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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廳,因中書令趕時間,連一起用膳的時間都沒有,加上宋公不在,縣衙無主,中書令跟宋微辭這麼一個晚輩吃飯也只是浮於表面的禮儀,無必要。
最重要的是......
稚春年少無知,扯着宋微辭袖子低聲問這老頭兒為什麼跑得那麼快,活像是後頭有大蟲追他似的。
宋微辭面露遲疑,在斟酌是要哄騙小孩兒,還是更委婉告知詳情。
「我如今在朝中處境尷尬,他不想攤渾水。」
曹岫白從後面走來,接了護衛長恭敬遞來的劍鞘,劍入鞘時,解釋了。
稚春看了看他,卻聽宋微辭說:「也是因為他認知中,我並不在雲陽宋氏的族人之中,加上宋公言行素來關乎帝國機要之事,他心存疑竇,怕招惹上不必要的隱秘,這才避免跟我接觸。」
稚春:「啊?他剛剛還似乎很敬重姑娘你,還幫忙警告了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怎麼會?」
小女孩很生氣,對那老頭觀感都不好了。
是啊,怎麼會。
可事實確實如此。
曹岫白知道他跟她這種目前看似尊貴非凡的人,實則都不算是花開錦繡的好光景。
因為帶着荊棘刺,看人只敢遠觀,不敢近前。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裏握着的密旨捲軸,思慮時,聽到前頭的宋微辭牽了那小女童的手腕,帶她走向膳廳,輕飄飄兩句。
「反過來想,他再避諱,明面上也得看在祖父的面子跟權勢上客客氣氣,示以維護跟討好,這就夠了,別的都無關緊要。」
「觀其行,莫在意人心。」
她有心教誨小孩,言語敦厚實誠,也投以自己的人生理念,那女孩似懂非懂,但曹岫白忽然頓足。
盯着那人的背影瞳孔微震。
「世子?」護衛長是男子,方便接待曹岫白,看出他不對勁,以為他有什麼事耽誤了,低聲詢問。
「沒什麼。」
宋微辭聽到後頭動靜,回身客氣問了曹岫白,「世子可用早膳了?若有急事,也得帶一點再走。」
她也以為這人要走。
曹岫白本來的打算是告知回程的目的,再離開去辦事——宋公並不願意差遣他,倒是讓徐清刀這些名義上隸屬他管轄的差役們去查水域流脈的情況,只是他自己不願意待在縣衙內,這才決定等下就私察。
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還未,叨擾了。」
奇怪。
宋微辭有點驚訝這人會留下吃飯——尤其是自己邀請了,他們不可能分開吃。
但也不甚重要。
她笑着託付絮娘去準備早膳,聲音漸遠。
後頭步伐減慢的曹岫白卻想着:她剛剛所言,在當年,那人也說過。
周園大雪,太子忙碌,常在外,不歸,僕人憂慮,周園的宮人似私下竊議,太子妃鶴眠既說了這樣的話。
她不在乎人心,既是不在乎那些宮人所想,只知道他們不管如何都得恭敬待她,未敢懈怠。
當時,他在門庭之外駐守,聽着花園內婉婉輕語,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她是否知曉不論太子之心如何,他之行,已不利於她。
猜疑,疏離,忌憚。
她卻什麼都沒做,最後也願以太子妃的身份殉罪。
仿佛....她的心,一直在秦懷璋的身上,從未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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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曹岫白在,小廚房那邊上的餐點肯定要更豐富一些,畢竟習武之人胃口大,不似宋微辭平時吃的看似精細,實則簡單量小。
曹岫白剛坐下沒一會,絮娘問他要吃什麼。
「餺飥或者麵餅饅頭這些都可。」
不管是否客氣,他是真的不挑食。
絮娘知道行伍之人受限於環境,也不奇怪,何況曹岫白看着就不是京都內的那些粉面嬌弱公子哥。
她應下了,回身差使僕人將已經端上來的一份早點放在宋微辭面前。
「還是姑娘您愛吃的,但最近事多,胃口不好,按您的吩咐都減量了,醴酪小份,槐葉冷淘小份....」
曹岫白原本在走神,想着過往的事,聽到絮娘的話,搭在盤坐雙腿上的手掌既曲起,抬眸看去。
在絮娘側身時瞧見了那托盤上的一份份小餐,只看一眼,很熟悉的餐品。
五年前,他值守各處,不論宮廷,不論周園還是其他行宮,節日禮儀,中秋春夜元宵.....他不止一次見過她的餐食。
喜好。
宋微辭敏感,察覺到曹岫白一直盯着自己這邊,「世子有別的想吃的嗎?」
曹岫白回神,微澀:這人以為自己想吃她的早點?
