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着生病而獲得的這一筆額外財富,宋瓊瑤早起吩咐羅初燒熱屋子。她要買一條魚來,給娘兒倆補一補身子。
每到發工資的那個周末,宋瓊瑤便會買上一條草魚來做魚肉火鍋——實際上不過是魚湯煮菜——這是從母女倆在困苦生活里補償自己的方式,一月一次,經濟實惠,營養豐富。
羅初十分感謝這次煤氣中毒,沒讓自己送了命,還讓自己這個月多吃到一次魚。
魚是早上新撈的草魚,魚攤老闆幫忙處理乾淨,宋瓊瑤還求老闆多送一些別人不要的魚頭。魚買回來,小小一尾,時不時在水中跳動。羅初不敢盯着看,只等它死透了,再來清理。
魚兒鮮嫩,冷水清洗才不會使魚肉老化。雖然羅初手上的凍瘡觸水生疼,但魚肉的誘惑總是高於生理的疼痛。
魚要先入油鍋煎好,滾出來的湯底才會濃醇。可宋瓊瑤小氣,不捨得放油,索性白煮。自然,魚是不會片開的——片好的魚在鍋里會化掉,叫母女兩個吃不到幸福感。
於是洗淨的魚兒整條滑進了鐵鍋做的塘,孤獨到沒有一條水草來陪。
水開後少量的生薑粉和鹽,就已在有限的空間內烘托出了魚的香氣;五角錢的豆腐,半顆挨了凍的大白菜,更是豐富了這種美味的層次。
鍋底火苗在跳動,金光閃閃如天使舞蹈;鍋里滾着一鍋珍珠翡翠,咕嘟嘟此起彼伏冒着泡泡。那魚肉是白珍珠,晶瑩彈潤有光澤;那豆腐是軟玉,醇厚軟糯滋味鮮;那白菜是翡翠,脆爽多汁味道甜。
它們各為陣營又相互映照,烘托出此刻美妙的幸福。
其實也不過就是一鍋豆腐燉白菜。
羅初端着碗坐在火爐邊上,口水隨着滾水咽下去也上來,咽下去也上來。
鍋子由羅初看着,宋瓊瑤要趁着煮魚的空檔梳洗一番。機械化勞累讓宋瓊瑤身體十分僵硬,在這難得的放鬆時刻,宋瓊瑤將自己里里外外梳洗透徹,再好好伸上幾個懶腰。
在這幾個小時,母女兩個不必為了溫飽而掙扎,用她的話來講:要好好享受當人的幾個小時。
看着女兒口水連連,宋瓊瑤自然也不忍心起來:「喝一口吧,嘗嘗鹹淡。」
輕輕嘬了一口湯,羅初像個猴一樣,激動叫喊道:「天,真香!」又夾起一塊豆腐,顫巍巍抖動了幾下就送進嘴去,燙得羅初直哈氣。
燙也是種幸福。
這幸福從嗓子眼開始,清晰描述出幸福的軌跡。燙到嘴,嘴是幸福的,燙到嗓子,嗓子是幸福的,燙到胃,胃也是幸福的。食物滑過自己的肚子,羅初整個人都是幸福的。
一鍋魚吃到最後,連湯都喝乾淨。魚刺嗦了又嗦,直到光滑不帶半點肉渣。宋瓊瑤心滿意足躺在床上,對着羅初又好像對着空氣說道:
「要是天天能吃這麼飽,該多好啊。」
氣溫依然每天都在往下降,許多同學都感冒了。
學校規定是一定要穿校服,但因為天氣寒冷,允許在校服外面穿棉衣。孩子們嘰嘰喳喳,高興無比,終於可以穿着自己喜歡的衣服去上課。
羅初心裏多憎恨這條通知啊——她根本沒有可以替換的外套。
同學們熱情高漲,今天穿這花樣,明天穿那樣,還互相交流一下心得。你是哪個店買的,我是哪家店買的,你的多少錢,我的多少錢。惟有羅初是冬夏不變的一套校服。
有同學不知是嘲笑還是關心,對羅初說道:「羅初,你多穿一點吧。我看着你,我都冷得慌。」
羅初轉眼看了看周圍,大家都穿着五顏六色的羽絨服和大棉衣,越發襯托自己像是吃不飽的流浪貓。自尊心被挑起,羅初嘴硬:「我是怕熱不怕冷的。穿得多寫字也不方便。」
那同學指着羅初的手道:「乖乖!你的手指頭都凍得青紫,你這樣寫字就方便嗎?」
就算沒有棉衣,羅初也不敢問宋瓊瑤要買衣服的錢。她翻箱倒櫃的找着自己能穿的衣服,都小得可憐。這時候羅初憎恨自己:怎麼長得這樣快!
