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仿佛永遠漠然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黑眸在那一瞬間驟然黑沉了下去。
眾人只能看見眼前青色道袍拂過,上一刻還坐於上首位的雲上仙尊已然落在雲天宗大師姐面前。
後者沒有絲毫的退步,仿佛腳下生了根,微微揚着下巴,平靜地與自己的師尊對視。
「那是什麼武器,好、好厲害!」
「你看到沒看到沒!這棵樹是憑空生長的?」
「啊啊啊,我還以為大師姐並沒有從仙尊的寶庫里拿什麼好東西呢——」
回過神的眾人合上了驚訝的嘴,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是我沒見過的,你猜是神兵還是仙器?」
「你問我?我一個煉藥的藥修?你倒是去問問煉器閣的好的,他們也正一臉痴呆。」
「是痴迷吧?你們藥修講話確實難聽。」
宴幾安抬手輕輕一拂,不見符籙卻在半空飄起符文,金色文籙化作一片金光,頃刻間籠罩了那佔據了大殿大半空間的蒼天古樹——
古樹順着生長的逆向痕跡逐漸枯萎,最後一陣清風拂過,樹木化為灰燼,只留下碎裂狼藉的青石瓦磚
與碎片中一株小小的樹木幼苗。
被層層捆綁的白灸倒是原樣如同蟲蛹「啪」地落在地上,因為被捂着嘴,他眼淚汪汪地發出「嗚」的一聲痛哼。
宴幾眼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他迅速伸手,執起南扶光背在身後之手臂,衣袖順着皮膚滑落至手肘,仙尊清雋修長的手搭在她溫熱的腕間脈門處——
指尖冰涼,靈氣如沁涼溪水,順着神門穴流淌入她的氣海。
幾息沉默。
宴幾安垂落的睫毛輕一抖,隨即抬起眼皮,望入南扶光的眼中,他用的是陳述語氣:「你已金丹初期。」
聲音不高,但足以讓整個大殿內所有人聽清。
南扶光沒有否認,只是低頭錯開了對視,視線落在扣着自己手腕上的那隻大手上,發現雲上仙尊把完脈門好像也沒有鬆開她的意思。
被捆成粽子的白灸默默地瞪大了唯獨還能自由活動的雙眼。
始終立於首座旁的鹿桑抬手捂着嘴,發出「噯」的一聲驚嘆。
大殿之內,其餘眾人再次陷入啞然無聲。
原來並非是什麼從雲上仙尊的龍之寶庫里拿到的神兵或者仙器。
只是普普通通的道袍與普普通通的袖綾,與雲天宗大師姐過往慣用的袖綾沒有任何區別。
「金丹期居然能到這個程度無幽師兄是土屬單靈根,金丹期——你見過無幽師兄徒手能搬一座山嗎?」
「那可是大師姐,她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行為,在幾日之前你見過『它心知且必須吶喊『嗎?」
雲天宗宗主謝從轉身從身後列祖列宗排位上取了最近的那個下來擦了擦灰,一邊擦一邊和老祖宗嘟囔:「算了算了,她都那麼努力地金丹期了,捅破個房頂又有什麼不行。」
謝從身邊,雲天宗大師兄發出一聲短暫的氣音。
謝從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一瞬恢復同等面無表情的愛徒。
謝允星揭穿他:「別笑了。」
無幽「哦」了聲。
「沒笑。」
稍作停頓。
「她木屬性用得好,沒有非洗去的必要。」
謝允星翻了個白眼,但她沒有反駁,因為她認為無幽說的沒太大毛病。
無幽的發言引來雲上天尊平靜的一瞥。
但在他做出回應之前,仙尊便毫不關心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在這期間他甚至沒有鬆開南扶光,反而下意識將柔軟的手腕握得更緊了一些。