「不,只是想到一個故人,曾經也愛吃這些。」
仵作一大早還沒吃就趕着處置外面的動靜,此時飢腸轆轆,正拿着一張胡餅啃,聞言沒顧上曹岫白的身份,下意識說:「這些小食,姑娘家家喜歡的,不過有些是我驪山特產,世子日後回了京都,可帶一些回去,我等定然替你甄選操辦。」
本地土產乃是最真心的禮儀了,未必珍貴,但肯定是心意。
仵作就是怕對方是貴女,恐怕看不上。
宋微辭也以為是曹岫白有了相談的對象或者談婚論嫁的未婚妻,好奇看去。
當年的小少年,如今也要到成家立業的地步了啊。
曹岫白表情微異,別開眼,「故人已故,而且她不認識我,為尊者諱。」
他不肯提對方名諱,克制尊敬,顯然對方是長輩,更是上位者。
是他們誤會了。
宋微辭知道這人家裏因為當年邊疆戰敗而亡故了許多女性長輩,但如果是不認識的,約莫是世交長者,甚至未必是女性。
她錯開話題。
問曹岫白回來的目的。
「宋公已差人四查水脈之地漂流而來的殘肢,但驪山本地並無殘殺兇案的跡象,他猜測事發之地並未在驪山。」
「朝廷調令的到來恐怕也在宋公預判之內,他讓我先行回來通知,希望姑娘你早做準備,隨他動身前往赴任。」
差遣徐清刀這些人去查,是為了確認此前的判斷,但同時也得做好準備。
趕時間。
宋公,他明擺着不想讓自己跟宋微辭多接觸,讓自己回來傳話,其實就是暗示。
可惜.....聖旨詔令中也有宋公未曾預料到的——帝王竟會讓他衛護宋公。
這就是栓在一起了。
宋微辭心裏也疑惑,等吃完早點,旁人退去。
兩人站在膳廳邊上的露天小台上談及行程。
宋公什麼時候歸來還不知,但驪山顯然不是久待之地——聖旨到了,恐怕朝廷那邊知道此事的人不少。
「我的存在是小事,但祖父重新被重用,中書令的腳程未必比別人快。」
「不是小事。」
「?」
曹岫白:「宋姑娘你的事,不是小事,反而是那些朝中人對宋公調任的反應才是小事。」
他深深看了宋岫白一眼,不咸不淡,也不太在意地說道:「世家貴女不少,但宋家的貴女,尤是宋公留在身邊的貴女,獨一份。」
這有什麼問題嗎?
有。
宋微辭想到了,但不太確定。
「難道.....」
「陛下至今後宮無人。」
「無人?」
宋微辭留意到曹岫白說這話時面上微有冷笑。
她想:此人有厭憎。
而曹岫白也看見這人變了臉色。
他覺得:這位宋姑娘看似不了解後宮的事,消息閉塞,卻又驚訝帝王無妃嬪的事實。
那表情,仿佛....十分不信。
「陛下這些年跟太后與朝中黨臣爭鬥,可能是為了左右勢力,索性杜絕了後宮選妃之事,雖然對外名聲不好聽,對於立儲也無益處,但確實也杜絕了一些麻煩。」
宋微辭確實不信秦懷嶼好色忘義會如此克制,但若為了權力,倒也可以理解,何況只是沒有妃嬪,宮中多少宮人.....
