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就是陌生的天花板。迦涅騰地坐起,下意識調動魔力,準備發動攻擊。
帶有強烈攻擊性的魔力外溢,正舉着藥劑瓶確認標籤的護士嚇了一跳,險些失手摔落藥水:「奧西尼小姐?您還不能使用魔力!」
迦涅木然環視房中陳設:淡黃色的牆壁,結實的金屬床,單人病房,滑落膝上的毯子邊角繡着「克萊芒絲醫院」字樣。
她低頭打量自己,身上還是那件猩紅色長袍,沾了許多頑固的塵漬,還有星點暗沉的血跡。再看窗外,天色還算亮堂,大片淺灰的積雨雲掩住了碧空。她和阿洛對峙時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高處。
「我昏迷了多久?」
護士掏出懷表看了看:「您是昨天中午入院的。那之後因為魔力枯竭,您一直在昏睡。」
「誰送我過來的?」
護士訝異地停了半拍,艱難地尋找了一會兒合適的措辭才回答:「呃,具體情況我了解得也有限,您和其他傷員都昏倒在事故現場,是衛隊的一群人把您送過來的?」
「其他傷員?還有幾個?」
護士的神色愈發奇異,仿佛她的問題十分不可思議:「只有另一位病人,也安置在這一層。」
「他」迦涅抿唇掐斷問句,面無表情地改口,「不,沒什麼,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您的魔力基盤沒有受損,我們已經給您喝過兩劑靈性藥水應急,喝完第三劑您就可以回家修養了。」護士端着托盤走到床邊,將銀質小瓶和一碟薄荷軟糖擱在迦涅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迦涅抓起藥劑瓶,啵地打開封蠟。
難以形容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她的胃袋立刻不安地蠕動起來,激烈抗拒接納這魔藥。她熟練地屏住呼吸,仰頭將藥水一飲而盡。
護士見狀驚訝之餘又有些欽佩。
迦涅抓了兩顆特製薄荷軟糖塞進嘴裏,藥水遺留的怪味很快消失了。她這才注意門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褐發藍眸,是衛隊的艾爾瑪。
「索博爾小姐,請進。」迦涅訝然打招呼。
護士側身讓艾爾瑪通過,微笑着往外走:「那麼我現在就請醫生為您簽署出院許可。」
艾爾瑪拘謹地站在床邊:「您剛才在喝藥,我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立刻向您問好。」
「請坐,」迦涅搖搖頭表示自己不介意,在床頭櫃裏翻找,以閒聊的口吻問,「昨天讓你受驚嚇了,其他人都沒事吧?」
艾爾瑪坐姿端正,雙手交疊放置在身前,聞言,她的指尖彆扭地絞在了一起。她停頓片刻才說:「防護壁外沒有人受傷,很多人都說那是個奇蹟」
「那就好。」迦涅沒抬頭,她終於在一堆給病人消遣的讀物下面找到了信紙和羽毛筆。
「我要寫個便條,麻煩稍等。」她說着刷刷幾筆報了個平安,召喚出妖精信使送往流岩城,而後提筆寫送往千塔城宅邸的另一封短訊。
艾爾瑪耐不住寂靜,找了個話題:「您好厲害,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一整瓶靈性藥水,我第一次喝的時候直接吐了。」
迦涅第二次送走妖精信使,抬頭向艾爾瑪會意地彎了彎唇角:「我也吐過。」
喝靈性藥水喝到吐大概是每位法師的必經之路。迦涅能坦然豪飲這噁心的藥水,也只是因為她經受嚴苛的訓練時常常瀕臨魔力枯竭,每次都免不了喝上幾瓶恢復魔力。
「真是難以置信,居然至今也沒人改造出好喝的靈性藥水」艾爾瑪嘀咕到一半就遲疑地頓住,坐得更直,「總之,您沒事就好。」
「多謝關心,」迦涅靠在床頭,口氣溫和地詢問,「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嗎?」
艾爾瑪眼神閃了閃,有些慌亂地避開了迦涅的視線:「我」
迦涅大致猜到對方的來意,沒有催促。
艾爾瑪重新坐直,誠懇地看着迦涅的眼睛,艱難地說道:「我負責封閉場地,卻出了那樣的事是我能力不足。我願意接受處罰。」
說着說着,她的耳朵和脖子都紅了。
迦涅沒有立刻答話,安靜地注視了艾爾瑪片刻。
褐發法師開始還坐得十分端正,但在迦涅探究的注視下,她很快不自在起來,幾次想要在椅子裏挪動身體,都強行忍住了。
艾爾瑪還是有些怕她,也並不完全認可她這個隊長。迦涅做出判斷。但她剛才的檢討又不像是出於對她的恐懼,而是習慣性地遵循某些樸素的法則行事——
比如做錯了事就要承擔責任,應當親自向被波及的人道歉。
迦涅不討厭這樣簡單好懂的人。她原本還想問艾爾瑪,在旁觀者的眼裏最後是她還是阿洛贏了,但對方大概會把這個問題視作刁難。
