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定計,葉玄心緒愈發的平和。
先前那一絲絲對於永盛帝取消自己繼續參加此次詩會資格的一絲不滿,也隨之煙消雲散。
一次詩會詩魁算不得什麼。
若能因此讓永盛帝的各項謀劃能夠順利的進行,想來對方也不會虧待自己吧?
「葉小侯爺高風亮節,小王欽佩。不過,今日你雖未能進入最後一輪,但只憑先前所作,便足以成為今日詩會最亮眼的那一顆星辰,我想在座的諸位,以及台下不論大靖亦或者他國的百姓和學子們心中自也有一桿秤,他們清楚誰才是今日的第一。」
說話的是拓跋擎蒼。
今日他將自己的位置擺的很低。
雖說自己是皇子的身份。
但如今的雲國卻幾無他的立錐之地。
若想要此次回雲國安身立命,最終奪得國主之位。
他就要抱住大靖這條大腿。
而葉玄又是其中的關鍵環節。
自是不能馬虎大意。
而且,方才大靖皇帝陛下將本輪的第一給了他,那僅僅是因為葉小侯爺這篇《勸學》未能完成。
僅僅是根據規則,其不得不退出此次詩會詩魁的爭奪。
而非是其《勸學》篇有什麼問題。
但凡有自知之明,都應該清楚自己該如何做。
「擎蒼皇子所言不錯,葉小侯爺,今日你知所作,的確超越了我等數個層次,非是我能所能及。」
「說真的,本王在這之前,對葉小侯爺的才學還頗有幾分不服,現在卻是心服口服了,與你相比,本王這一身才學,着實有些讓人貽笑大方了。」
拓跋擎蒼說完之後。
柳如風也隨之跟着附和。
同樣是姿態很低。
對此,葉玄自也是清楚。
拓跋擎蒼是自己向永盛帝提出要扶持其上位,進而通過拓跋擎蒼控制雲國。
而永盛帝很顯然是準備依葫蘆畫瓢,將此法運用在柳如風身上。
而作為與拓跋擎蒼在其國內地位幾乎同樣卑微的柳如風而言。
只要他稍稍有一些欲望,便不可能放棄這樣的機會。
這時候,恭維葉玄,給葉玄提供一些情緒價值,便顯得順理成章了許多。
「呵呵,兩位皇子莫要再恭維在下了,在下雖不甚看重這詩魁的名號,但說到底,今日此番操作的確也是極為的蠢笨的。」
「那諸位,在下既是已經淘汰,便先行離座了,預祝諸位在這最後一輪,能大發神威,才情廣達,折桂詩魁。」
說罷,葉玄對着諸人抱拳躬身,客套了一番,便直接離席而去。
離席之後,他並未直接下了高台。
而是走向了正前方,面向下方廣大大靖學子與百姓面前。
旋即朗聲說道:「諸位大靖學子同仁,鄉親父老,在下葉玄,今日行莽撞之舉,失了奪詩魁的機會,辜負了萬千之人的期望,葉玄深感愧疚與不安,特在此向支持我的學子同仁,鄉親父老賠個不失,萬望原諒!」
說話間,葉玄便是如先前那般,對着台下的一眾人又是深深的鞠了一躬。
如此,保持了十幾息的時間,方才緩緩起身。
而後又接着說道。
「說真的,葉某很清楚諸位想要在下奪得此次詩會詩魁的迫切心思。想我大靖身為九州天下第一強國,唯獨在這文脈之上不顯。此固然與兩百餘年那一場大梁覆滅的浩劫有關,但又何嘗不是這麼多年來,我大靖在文化策略之上失了偏駁,急功近利所致。」
「而現在我大靖從陛下到文武百官,再到台下諸位同仁,俱是想通過此次詩會,一掃先前之陰霾,重振我大靖文壇,興隆我大靖之文脈。願望雖好,但說到底還是有些急功近利了一些。」
「葉某以為,一場詩會是否奪得詩魁,並不足以徹底改變我大靖如今文壇之現狀,更不可能動搖如今我大靖文壇之風氣。想要我大靖文壇興盛,文脈昌隆,必須要進行深入徹底的改革!」
「如此,方能讓我大靖文壇重新崛起,與我大靖國力相配,不再被他人所詬病。」
「那你覺得我大靖文壇當進行何種改革?」
身後,永盛帝的聲音響起。
後者微微皺眉,目色之中帶着些許的不滿之色。
他沒想到葉玄在此刻來這麼一出。
當眾言說大靖文壇比不得他國也就算了。
更是還指摘自己與歷代先皇在大靖文壇上的政策有失偏駁。
也便是是這小子。
此話若是他人說出。
他不認為自己能忍住,現在還心平氣和問他話。
高台上,大靖文武百官,一個個臉色也是驚恐不已。
心想,葉玄這小子他娘的是真的什麼都敢說。
方才那番話不是等於在說陛下和大靖歷代先皇的不是嗎?