帝王什麼都不缺。
只要他想。
所以曹岫白的意思是她的存在很可能成為「大事」,是因為某些意圖染指皇后之位的世家勢力會把憑空冒出來的她當做眼中刺。
尤其是宋公還特地藏着,更讓這些人多疑詭判。
難怪會前來暗殺.....
「年紀大了,總會有的,不為別的,也為後嗣。」宋微辭不咸不淡一句,卻瞧見曹岫白表情古怪。
曹岫白盯着她。
宋微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婉轉改口。
「我說的不是世子你。」
「而且,世子你年紀也不算大。」
確實才二十四歲但其他同齡人早已娶妻生子的曹岫白:「......」
最後還是沒生氣,只是冷淡道:「那些人誤判,宋公跟你的母親自會處理好,入宮之人必然不會有你。」
別說宋公不願意,就憑她為宗室王女,就不可能是其中人選,那些人不明真相才上躥下跳。
從曹岫白所言,宋微辭確定了:果然是宗室女。
她看向遠方。
那是京都的方向。
北方。
「是嗎?那倒是很好。」
「那個地方,我確實不想去。」
曹岫白捏緊袖內的密旨。
他不用看也知道裏面是什麼內容。
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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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
北方比驪山那些地界更嚴寒一些,剛入春,雪才化,反而更冷了。
宮內爐中火散了暖意,着薄衣的秦懷嶼畢竟曾在邊疆廝殺多年,是勇武之人,體熱彪悍,並不怕這點寒冷,低頭處置奏章許久,直到派去的中書令飛鴿傳書抵達。
千牛大將拿了密信送來。
秦懷嶼看完後,將它扔在小爐中燒毀。
「孫女?宋微辭,是孤那位親王姑姑的獨女吧,當年還以為已病故,沒想到還活着。」
王族自太祖那一代,子嗣並不豐沛,太祖膝下只有一雙子女,當時既有長公主封王封地,那是第一代昭陽王,如今的昭陽王是第三代,其實依舊是宗室大枝,因在品級上是排宗室第一的大親王,世襲罔替,封地廣博且強橫,輩分也高,對比太祖兄弟們所出依附於主脈的秦家宗室成員,不論秦懷璋還是秦懷嶼也只會喊同姓的昭陽王為姑姑。
宗室中其他人,都只能算旁支。
至少秦懷嶼是這麼認為的。
「陛下記憶真好,多年前,這位小郡主病危,差點亡故,聽說當時的昭陽王請了許許多多的法師巫者....」
「本以為已經失敗了。」
多年前....
秦懷嶼知道是五年前,密信裏面不會有假,他記憶不錯,但旁邊大太監不敢提五年這個字眼,是有避諱,怕被他遷怒。
一時間,秦懷嶼意興闌珊,放下奏章走到窗邊,「第三代昭陽王了啊,也不知道孤這位妹妹能不能撐到成為第四代....」
「她身體不好,不是嗎?」
他低語着,眼中有殺意。
大太監不敢應聲,倒是秦懷嶼很快又問了千牛大將。
「曹拂狸為人桀驁,但尚知禮進退,所以,他也算是你曾經的下屬,你可覺得他會不會按孤的吩咐好好守護宋公?」
其實是想利用曹拂狸處理了那個小郡主。
就是不知道曹拂狸敢不敢肯不肯了。
大將軍低頭,「陛下若有旨意,既是天命,無人敢違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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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
某一山中,車馬井然有序。
兩日前宋公確認了案發之地不在驪山,而調任來驪山作為新任縣令的年輕縣官說起來也是後續門生之一,說是為官履任的考績都不錯。
