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之間,腿上的鐐銬碰撞作響,來自完顏部的少年討好般地對負責押運戰俘的士卒扮着丑相,說着一些遼人的笑話,逗得他哈哈大笑。
自從那一天在雄縣城頭放下武器投降之後,還活着的人都被集中關押看管了起來,許多人惴惴不安以為魏人會將他們趕盡殺絕,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並沒有耽擱多少天,他們就被驅趕着南下了。
淪為戰俘就意味着無論魏人要對他們做什麼都只能默默忍着,但好在少年渾身都是機靈勁兒,他認準了一個懂得遼話的魏人士卒,先是送上了藏起來的那一點金子,然後每天都使勁逗士卒開心,這才從他的隻言片語里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們不至於被坑殺,但要去到更南的地方成為奴隸。
這種事情很常見,連完顏部與周遭部落征戰的時候,也會想發設法擄回青壯發賣為奴,對於這些主動侵入魏境然後被俘虜的人來說,這種結局真說不上壞。
但少年並不這麼想,因為他是完顏部族長的次子,他有大好的將來,如果真的去了南邊每天渾渾噩噩的做工,那麼不需要多久完顏部那邊就會當他已經死了。
--或者從戰敗消息傳回去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也難說。
逃跑?不太現實,先別說分批押運的士卒很多,看守很嚴,就算是跑了出去,這裏是魏境,要走多遠的路才能回到遼國?
反抗?更不可能了,不同部族的人都打散了,許多人都已經認命,誰先站出來,迎接他的一定是魏人士卒乾脆利落的一矛。
想辦法搏得眼前這個士卒的同情和施捨?先別說魏人和遼人之間刻骨的仇恨,就連他們這些攻入魏境的雜兵,甚至連遼人都不是,魏人怎麼可能會對他們生起同情心?
少年越想越是絕望,仿佛從女真身份最高貴的那幾個人之一變成一個低賤的奴隸已經是註定的結局。
他隨着一同分批南下的兩千餘人,一路從雄縣出發,走過莫州走過河間,眼下已經到了景城,聽那個士卒說,再往前走個一百來里,就到了他們下半輩子的歸宿--清池。
也就是說,離成為奴隸,他還有最後的兩天可以想辦法。
然而當終於來到黃河邊上的渡口時,辦法還是沒想出來,於是他對於遼人那種滔天的恨意反而更濃烈了一些,雖然之前那些年就已經習慣了壓迫他們的遼人那種可憎的嘴臉,但這一次被拋棄導致自己淪落到這種下場,依然是讓少年對統治着他們女真人的遼人恨得咬牙切齒。
遼人!遼國!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了能反抗的機會,一定要硬生生從他們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發着狠的少年並沒注意到那些士卒開始將戰俘們驅趕到路邊,甚至還以為站在原地發呆被抽了兩鞭,等到一輛被親衛環繞的馬車出現在渡口外的官道上,那些士卒劈頭蓋臉地抽着鞭子,逼所有戰俘一齊跪了下去,然後持着武器單膝跪下,一同喊着:
「參見侯爺!」
侯爺?
