍不住眉頭微挑。
「倒是挺符合今天的氣氛,難不成真有誰的英靈回來了?」
「別胡說。」郁栩文邁上台階,聞言回身瞪他一眼,「今天場合特殊,你說話注意些,仔細叫家屬聽見,又要傷心了。」
「得了吧,還傷心?」葉驍嗤笑,唇角的弧度透着兩分諷刺。
「還不知道怎麼高興着呢。」
話音剛落,天色肉眼可見的越發暗沉,天際似有悶雷聲響起,由遠及近,愈來愈大。
郁栩文頓住腳,不知怎地胸口忽地一跳,他可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尤其這次的主人家確實有很多故事
「你猜是誰回來了?」葉驍湊到他耳邊,故意壓低嗓音。
「是遭遇空難的顧父顧母,還是他們聽聞消息着急趕回來卻不幸出了車禍,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很可能凶多吉少的兒子?」
低緩的語調,配上突兀詭異的天氣,饒是郁栩文再淡定,也不禁脊背發涼。
「你夠了。」
他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待感受到身側另一人的氣息,精神才微微放鬆。
鼻尖縈繞着一股似有似無的檀香,帶着點澀、透着點苦,卻如一縷清風瞬間將人眼前的迷霧撥開,思緒都為之一振。
翟庭琛側眸,清冷的視線掃過兩人,眸光微淡,「世上沒有鬼。」
說話間,他的步履未停,右手手腕處發出輕微的碰撞聲,精緻袖扣下一串深色調配華麗紋理的奇楠手串若隱若現。
沉香,被譽為植物中的鑽石,四大名香沉檀龍麝之首,收藏投資界有句話——「紅木論噸賣,黃花梨論斤賣,沉香論克賣」,足可見其價值。
而奇楠可以說是沉香中的沉香,鑽石中的鑽石。目前市場上能有一兩克的成品奇楠小雕件便已經很不容易,能做成手串那更是鳳毛麟角。
「三世得奇緣,品來奇楠香。」
奇楠最珍貴之處便是它的香氣,純淨正氣、層次分明,氣息持久、長期不散,穿透性和擴散性都極強,只要聞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郁栩文鼻翼翕動,又吸了口氣後才將目光從手串上挪開,卻只來得及瞥見一張稜角分明的側臉和一道挺拔頎長的背影。
意大利名師手工縫製的黑色西裝穿在他身上格外服帖,襯得寬厚的肩膀更加筆挺,昏暗的天色也掩蓋不了他周身安寧雋然的氣質,矜貴、儒雅,宛若一顆修竹玉立於皚皚塵世間。
台階不高,以成年男人的步伐足以一腳跨越兩三級,可他依舊一步一階耐心的往上走,不急不躁、按部就班,就如同他這個人。
永遠克己復禮,慎獨而行。
郁栩文斂眉,又忍不住瞅了眼那串佛珠手串。
京圈有很多有錢有勢還有權的人,比如今天的主家顧家,比如他和葉驍,更比如翟庭琛。
若是將京圈看成一座金字塔,那麼翟家無疑是位於塔尖最頂層的那部分。他們家世淵源、歷史悠久,觸角遍佈各行各業,底蘊深厚到旁人根本無法想像。
然而,這座堪稱龐然大物般的存在現如今卻掌握在一個年僅二十七歲的青年手裏。
翟庭琛,郁栩文無聲默念,沒想到他也來了。
「咱們這位翟二爺可真奇怪。」
葉驍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高挑的身形沒規矩的歪靠着他,一雙桃花眼似斜非斜。
如果說翟景琛是繁花錦秀里長出的青竹,格格不入,卻自有風骨,那麼葉驍便是百花中熱烈開放的鬱金香——
美麗又耀眼,優雅卻痞氣,一如他那花名在外的風流和放肆。
「天天佛珠不離手,裝得跟個虔誠的佛教徒似的,偏偏不信世上有鬼?」
他不屑的哼了一聲,「多新鮮啊。」
佛教講究前世今生,信因果、六道輪迴,鬼便是其中一道,現在有人說信佛不信鬼,豈不可笑?