南扶光淺淺蹙眉,被抓得疼了,就抬起頭不悅地望向頭頂的仙尊。
她在瞪他。
意識到這一點,宴幾安抿了抿唇:「那虛木洗髓丹——」
言下語氣中居然帶着一絲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茫然。
「我不要。」
南扶光斬釘截鐵地說。
「日日。」
宴幾安蹙起眉,想叫她休要任性,這洗髓丹,她金丹期用不上了,再突破下一層級也是用得上的。
然而為來得及開口,便被打斷。
「虛木洗髓丹是好東西,但是依靠它突破修煉階段,會讓我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您方才沒聽見嗎?在您喝了拜師茶,拿出洗髓丹的時候,他們笑話我,笑得很大聲。」
宴幾安淺淺蹙眉。
南扶光盯着他的眉心,停頓了下,轉向了鹿桑:「我不知道您同鹿桑師妹是怎麼計劃好用這個東西安撫我,非要讓我接受眼下的局面。」
「師姐,我不是這個意思的」
被點名的少女面上血色盡退,然而此時說什麼也遲了,方才是她自己親口說「與師父商量」,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當初選仙尊做師父時就說了,我不擅長與人分享,並且永遠也學不會這個您當時沒反對,我便當是默認了,所以今天這個局面我沒有辦法釋懷,在我想到怎麼辦之前,只能打破牙和血吞硬忍過去。」
南扶光欣賞了一會兒小師妹花容失色的目光,才轉回來,對宴幾安沒多少笑意地笑了笑——
「在此之前,請別再想着再用什麼稀奇的寶貝彌補我,彌補不了。從我十來歲初生氣海那日,站在您的面前那一刻起,『拜師『就成了一輩子的事,這件事情比任何稀奇寶貝都來得重要。」
南扶光掙脫手上的束縛,不着痕跡拂開手腕上握着的手。
掌心溫熱的觸感猝然抽離,宴幾安看着自己捉空的手居然也有片刻的愣怔。
「就這樣,我說完了——最後恭喜師父再得愛徒一名,南扶光告退。」
語罷,南扶光當場祭出青光劍,頂着身後無數各異的眼神跳上去,毅然拂袖離場。
在她身後,白灸還在滿地滾來滾去;
鹿桑不知所措地瞪着小動物似的眼睛;
宗主謝從投來的不贊同但讚賞的目光;
其他同門還陷入「你已金丹初期」六個大字帶來的震驚中無法自拔。
以上所有,共同編織了慶祝南扶光突破築基末期至金丹期的最強讚美聖音。
南扶光幾乎想要拎起道袍下擺屈膝給所有人行禮,由衷感謝他們如此配合演出——
畢竟現在每一個人的反應,都和最開始她能幻想出的最好的劇本一般相符。
雲天宗大師姐大殺四方。
她敢保證她憑一己之力攪黃了整個拜師儀式,現在大殿內應該沒幾個人是心情痛快的。
南扶光回到了自己的洞府,設下禁制一頭滾上了床,掏出雙面鏡叫了吾窮,對面的臉出現在雙面鏡的第一時間,拼命往南扶光頭上看。
「找什麼?」南扶光問。
「綠帽子。」吾窮相當淡定,「好大一頂。」
「別逼我在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扇你。」
擱着雙面鏡,吾窮也是隨便這位修仙界宗門大師姐放狠話,她要真生氣就不會抱着雙面鏡不撒手了吾窮瞥了她一眼:「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南扶光陷入了沉默。
然後陰沉着臉真的準備關掉雙面鏡,吾窮見她這個鬼樣子連忙喊了停,問她到底怎麼了,是不是真龍和神鳳在拜師儀式上纏綿難盡,當場順便結為道侶?