「回陛下,具體當如何改革,臣暫時還沒想好。」
「沒想好?沒想好便敢在此大放厥詞?你是真覺得朕不敢責罰你是不是?」
「陛下,臣從未有這番心思。「
葉玄當即再次躬身,「臣雖沒想好如何改革,但總是還發現了一些問題的,而且這些問題,並非僅僅在朝堂,也在民間,更在萬千我大靖讀書人!」
「哦,你且說來聽聽。」
永盛帝的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
其他一眾文武百官也是大鬆了一口氣。
如今誰都清楚葉玄這小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可謂是寵信至極。
但寵信歸寵信,可若是葉玄恃寵而驕,有些找不着北,那便有極大的可能失寵。
今日這番情形,若葉玄這小子嘴巴不把門,直接將大靖文壇兩百餘年弱於南晉的罪責歸咎在歷代先皇身上。
那他便離失寵不遠了。
搞不好,還會被直接定罪。
因此,在葉玄說了先前那一番話之時。
不光是文武百官替他捏了一把汗。
連台下觀戰的蕭凝冰與趙凝雪也是捏了一把汗。
好在,葉玄最終沒有再繼續犯蠢下去。
台上,葉玄昂然而立,似乎毫無察覺先前的舉動,有將自己推向萬丈深淵的意思。
他先是看了看永盛帝,目色從容且平靜,稍稍沉吟,繼而開口道:「我大靖文壇沉疴積蓄已久,以至於我大靖雖身為九州天下第一大國,卻在歷次文會對決之中,不論官方亦或者民間始終處於下風,原因有三!其一,因我大靖乃是在大梁廢墟之上建立而起,且當年大梁遺族將大部各家精義文獻盡數帶去南方,致使我大靖立國之後,除少部分精義和文獻因在民間流傳,而未曾斷絕之外,其中有五成儒家經典和精義未能補全,這直接導致我大靖學子在立國之初,雖有心進取,卻無聖人、大儒經典著作為指引,一步落下步步落下。」
「其二,因我大靖主要的儒家經典與文獻大多遺失,歷代先皇為儘快提升我大靖實力,有些急功近利的採取了實用主義的策略,也便是招賢納士,科舉取士之時,更多的採納能寫就治國方略之能人,以至於我大靖學長為求科舉,為能晉升仕途,原本研究儒家精義,詩詞歌賦寫作的一些學子不得不轉而鑽研治國之法,施政方略之上。」
「如此情況之下,兩百餘年,我大靖在詩詞之上,在歌賦之上,創作能力越來越弱。」
他這般一說。
起初在聽到葉玄在指責歷代先皇做法眉頭稍稍皺起的永盛帝隨之又舒緩了下來。
因為葉玄說的的確沒錯。
當年高祖立國,本就是帶着一大堆農民兄弟起義,進而南征北討,平定中原而立國。
而後為了不被他國所貶低,指摘,也為了讓大靖儘快恢復到正常的運行軌道之上。
高祖一開始便選賢任能之時便首先選的是能夠進行治國的人才,至於那些平日裏只會吟詩作賦的一些才子,卻是被其排出在外了。
這原因,也與當初一些跟隨着說這些只會吟詩作賦的文人,非但對國家無益,反倒是會浪費國力有關。
而為了依循祖宗之法,後面的歷代大靖皇帝幾乎將高祖當年的策略完全繼承了以來。
以至於到最後,大靖的讀書人,一味的追求能夠幫助自己科舉晉升的一些方略,精義。
而對於其他方面卻是大大的忽略。
等到後面發現問題,卻是已經積重難返。
這些年,便是自己也曾經想要改變這種格局,卻也是效果甚微。
再加上南晉方面從中作祟。
以至於大批大靖的學子被南晉吸引了過去。
而大靖南地也在南晉的一次次的文化滲透之後,漸漸有些與大靖北地離心離德的趨勢。
所以,今日,葉玄所言的這些,也算是說的實話。
不光是永盛帝。
其實,在座的大靖朝臣,也大多清楚這些。
只不過誰也沒有葉玄這般受寵,更不敢在這種場合將真話說出來。
畢竟,不說,什麼事都沒有。
說了,自己的烏紗帽卻未必得保。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明哲保身。
直接導致便是太傅鄭千秋,在此事上也是三緘其口,不言不語。
「那其三呢?」
眾人沉吟直接,永盛帝又問了一句。
葉玄看向永盛帝,見其面色平靜,沒有再如方才發怒的模樣,也是大鬆了口氣。
心道,這說話的話術還是很重要的。
倘若方才,自己只說歷代先皇的毛病,只怕永盛帝絕對不會這般平靜。
自己先說歷代先皇的身不由己,再說問題癥結,卻是要柔和的多,也不至於招致永盛帝的厭棄。
「其三,也是最大的癥結,乃是我大靖學子不思進取!」
此話一出!