「興許人家只是在修心。」
郁栩文肩膀一抖,將他抖開,繼續邁步朝前,「行了,趕緊進去吧,再耽擱就晚了。」
「欸?」
葉驍觸不及防差點沒站穩,還待再說些什麼,頭頂倏地一道閃電划過,照亮了半邊天空。
真要下雨了。
心裏念頭一閃而逝,他腳下快速跟上,「你等等我!這個鬼天氣,待會不會下不了山吧」
伴隨着說話聲漸行漸遠,轟隆的雷鳴不絕於耳,須臾,豆大的雨水就如斷了線般嘩啦啦傾盆而下,為天地頃刻間掛上了一片珠簾。
雷雨聲中,自動感應門緩緩打開,濃重的黑稠延伸而上,顯得那般莊嚴肅穆。各色花圈鋪滿大廳兩側,端正墨筆勾勒出一個個或顯赫或富貴的名字。
從商界到文娛界,再到政界,葉驍一路走過,眼熟的稱呼不知凡幾。
工作人員身着統一制服、走在側面為他們領路,身後戴着無線耳麥的保鏢相隔兩個身位亦步亦趨,但並不會一路跟隨,而是隔段距離便換隊人。
在這裏,地位的差異無處不在,隱形卻殘酷。站在什麼位置、能走到什麼地方,早早就定好了,誰都不能輕易跨越。
即便來賓也是如此。
兩人跨進內里,緊隨翟庭琛之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簇簇仿佛還帶着露珠的白菊和一張張比菊花還多褶子的臉。
他們或是恭敬鞠躬讓到一邊,或是起身禮貌頷首,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沉痛之色,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
哪怕在座大部分人都與今日主人公毫無關係。
葉驍面上維持着該有的表情,眼底卻划過絲微不可察的譏誚。
人人都想往上爬,嚮往上層的光鮮靚麗,殊不知褪去華麗外殼,這裏也不過是一個污濁、腐朽的大舞台。
所有人都是戲台上的演員,時刻戴着面具而活。
包括他。
「葉驍哥哥!」清脆的女聲從前方傳來,葉驍條件反射性的皺眉,有一刻很想就這麼調頭走掉。
來之前就知道會遇到她,可是當果真遇到時,還是止不住心生厭煩。
要說他這一輩子也算順風順水,出身顯貴,家產多到他幾輩子花不完;父母恩愛,沒有家庭矛盾和小三私生子添亂;長相俊朗、頭腦聰明,一路作為尖子生上着最好的學校,畢業順利接任父親的位置,順便將資產再翻上幾番。
從小便是「別人家的孩子」,按理應該什麼煩惱也沒有,瀟灑快活的過日子。
可惜,也許是生活太順招人恨,老天非要給他添個大麻煩。
葉驍看着朝他奔過來的女孩,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自從兒時她隨父母來家見過一回後,她便像打不死的小強纏了上來,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還非要他做她的新郎。
起初他顧念她是女孩,對她多番忍耐,誰知她非但不收斂,反而愈發變本加厲,不僅時常在長輩們面前說些有的沒的,甚至威脅、恐嚇出現在他身邊的所有女生,讓他不堪其擾。
他是罵也罵過、勸也勸過,可她就跟聽不懂人話一樣,照常我行我素,連帶着周圍一群人都知道了她「痴情」的名聲,連他媽都幾次三番勸他對她好點。
但是憑什麼,難道就因為她喜歡他,所以他也一定要喜歡她嗎?
葉驍垂眸,熟練的避開那隻伸過來想挽住他的手,桃花眼裏一片冷然。
「看看場合。」別逼我在這麼多人面前給你難堪。
顧皎皎動作一僵,無助的咬了咬唇,「葉驍哥哥」
她面色有些委屈,她只是太久沒見到他,有點太高興了而已,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冷漠?
