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307年)。五歲的王羲之站在船頭,回首北望,從父王導的長子王悅,比王羲之大了幾歲。
「羲之,你在看什麼?」王悅少年心性,一船的名士在那裏攀談,他也插不上嘴,便也來船頭和羲之一同站着,看着江景,看着對面的金陵,現在叫建鄴,也看向在喪亂之中不可望亦不可及的中原。
「回目望洛陽,不見洛陽花。」王羲之的眼神中帶了些憂傷。
「舉目可望日,獨不見長安。」王悅和了一句,也是有數不盡的悲涼,「武帝爺當年大封諸王,想着前朝就是藩王無兵無權,才被我朝奪了去,便定下的藩王保國的計策。本以為是萬年之計,可誰又能想到,驚才絕艷的武帝爺剛剛龍馭賓天,還沒有一年,妖后賈南風就掀起了亂局,諸位藩王紛紛出場,諸王之亂,到今天已經十五六年了。」
「哎,你我就是生在這樣的亂世。也不知道此次南渡建鄴,會不會就安定了下來,算是這次,這已經是我今年第五次搬家了,從江南到揚州,到老家琅琊,到洛陽見洛陽殘破,去許昌見過東海王,又隨叔父來追這南渡的船。」王羲之看着江面上的霧氣越來越重,江北的景色越來越模糊,反倒是江南的氣象漸漸的進入了眼帘。
「羲之羲之,那就是石頭城吧?傳說當年東吳孫大帝重建此城,也不知道上面有沒有留下孫大帝的墨寶。」王悅遠遠的望着江南逐漸顯現出來的山和城,有些興奮的跳着指給王羲之。
「羲之,悅,你們在感慨什麼?怎麼聽起來老氣橫秋的樣子?」兩人回頭,說話之人是和他倆同年所生的王應,是從父王含的兒子。
族裏那些有見識的長輩,常把他們三人並稱,外人則稱呼他們做「王家三少」。
「哦,我們在說,只怕這輩子是很難再見到長安月,洛陽花,提到了武帝爺龍馭賓天后的這十幾年,戰亂不斷,不免就有些傷感。」王悅往左邊挪了挪,把中間的位置留給王應。
三小隻憑欄望江南,述說着自己心中的見解。
「這江北是亂成了一片天,聽說這個南渡的建議,還是世弘叔父首倡,他怎麼沒一起上船?」王應問向王羲之。
世弘,是王曠的字。王羲之,是王曠的兒子。
「他在北邊還有軍務,脫不了身,就請叔父帶着我們又搬家了。這一路倒是看了不少不一樣的風景,見了不少不一樣的人物。」王羲之回應道。
石頭城越來越近,建鄴城也逐漸看清了輪廓,碼頭也到了眼前,眾人分長幼尊卑先後下船。
碼頭上,卻沒有什麼來迎接的人。
這就是三吳士人給南渡的這些『傖鬼』,煮得第一鍋冷飯。
琅琊王、領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軍事司馬睿不開心了,這也太不給自己面子了。
渡江之前,他自然是和心腹王導商量了一番對策,知曉了江南的名士,徵召陸曄、陸玩、顧榮、紀瞻、賀循、周玘等等十幾人為軍咨祭酒,但就這麼巧?十幾個人都同一天生病了?
莫非最近三吳地區流行什麼瘟疫嗎?