羅初想着找一件媽媽的衣服穿,可是媽媽已經把能穿在身上的都穿上了。衣櫃裏剩下幾件她年輕時候的衣服,想穿顯過時,丟棄又捨不得,就一直放在那裏。若羅初穿上,不知又會在同學間鬧出怎樣的笑話來。
她像初冬才開放的一朵花兒一樣,天天被霜雪打着,已經失去了顏色。
突然間,羅初瞥見了行李箱下面的一個小棉襖,這是爸爸病了那年買的,因為顏色太過鮮艷,一直沒有穿。
這個家裏,似乎從不允許有彩色。
羅初興奮地將它取出來套在身上。一套明黃色的棉衣,配上自己的爛鞋子,鏡子裏的羅初像是一盤子炸壞了的雞蛋。
再丑,它起碼是七成新的呀——羅初這樣想。
狠下心將衣服扯了又扯,為的是讓衣服更顯大一些。正當她努力拽着衣角的時候,突然感到兜里似乎有類似紙一樣的東西。她的指頭伸進去,確實的捏到這張紙,那觸感使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這似乎是錢幣的觸感!
小心翼翼提溜出來。當看清楚那的的確確是一元錢的時候,羅初幾乎要跳起來!她捧着這件幸運的小棉襖,連着轉了好幾個圈。
有了錢,似乎就有了底氣。羅初第一次故意仰起頭來,接受這一元錢的偏愛。
班上有好事的同學,見萬年不變的羅初竟然穿了新的衣服,就叫嚷起來:「看看羅初,今天打扮得這麼光彩啊!」同學立即把眼光都落在羅初身上。羅初臉上一陣熱,也不理他,徑直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起書來。
今天,她是擁有零花錢的人,是全世界最幸運、最幸福的人。
幾節課下來,兜里的一塊錢已經在手心中出了汗。
一元錢啊,它挑逗她,誘惑她,讓她無時無刻不在注意着自己。學英語的時候它在喊英文書中的麵包,學歷史的時候它在喊歷史書裏面的菜餚。總之,它撩撥的羅初難熬。
思考了整整一天,羅初終於計劃把將這一塊錢用來買豆包——豆子綿甜,麵皮鬆軟,大家都愛吃。且小賣部總是限量發售,賣完了就沒。
蒸着豆包的蒸屜在白紗布下冒着熱氣,整個小賣部都充盈着一股發麵的香甜味道。匆匆趕到的羅初豪氣地遞上一塊錢去,道:「兩個豆包!」
這句話很是揚眉吐氣。
似乎這一個冬天的怨氣、喪氣、難過氣,都隨着這一句話而從肺腑中發了出去。羅初臉上掛着微笑,等待着這兩個豆包來滿足自己。
然而對方並沒有接過錢。兩個老阿姨一邊懶洋洋地站起來,一邊說道:「豆包沒了。」
羅初捏着錢的手慢吞吞縮了回來。她跺着自己破舊的球鞋,心恨着那些買豆包的人:「討厭鬼!你們時時刻刻都能吃得到豆包!一個也不留給我!」
「饅頭要不要?」老阿姨又問了一句。
「不要。」羅初手中的一元錢涼涼的,她把它塞進兜里。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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