葉驍神情更淡,又是這副模樣,活像他辜負了她。可是天知道,他根本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現場變得更加安靜,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視線卻都有意無意的往兩人這邊瞄。
葉驍,葉家的繼承人,雖然興盛時間不算久遠,但似乎跟上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背景深不可測,屬於新貴中的領頭羊,本人則是有名的花花公子,緋聞對象數不勝數。
顧皎皎便是其中最「特別」的一位,據說女方痴戀男方多年,任他如何花心、如何渣,依舊芳心不改,如同那苦守寒窯十數載的王寶釧。
「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人忍不住嘆息,「王寶釧好歹還是中丞相的女兒,顧皎皎雖也姓顧,卻不過是二房的,在權勢正盛的葉家面前,確實不夠看。」
「那可不一定。」身側一聲低笑,透着幾分意味不明。
「若是以前,當然不行。可是誰讓顧家大房一下子失去了三個頂樑柱,說不準啊,偌大的家業就要落到二房頭上嘍。」
「說這話還為時尚早。」另一人反駁,朝最上方努努嘴,「顧琤一向平庸無能,相比起他,我更看好那個外嫁的,她身後可是有吳家做支撐。」
其他兩人不約而同向上看,顧家三女兒顧琪正站在家屬位上首,對着剛祭拜完的翟庭琛還禮,神態得體端莊,儼然一副主人姿態。
顧琤反倒是落後一步,面露侷促。
「嘖嘖,這顧家以後估計有的熱鬧了。」
「熱鬧的豈止顧家。」最先說話的那人擰起眉,「怕就怕京中的格局也會跟着變動。」
這些大家族輕輕咳嗽一聲都會引起動盪,顧家掌權人變換這麼大事怎麼可能沒有影響?
「我記得顧家大房好像還有個女兒?按道理說她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吧?」
「是有,但是聽說從小體弱多病,一年裏有大半年都在醫院待着,除了自家人很少有人見過。」男人又指了指家屬區。
「瞧,今天的場合都沒能來,聽聞前不久剛搶救了一回,好懸才保住命。」
「這大房是怎麼了,一個個的」尾音被他含在嘴裏沒有說出來,意思卻不言而喻。
顧家最近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神仙,不是空難就是車禍,子女一個失蹤一個病弱,空留萬貫家財眼瞧着就要落入他人之手。
「也不知道會便宜了誰。」
「當然是我們!」劉婕擋在顧琪面前,高昂着下巴,說不出的志得意滿,「顧琤作為顧家僅剩的男丁,抱遺像這麼重要的事,誰能比他更有資格!」
「我的股份比二哥多。」
顧琪看都沒看她,繞過她就要走,現在爭的不僅僅是一個相框,更是未來繼承人的象徵。
今日幾乎雲集了京圈所有有名有姓的人,誰能抱着遺像走在最前面,誰就打贏了第一戰。
這個機會,她必須得到。
「股份多又怎麼樣?」劉婕氣急,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這是顧家的家事,和你一個外嫁女有何干係,你插的哪門子手!」
「二嫂,容我提醒你,現在是新世紀了,兒子和女兒享有同等的繼承權。」
顧琪冷冷的盯着她,眼裏儘是不耐,「放手!」
「就算兒女一樣,那還有長幼有序,他是你二哥,就該他來!」
「二哥?」顧琪睨了眼呆站在一旁一臉為難、似乎想勸又不知道該怎麼勸的男人,輕蔑的撇了撇嘴,「只會躲在女人後面耍小心機的窩囊廢,也好意思說是我哥?」
「姑姑!」顧皎皎不幹了,「你怎麼能這麼罵我爸!」
顧琪懶得理他們,重重甩開手。
這一家子都是奇葩,一個只會攛掇着媳婦出頭、一個刻薄又無知,一個自以為深情卻只感動了自己,與他們爭執,她都嫌跌份。
她不想廢話,劉婕和顧皎皎卻不願意放她走,拉着她死活不松。
「姑姑,你得向我爸道歉!」
「就是就是,一個女人家不想着相夫教子,跑出來出什麼風頭!」
顧琪火冒三丈,卻苦於對方有兩人而不能挪動分毫,忍無可忍朝自己丈夫喝道:「傻站着幹什麼,還不來幫忙!」
在場所有人就那麼炯炯有神的看着吳家人也加入戰場,轉眼便鬧成一團。
「啊這這這」
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得目瞪口呆,這是面子情都不願裝一下了?