他們天蒙蒙亮就一大早離開驪山,為的是不驚動百姓。
此時馬車裏,胖乎乎老頭兒還穿着樸素的圓領袍,吃着被絮娘削了糖的綠豆糕,對好奇那位新縣令的宋微辭是這麼說的。
「是個好官。」
這就夠了。
宋微辭:「難怪您能放心離開。」
而且這麼迅速。
她盤算了下時間,從打通調任跟安排可信的縣官來接管已經局面大好的驪山,絕不是菩提院中劉家案事發的時期,也不是仵作提及的飛蟲屍案。
應該在更早之前。
要麼是帝王早有意,要麼是宋公跟她現在身份的生母有過接洽,提前做安排。
她本是猜想。
宋公卻知道她在猜,沒等她問,就主動道:「兩者兼備。」
宋微辭:「祖父....」
宋公笑,把桂花糕遞給她。
「陛下處境已大好,但仍需用人,而我,驪山已無用我之地,去別的地方看看民生,也穩一穩你的將來,甚好。」
「山高水長,路深且隱,但我們不急,慢慢走。」
「小微辭,你要知道天下間,除國家大事,剩下的除了個人生死,對於你這般天賦異稟的人來說,別的都是小事。」
什麼朝局爭鬥,什麼選秀,什麼同族相爭,宋公就不覺得有什麼可在乎的,他也看得出宋微辭資質極好,不該困於這等小牢籠中。
宋微辭定定看着宋公,忽展顏一笑。
「祖父。」
「誒?」
「我其實,很歡喜您能成為我的祖父。」
宋微辭低頭吃糕點。
雖然她心裏也無比敬愛以前的祖父,但不一樣。
「我遇到的好人,遠遠多過於壞人,所以我心裏並不怨憎,您不必擔心我。」
「相比而言,這個案子才值得您費心。」
「那些蟲子是有心人培育,還是....涉及巫蠱?那日雖是景縣的縣令之子胡攪蠻纏,但多少也聽說了那些縣裏的混亂,若是這個案子不解決,恐怕很麻煩。」
提到正事,宋閻本咽下糕點,道:「鬼神之事,說不明白,是很麻煩。」
「會不會真有鬼奧?」稚春是第三個在馬車上的,腮幫子鼓鼓的,吃着好吃的,好奇問。
祖孫對視一眼。
鬼神邪魅一時,天下誰敢斷言?也就宋公等王公巨魄與天子敢言不信鬼神。
可五年前的事.....天子的反應不也天下昭然嗎?
那就不能在人前公論此事,哪怕稚春是小孩子。
宋公斟酌了下,說:「我們是人,只去想人能做的事,不隨便攀附神鬼之事,其實也是一種不冒犯。」
他沒說信不信,反正就是滴水不漏。
宋微辭聽着笑了。
宋公橫她一眼,也笑了。
這麼聰明的,他有一子,可惜是逆子,還好逆子唯一可孝的就是有了這麼一個孩子。
蕙質蘭心,一點就通,可比家裏那些愚魯後輩來得讓他舒心多了。
「當然了,天下正道,也未必有那麼多詭譎之事....這兩日沿着水脈行路,也沒見其餘貓膩,倒是讓我以為這飛蟲流屍案已經完......」
宋閻本還沒說完這句話,咚的巨響,馬車震動,手裏捏着的糕點也飛了。
「路險!塌方!」
「小心!」
倒是沒遇上落石,武林人多,提前聽到動靜,停下了車隊,馬車震動是因為匆忙勒令馬匹,本身無礙。
動盪後...前面落石的喧囂動靜平息。
宋微辭靜下心來,撩開帘子看到前面的滾石堆....曹岫白等人在最前面。
都盯着一處,面露古怪。
宋微辭也看見了。
那是什麼?
落石後,山體塌方的內側凹洞竟滾着等人高的石俑。
石頭表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古怪的文字圖騰。
對着馬車這邊的恰好有一具,半張臉埋在泥土中,另外半張臉死死對着他們。
太栩栩如生了,以至於宋微辭以為它睜開眼,在看着她。
仿佛活着,又仿佛已死。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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