南扶光翻了個很大的白眼又搖搖頭,細細給吾窮說了自己的壯舉,引來了三兩聲捧場的口哨,恭喜她真的做到了有話就說不做啞巴,邁出避免成為話本炮灰苦情女的重要一步。
然後南扶光提出一個讓吾窮覺得非常匪夷所思的要求——
她請她到豬肉攤,把雙面鏡交給殺豬匠。
「幹什麼幹什麼?上次看你心情不好帶你去看一眼,你還上頭了?」吾窮一臉震驚,「為男人上頭倒霉三年。」
踏馬的。
「我就想看看他殺豬!看他手起刀落地殺豬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能心情好點兒,就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手起刀落一刀兩斷的——算了你不懂!我突破金丹期就是在他的豬肉攤!他才是第一見證人!現在我發光發熱了苟富貴勿相忘我不該通知他一聲嗎!」
「南扶光,」吾窮認真地問,「你有病吧?」
就像自家養的寵物有點奇怪的癖好,只要不是吃粑粑,你一臉嫌棄但是很難不憐愛地滿足它。
吾窮嘟囔着「你們修仙入道的腦殼都壞掉了」無限誹謗中,她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帶着雙面鏡去了趟豬肉攤。
此時凡塵間已是傍晚,一日裏最炎熱的時候。
雙面鏡中吾窮很是浪漫地給南扶光展現了一輪火紅的落日,在餘暉中,豬肉攤還是上一次看到它的樣子,只是攤位後面沒有站着熟悉的人,空無一人的攤位被收拾的乾乾淨淨——
在豬肉攤旁邊支起了一個餛飩攤,小小的攤位不過是一個生火爐上面架着一口熬着豬骨的湯鍋,蹲在燒的正旺的爐火旁,男人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包餛飩。
大概還是熱的,身上的淺藍的短褂汗濕一半成了深藍色,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粗糙的布料與修士道骨仙風的仙氣相去甚遠,卻清晰地勾勒出那寬闊的肩與窄腰。
男人側着身,高挺的鼻尖在面頰一側落下了小片陰影,因為重複着單一包餛飩的動作,半瞌着眼好像要睡着了,隨意束着的發垂落一縷
聽見腳步聲,那雙幾乎要閉上的眼總算是重新睜開,正巧那一縷烏髮落在眼前,遮住他眼中的懶散與閒適。
「唔?」
他發出一聲困惑的鼻音。
「別看我,可以的話我也不想來。」
殺豬匠動了動唇,吾窮像是被坑過似的瞬間有點警惕地盯着他的唇,後者只是放鬆地微笑。
「哦,要餛飩嗎?」
吾窮要了碗餛飩,順手把雙面鏡塞給殺豬匠。
後者大概是沒見過這東西,反正南扶光看見一隻大手在鏡面上摸來蹭去,半晌等她忍不住喊「別摸了」,才看見一張完整的俊臉出現在鏡後。
隔着雙面鏡兩人對視一眼,沒來由的雙雙陷入沉默。
但並不像同宴幾安對峙無言時那樣讓人心神煩躁,南扶光聽見自己的心跳平緩,鏗鏘有力。
「仙子姐姐。」
終於還是對方打破了沉默,雙面鏡中,只見殺豬匠英俊的面容如常,與她打招呼,「怎麼,上午走的匆忙,有東西落在小店了?」
那聲音低沉磁性。
在宗門大殿上,被半個宗門的人盯着都巍然不動穩如山的南扶光此時此刻,沒來由的又心跳加速片刻——
她都忘記跟他計較那句「走的匆忙」。
「不。」南扶光在床上滾了滾,把腳塞到枕頭下面,「上午吃了你的餛飩」
「有一段時間了。」殺豬匠一掃臉上懶散,「現在跟我說有問題算訛人。」
「我成功突入了金丹期。」
殺豬匠:「哦。」
南扶光:「嗯。」
殺豬匠:「金丹期很厲害?」
啊,凡人。
南扶光不得不把如今修仙界等級排序給他數了一遍,完了半期待半緊張地盯着鏡子後面那人,還在猜他會不會也像宗門其他人那樣震驚得要命,沒想到對方卻只是點點頭,眉眼低垂,短暫笑了聲。
「然後呢?」
然後呢?