「財帛動人心啊。」郁栩文感嘆。
尋常人家為了幾萬塊都能打成狗腦袋,何況是這麼大一筆財富,只怕聖人也得動心。
「誰讓顧老爺子當初為了大兒子坐穩位置,故意把小兒子和女兒都養廢了。」葉驍冷笑,但凡有點腦子的都該知道不管內部怎麼爭怎麼斗,都不該展現在外人面前。
外面可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
別瞧大家現在你好我好,可一旦原本的雄獅露出疲態,等着吧,有的是人撲上來把你生吞活剝。
他靜靜掃視一圈,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而後視線落向還在和顧琪攀扯的顧皎皎。
她之所以能給他造成巨大困擾,仗的是他爸媽的好感和顧家賦予她的金錢與人脈。
他去的場合,她也能去。他出現在哪,很快就會有人告訴她。
那如果顧家倒了呢?
葉驍摩挲着手指,本能的盤算起這件事會給他帶來的利益。
「噠。」一聲輕響拉回了他的思緒,前方落下一片陰影。
他抬頭,就見翟庭琛慢慢站起身,皮鞋輕輕敲擊着地面,佛珠微微晃動,不過轉息,人已經繞過座椅朝外走。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連推搡出火氣的顧家眾人都不禁停了下來。
「翟二爺!」顧琪下意識要追,顧皎皎擋住她,鼻子卻忽然動了動。
「什麼味道?」
眾人又是一怔,翟庭琛的腳步頓了頓。
一陣風從門的縫隙吹了進來,帶動着白菊微微搖曳,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從花瓣上一點點滑落,啪嗒,在地面濺出四散的水花,宛若冰面乍開,霎那間春暖花開。
微風穿過廳堂,將花香拂遍每個角落,芬芳、濃郁,久遠而迷人,似玫瑰之陶醉,似蘭花之幽靜,有梅花之馨香,亦有玉蘭般清雅。
雖無艷態驚群,卻能「一卉熏一室香」,聞之仿佛「解胸中一切陳腐之氣,辟穢濁」。
什麼白菊香、奇楠香,滿園花香,香也香不過它。
「這是茉莉花香?」
屋外電閃雷鳴、暴雨如瀑,屋內清新怡人、鮮靈芳香,就在眾人愣神之際,一隻素白小手緩緩推開玻璃門。
「翠葉光如耀,冰葩淡不妝。」
少女盈盈站於門口,不施粉黛卻白潔如冰,身形羸弱單薄,如一株纖細的柳條,柔弱卻有一股無法言喻的風姿,仿若一幅色彩淡雅的水墨畫,飄渺脫俗,不染塵埃。
她輕輕抬眸,鴉羽般的睫毛微微扇動,露出一雙似水剪瞳,清澈透亮又似含着三月煙雨,朦朧中宛如籠着輕紗的晨霧,席捲在遠山黛眉之間。
綢緞般的黑髮自然垂落,襯得雪膚幾欲透明,蒼白無血色的小臉上只有唇瓣一點櫻紅,若不是會動會眨眼,真會讓人誤以為是雪雕的人兒。
清純、潔白,美好得恍若暮色中悄然綻放的茉莉花。
「姑姑。」少女低聲開口,似琉璃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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