司馬睿回頭看向身後的王導,氣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王導只好說,「王爺,江南不知禮,鄉下村夫,沒見過世面,羞於見人,都躲了起來,暗中偷窺。」
說假話的知道這是假話,聽假話的人也知道這是假話,但都把這當做一個台階,就把這一頁揭了過去。
王導領着人在烏衣巷選址,買下了幾處原先吳國大將名臣的宅院,也算是安頓了下來。
「王悅,王應,羲之,過來。」忙完了政務的王導趁着天氣好,和南渡的幾個好友來到新亭散散心,自然也帶上了三小隻。
「父親,喚我們幹啥?我們正玩得起勁,你又來掃興。」
王悅嗖得一下跳到王導的懷裏,王導順勢把他捧在膝蓋上。王應也過去坐在王含身旁,唯有王羲之,規規矩矩的站在叔父王廙身後,像個小書童模樣。
「世將,定是你平日裏太兇,你看給孩子嚇得多規矩,都少了少年天性。」王導說道。
世將是王廙的字,他們兄弟三人,王彬字世儒,王曠字世弘,時稱一門三傑。
「茂弘兄,廙為兄弟世弘教子,怎麼能不嚴苛一些哪?若是教得不好,誤了羲之,哪一天世弘回來問我,他的麟兒因何紈絝至此,我該怎麼作答?」王廙辯解道。
「那也不能,才六七歲,就圈到書房裏,整天和你學寫字吧?誰不知道你那一手好字可是練了二十年才有所成。你看看羲之,和個小老頭一樣,別說見了外人,就是見了我們這些叔父,也不敢開口說話,生怕說錯了話,受到責罰。」王含在一旁幫腔道。
「就是,那也就算了,家裏怎麼最近還請了什麼禮儀老師,教得是哪門子禮儀?說得都是讓人聽着彆扭的吳語。」王悅可不管什么叔父父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自在慣了的,這點羲之自然是比不了。
「噯?阿奴,這個可得好好學。入鄉隨俗,我們南渡而來,人家肯定心裏不舒服,要和人家親近,自然要先學人家的方言。」王導認真的教導三小隻,實際上也是借着教導三小隻的機會,把自己的心思說給諸位兄弟和一起過江來的北方名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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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人家的地盤,就要遵守人家的規矩。就要尊重人家的風俗習慣,就要從說話做事上,向人家靠近。
王導說完後,還特意看看一同來遊玩的其他人,然後繼續說,「你們仨,不但要相互親近,還要和烏衣巷的其他小孩子一起玩耍。」
「阿父,是東邊巷子裏紀老頭家裏的孫子紀友吧?他挺可憐的,巷子的孩子都欺負他,聽說他的阿父早就沒了。」王悅歪起腦袋來看着父親,手裏還捻着王導的鬍鬚。
「你們仨沒有跟着一起欺負吧?」王導很鄭重其事的問道。
「沒有,咱們能和他們這些鄉下人一樣?不但沒欺負,還把那些欺負他的孩子都揍跑了,多虧王應,和王敦叔父學了些拳腳,不然連我們仨也要吃虧。」
「好,好孩子們啊。以後要多去紀府走動,多找紀友玩耍。只要是找紀友玩,多少時間的假,我都批給你們仨,世將,這個是大事,你不要攔着。」王導說到最後,還特意以當家人的威嚴,點了一下王廙。
「那,要不要和紀友說說,讓他爺爺別再裝病,出來做官?他爺爺寶貝他寶貝的緊。」王悅把王導的鬍鬚編了個結,繼續問道。
「不需要,你們孩子們,就做孩子們的事情,大人們的政事,你們不要摻和,事情做過了,反而不好。這種事情講究的就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王導的鬍鬚被兒子扯痛了,愣是忍着沒表現出來,怕打擾了兒子的興致。
王應也學着去拔王含的鬍子,被王含一眼瞪了回去,至於王羲之,他正盯着叔父王廙手中的帖子發呆,陷入個人的世界中。
「怎麼?阿奴,看上這份帖子了?」王廙回頭看到了王羲之的神情,這個孩子啊,平日裏話不多,對玩耍的興致也不高,就是看到了字帖,每每都走不動道。
恰好王廙自己也精於此道,就借着書法為媒,和這個說話很少的侄子交心。
「嗯,這個字好。比之前看得都好。但說不上來哪裏好。」
「你可知這是誰的字?」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是前朝魏武帝的詩,莫非這字也是他的字,當真雄渾威武,那種統率千軍萬馬的氣勢撲面而來。」