然後個屁。
雲天宗大師姐黑着臉一腳撩開踩着玩的枕頭,一翻身坐起來:「我現在不是一般的厲害了,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她語落,清楚地聽見不遠處餛飩攤有傳來吾窮嗆着的聲音。
在對面驚天動地咳嗽的背景音中,南扶光感覺到自己的耳垂在升溫,那不可能沒有帶來血色的高漲,她只能縮着肩膀,躲進了窗幔的陰影中。
鏡子那邊的人顯得相當茫然。
失語半晌,他嘆了口氣。
「仙子姐姐如何對一個殺豬匠如此執着?」
「我覺得你挺吉利的,原本以為突破築基末期進入金丹期不死也要脫層皮,但多虧在你那一頓餛飩,就這樣達成了。」南扶光認真說,「也許我和你八字合,待在一起就會有好事發生。」
所以準備把我做成吉祥物擺在洞府門前嗎?
殺豬匠無言以對。
「看見你我內心也很平靜,我認為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佛道雙修的可能性,以道修身,以佛修心——說了你不懂。」南扶光真誠道,「比如剛才我心情不是很好,但和你說了兩句話以後,現在好了,」
吾窮的咳嗽聲又來了,這一次像是下定決心要把肺咳出來。
殺豬匠只好放下雙面鏡,起身替她倒了一碗茶,南扶光就在鏡子裏看見他起身,還是像一座小山似的,一面鏡子都裝不下他。
她的目光鎖定在他寬闊的背脊,淺藍色的麻布衣汗濕又干泅了一小塊白色鹽漬。
殺豬匠放下茶碗轉過身來。
「那個什麼仙君,現在突然支持仙子姐姐同區區一個凡塵殺豬匠做朋友了嗎?」
「雲上仙尊今(忙)日(着)事(吵)多(架),倒是尚未討論過這個問題。」
「仙子姐姐已經厲害到能從那個什麼仙君手下保護我了嗎?」
「是雲上仙尊——那倒還是不行。」
南扶光想了想關於龍族熱愛拆家、收集寶物(當強盜),偏執,固執等一系列臭毛病。
「你別擔心,他毛病很多,但應該不包括濫殺無辜凡人。」
「『應該『。」
「大概率。」
幾息沉默,男人以超越殺豬匠這個身份最大程度斯文且禮貌地微笑了起來。
「別再聯繫我了,算我求你。」
語氣相當誠懇。
「.」
南扶光再次被拒絕,感覺額角的青筋跳了出來,心想交個凡塵的朋友怎麼那麼難,她堂堂雲天宗大師姐、金丹初期傑出修士都不嫌棄他是殺豬匠了,他幹什麼還推三阻四
有了她的庇護,他幾乎可以在不淨海東部橫着走!
懂不懂?
懂不懂?!
正想展現雷霆手段逼對方就範。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洞府禁制被人輕而易舉解除——
大概就是她做了扇門,但那扇門在來人眼中是茅草搭的。
南扶光從床上探出半個身子,便看見洞府門前,來了個稀客。
修長的身影遮住洞府門前大半光線,青色道袍仙尊不知道吃錯了什麼好東西被她當眾甩臉子並沒有記仇,此時言語,語氣甚至算得上平和。
「日日,突破入金丹期固然是好事,但思來想去,為師還是有些擔憂,你意識到這件事對你來說太危險了嗎?」
一番真誠訓誡,待宴幾安行至內室,與坐在床上捧着雙面鏡發呆的徒弟面面相覷,他停頓了下。
南扶光:「?」
宴幾安垂眸。
然後問了個與方才訓誡八竿子打不着邊的問題。
「為師聽見陌生男子的聲音,日日,你方才與誰在雙面鏡談話?」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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