眾人皆驚!
不光是永盛帝,和文武百官。
便是下方,抬頭看他的大靖數萬學子也都是臉色大變。
很快,便猶如那輩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引起了軒然大波。
「葉小侯爺,你說我大靖學子不思進取?老夫數十年筆耕不輟,寒霜酷暑,未曾有一日懈怠,老夫也是那不思進取之人嗎?」
「不錯!葉小侯爺,在下雖敬佩你之才學,可你這般侮我大靖學子,在下斷然不能答應!」
「葉小侯爺,我大靖學子數百萬之多,就算是有一些人不思進取,可你這般以偏概全,也是大大的不應該!」
下方,萬千學子各自高聲呼喊,發泄心中的不滿。
葉玄本可奪得詩魁,卻因未完成《勸學》篇最終與這詩魁失之交臂。
本就讓對其期望值極高的大靖學子們心中怨憤不已。
如今,葉玄又這般指摘大靖學子,這股怨氣頃刻間有了發泄通道。
一些人更是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只不過這些罵聲,更多的被各種噪雜的議論與不滿給淹沒了下去。
葉玄站於高處,一言不發。
直到永盛帝厲喝了一聲肅靜。
整個詩會現場才再次安靜下來。
「葉玄,你說!你若是說不出個道理來,不光朕不答應,全大靖的讀書人也不答應。」
「臣明白!陛下,臣既然敢這般說,自然有備而來。」
葉玄輕輕頷首,轉過身,再次面向一眾大靖學子。
「葉某人想問諸位一句,三千年前孔丘聖人立德立言最終成聖,所處為何歷史時期?」
「自是春秋爭霸之時,葉小侯爺難不成連這都不清楚?」
下方有人調笑起來。
「好,春秋爭霸之時,九州天下可是諸侯割據征伐不斷,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
「自然!」
「好,那葉某再問,孟亞聖所處時代,又是何歷史時期?」
「自然是戰國時期。」
「可也是軍閥割據,征伐不斷?」
「也是!葉小侯爺,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在下想要說的是,孔丘聖人與孟亞聖,同出生在諸侯割據,征伐不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的時代,且文脈不興,暗無天日之時,偏偏在這種歷史黑暗時期,不僅誕生了孔丘聖人,諸子百家也在此間,遍地開花,群星璀璨。」
「我大靖立國之時,所處近乎同樣的時代,可為何卻不能出一名如孔丘聖人乃至孟亞聖的存在,甚至於連一名鴻儒也未曾出現過?僅僅是因為當年大梁覆滅,大梁遺族將大部分的儒家精義和文獻帶去南晉的原因嗎?」
「我想這時候會有人說,因為大梁遺族帶走了大部分的儒家精義和文獻,以至於讓我大靖的讀書人,不能讀取完善的儒家經典和精義,可諸位莫要忘了,當年的孔丘聖人和諸子百家立德立言之前,也未曾有系統性的可依據的精義與文獻,可他們卻能在此間汲取前人之精華,最終創造了璀璨的諸子百家時代。」
「而我們呢,我大靖高祖在後續短短几年時間,一統中原,讓天下讀書人有安身立命之所,可從容的治學讀書,不至於因為戰亂,而顛沛流離,丟失性命,可為何卻無一人能如孔聖人一般,創造自己的學說?」
「難道這不算不思進取?我大靖立國已經兩百餘年,每每提及我大靖文運不興,文脈勢衰,便將責任歸咎到大梁遺族帶走了儒家精義,是否真的說得過去?」
「難道不是在為自己的無能,在為自己的不思進取找藉口?」
「當然,也非僅僅我大靖,便是抱着寶藏的南晉,這些年又有幾人當真將前人之思想發揚光大,並在此基礎上有所延伸?」
「這些不是不思進取,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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