看着那輛並不豪奢的馬車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中緩慢前行,看着魏人們眼裏不加掩飾的崇敬與敬畏,跪在地上的少年喃喃自語:「靖北侯爺?」
他從混熟的士卒嘴裏聽見了很多這個人的事情,知道是他將遼人徹底趕出了魏境,逼得他們只能用治下的部族雜兵來進行可笑的試探與進攻,同時少年也知道,這個侯爺在河北,是真正的一言九鼎大權在握,而河北也只有他一個侯爺。
時間在這一刻好像緩慢下來,跪在最前列的少年怔怔地看着那輛馬車,不知道多少念頭在腦海里閃過,他對女真人原始的薩滿信仰一向不屑一顧,然而這一刻,他覺得那些族人們崇拜的日月星辰、風雨山川、動物植物給自己打開了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門。
少年站起身,腳間的鐐銬讓他無法邁開雙腿,只能一邊蹦躂一邊朝着馬車跑去,狼狽得像是一條野狗,他不顧四周傳來的驚怒呵斥聲,用這些天學到的漢話聲嘶力竭地喊着:
「求見侯爺!求見侯爺!求見...」
看上去可憐又可笑。
如果不出意外,大概他很快會被那些巡弋的親衛一刀砍死,或者一箭釘在地上,沒有人在意他到底想做什麼,也沒人在意他的來歷,他會在這片大魏的疆土上慢慢腐爛,最後成為那些士卒們用來警告其他戰俘的例子。
但或許是神明對他露出了微笑,那輛馬車緩緩停下,那些親衛們沒有對他動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蹣跚學步的幼獸一樣跑到近處,狼狽地摔倒在地。
車架上跳下兩道駭人的身影,一左一右像是魔神,死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一道略有些出塵的身影走了出來。
「你是誰?」靖北侯爺問道。
四周撲面而來的殺氣寒意並沒有讓少年涕淚橫流,他只是激動地說着遼話,手舞足蹈地表達着自己的意思,一個懂得遼話的親衛上前,將他的話翻譯出來:
「他是完顏部的女真人,是部族族長的次子,他說想送給侯爺一份禮物。」
「噢?」道服公子在馬車上看着少年,「什麼禮物?」
「他說,有很多東海女真和長白女真都很恨遼人,完顏部也是被遼人壓迫許久,」親衛看着少年怔了怔,但還是老實翻譯道,「他說如果侯爺願意幫助他,他可以將那些女真人全部召集起來,誓師反遼。」
在他看來,這個少年大概是犯了失心瘋,一個淪為奴隸的戰俘,居然跑到侯爺前面說這種異想天開的事情?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是哪個士卒看管不嚴把這傢伙放了出來?一會兒一定要好好抽他兩鞭。
然而他沒注意到的是,聽到這些字眼,馬車上的靖北侯爺目光幽深了幾分。
「我知道一些女真人的事情,或許確實能給遼人造成一些麻煩,」靖北侯爺說,「可你只是個部族族長的次子,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能統一女真,甚至能向遼國舉起反旗?」
少年往前膝行了些距離,恭恭敬敬地將頭磕到塵土裏:
「我的父親,已經老了,我的大哥,他只會對遼人唯唯諾諾,如果侯爺能夠給我一千把,不,五百把那種火槍,我就能奪下完顏部,然後進山里將所有女真人都逼出來,到時候他們只能跟着我一起干。」
靖北侯爺笑了,他笑得有些玩味:「你很貪心,你甚至開始嘗試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和我談條件。」
一種名叫野心和復仇的東西在少年的眼裏熊熊燃燒,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大地,試圖向眼前魏國的靖北侯獻上自己的忠誠:
「我會是侯爺最好的獵鷹,我也會是侯爺在東海的眼睛和長刀,我會和遼人死戰到底,讓侯爺的北伐變得更容易--我願意認侯爺為義父,永生永世是侯爺最忠心的厄爾干(兒子)。」
靖北侯爺沉默下來,他審視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那並無重量的目光卻讓地上的少年止不住地顫抖,甚至留下會綿延一生的陰影--只有經歷過才能明白,這種從生命到未來都握在一個人手中,他輕輕點頭自己便會重新擁有大好前程和作為一個人的權力,他轉身離開自己就會再度落到塵土泥濘里的感覺是多麼的恐怖與無助。
過了許久,上面才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我沒有收乾兒子的習慣,更不會收一個前腳剛背刺完親生父親的人。」
少年絕望地將頭抵在冰冷的土地上。
「但是,你的想法確實很有意思,或者說對於我來說,是一門投入不多就可能收穫頗豐的生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但到底能從我這裏得到什麼,還得看你接下來的表現。」
車簾被重新掀起,靖北侯爺重新走入馬車,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叫什麼?」
從塵土裏重新直起身子的少年終於握住了未來。
他說:「我有漢名,叫完顏旻,我還有一個女真族的名字。」
「完顏阿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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