「卻不是,這字出自一位夫人的手,她也是我給你找的書法老師衛夫人衛鑠。怎麼樣,入得你的眼吧?是不是比叔父的字好十倍。」王廙將字帖遞給身後的侄子。
「沒,沒有,侄兒沒有……沒有,那個意思。不止十倍,我是說……哎呀。」王羲之的臉憋得通紅,越解釋越亂。
「好了,世將,不要逗羲之了,這孩子內秀於心,急不得。」王導說道。
「羲之,這以後安定下來,你這些叔父只會越來越忙,只怕很難像今天一樣,督促你的學業了。我為你找了衛夫人做老師,你可不要因為她是一個女子,就輕視她。」王廙說道。
「侄兒自然不敢。」
「噯?怎麼只看到你們三個?籍之哪?不是要他領着你們嗎?」王導數了數人頭,發現少了一個人,王羲之的胞兄王籍之。
「哎,只怕以後要喊周兄了。」王羲之不開口是不開,一開口就樂死個人,特別是配合上他那個年少老學究的嚴肅表情。
王導三人順着王羲之的目光看去,不遠處王籍之鞍前馬後的又是給人家倒茶,又是給人家溫酒,甚是殷勤。
活脫脫一個周府大管家的模樣,王羲之調侃他要去姓周,倒也沒有冤枉他。
那邊也是一家子,大哥周顗,字伯仁,二哥周嵩,字仲智,三弟周謨,字叔治,旁邊還有一個年輕女子也頗有周家之風,那是周嵩的女兒。
她自小就和王籍之是青梅竹馬,本就有婚約在身,還有幾年就可婚配,平日裏自是一有機會就膩在一起,旁人倒也不會說什麼。
只聽到,不知道三兄弟說着說着天氣,周顗突然就感慨道,「哎,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
眾人紛紛感慨山河破碎,命運飄零,不知明日又會去何處。不知誰起得頭,竟然都相對淚流。
王導把懷中的王悅放下,起身看向那一群哭泣的人,說道,「我輩南渡建鄴,正是為了王室復興,解救蒼生於水深火熱之中,我輩自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周嵩一聽王導這話里話外在指責自家哥哥軟弱無能,雖然他也這麼認為。
周嵩一直覺得他這個哥哥周顗,無論是才能還是長相,都不如自己,可偏偏名氣比自己大得不是一星半點,為此他還曾經拿燭台去砸對方。
但是,他能說能打,別人可不能說,誰說就懟誰,王導雖然是這一眾名士的領袖,周嵩也沒慣着他。
「茂弘,這話就過分了,大家不過是哀感一下淪陷在中原的故人,一述思念之苦,怎麼就是楚囚了?怎麼獨你茂弘一個人有報國的志向,這些人都是飯桶窩囊廢?」
「周叔父,茂弘叔父不是那個意思。是怕大家意志消沉……」王籍之趕忙在中間打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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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你不向着我說話,反向着他。我家女兒不嫁予你了。」
「爹爹。」周嵩的女兒一看說到了自己,忙跑上前去,搖晃着周嵩的胳膊撒嬌順氣,「那人家也是王家的兒郎,總不會和自家長輩紅臉,難道爹爹想讓女兒嫁一個不孝敬長輩的兒郎?」
「吆吆吆,看見了沒,」周嵩就是這樣的性子,「還沒有嫁過去哪,就幫着編排起來我來了。啊?茂弘兄,從實說來,這是不是你使的計策?」
眾人哈哈一笑,剛才的些許不快,就被衝到九霄雲外。
「我開門迎客,但門外的客人就是在門口張望,始終不進來,該怎麼辦?」大笑過後,王導把話題引回了碼頭上那個冷清的遭遇。
「他們不來,還能擋住我們去嗎?」周顗絲毫沒有在意剛才的不快。
「怎麼說?」
「我記得王悅還沒有婚配的人家吧?陸玩有個女兒,年齡也相仿。」
「噯,我不要啊,我還等着周叔叔什麼時候給我生個媳婦吶,周家的女兒多好啊。知書達理,又美得和天仙一般。」王悅蹦過來,舞着小拳頭表示抗議。
「這倒是個法子,他們就算是不同意,那不也是有了接觸嗎?有了接觸,就有了開始。嗯,伯仁,你這個方法可行。」
「那是自然,就是這建鄴的酒,是真不給勁,這都喝了幾罈子了,一點醉意都沒有,味同馬尿。」
「伯仁兄,你我輔佐琅琊王,是要成就大事的,這酒啊,能少喝就少喝,你看王爺,上次夜宴之後,就把酒戒掉了。還不要說你酒後失德,會得罪很多人,尤其是江南的這些士人,不識伯仁的豪放,會感覺到被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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