她於是適時挪開視線,不再繼續用無言的注視給對方增加壓力:「你知道那場較量的真實性質。」
艾爾瑪張了張口,幾乎要問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決鬥,最後還是沒能開口。
迦涅沒注意到對方的複雜心緒。她看着病房窗外的雨雲,聲色很淡:「是他低估了我的法術強度,讓你承擔了本不該承擔的責任。」
頓了頓,她哂然搖頭:「總之道歉就不必了,更不要說什麼處罰。」
「不,我還是」艾爾瑪站起來又坐下,一時顯得有些躊躇無措。
最後,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從小提包里摸出一枚蛇形護符,雙手拿着遞過來:
「這是我請家裏長輩幫忙一起製作的護身符,可以幫助您加快吸收靈性的速度。您或許不需要,但無論如何,請您收下,祝您早日康復。」
「謝謝。」迦涅接過銀質護符,精細的蛇鱗紋路觸手立刻傳來淡淡的暖意,讓人想起冬日隔着玻璃灑在臉上的柔和日光。
她訝然多看看了艾爾瑪一眼。這護符的製作水準相當高超。
但這一看,她就連帶着看向門邊,眼睛霎時瞪大:
穿着寬鬆病號服的阿洛正慢吞吞地從病房門口晃過去。他狀似不經意往房間裏掃了一眼,與迦涅恰好視線相撞。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某個滑稽的細節:阿洛頭上纏了兩圈繃帶,腦袋兩邊各有一蹙頭髮從繃帶下逃脫,不服帖地翹得老高,像動物豎起的耳朵。
她險些笑出聲來,但又覺得不該被阿洛逗樂,表情頓時僵硬。
艾爾瑪察覺到異樣,這時也回過頭去。她比迦涅還要震驚:「阿洛?!」
阿洛懶洋洋往門邊一靠:「我在走廊上散步,正好路過。」
艾爾瑪看了看阿洛,又看了看迦涅,不太確定地起身:「如果二位有事要談」
「我只是路過。」阿洛重申。
迦涅吸了口氣,驀地掀開毯子,從病床上蹦下來,步伐帶風地直奔門邊。
阿洛沒有後退,只在她氣勢十足地走到面前時緩慢眨動了一下眼睛。而後,他伸手觸碰自己頭上的繃帶,像在估量如果她暴起動手,自己有多大的生存幾率。
這麼面對面才看清楚,他的臉色是失血的蒼白,居然和繃帶的顏色有些相近。
迦涅猛力將這個發現從腦海里擠出去。簡單道個謝就結束了,她就不欠他人情了。她在心中反覆默念,正要開口,走廊上卻在這時響起一聲驚呼:
「沙亞閣下!!」
終於去而復返的護士驚詫地瞪着阿洛,一張簽署好的文件落到地上。
隨着她的這一聲驚呼,走廊深處快步趕來另外兩名護工。他們氣勢洶洶地朝阿洛逼近,熟練地一左一右包抄,架住他的胳膊就走:「已經和您說過很多次了,身體強化術只是強化不是改造!您的傷比看起來要嚴重得多,還不能下床活動!」
阿洛高聲抗議,聽上去精神極了:「放輕鬆,先生們,放輕鬆,我的腿沒斷,可以自己行走。」
迦涅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洛慘遭押送。他的病房原來在走廊另一頭,這一層和她距離最遠的那間。
安排病房的人大概對他們的關係惡劣略有耳聞,倒是額外費心了。
「他不是第一次擅自跑出病房了?」迦涅問。
「沙亞閣下不願意住院,已經好幾次趁護工不注意溜到走廊上。無論如何,是我們看護不周,讓別的病人打擾到您了」護士笑得有些勉強,生硬地轉開話題,「奧西尼小姐,這是您的出院許可。」
「保險起見,今天和明天請您儘可能不要使用魔力,五天內不要發動大規模的法術。背面還列了一些推薦的補充藥劑。本次的賬單會之後送到奧西尼宅邸。如果您有什麼疑問,歡迎您隨時致函諮詢。」
走廊另一頭因為阿洛鬧哄哄的,護士交代完注意事項就匆忙走了。
迦涅探頭往聲音來源看,好幾個眼熟的衛隊隊員正堵在阿洛病房門口說笑,顯然是來看望他的,也順便看了個笑話。他們好像並不怎麼擔心阿洛的傷勢,可能多少清楚他亂來的本性。
迦涅轉向艾爾瑪:「你不過去和其他人一起嗎?」
艾爾瑪咬着嘴唇點頭。她拎起手提包走到病房門口,驀地駐足回身:「還有一件事我看到了。」
這話沒頭沒腦,迦涅疑惑地偏了偏頭。
「我之前覺得隊長應該阿洛來當,現在依然覺得議事會的決定對他不夠公平。但是」她吞咽了一記,耳朵因為緊張有些發紅。
「那個時候您施法托住巨石,許多人因為您的決定得救了,沒有受一點傷,您卻也因此陷入危險。我看到了,所以必須向您道謝,謝謝您,還有——」艾爾瑪緊緊抓着提包把手,看着迦涅的眼睛,「我之前對您有所誤解,對不起。我今天就是想和您說這些。」
不等迦涅作答,褐發法師就轉身離開。
她的小皮靴鞋跟急促地敲擊着地面,清脆的足音片刻就沿着走廊遠去了。
迦涅在病房門口靜立片刻,獨自下樓。奧西尼家的馬車已經在等她。
※
傍晚時分開始下雨,迦涅撐着施過法術的傘,綿密的雨絲還是打濕了鞋尖,走進室內一步留下一個腳印。她無端有些不自在,仿佛在犯罪現場留下了足跡。
迦涅再次來到克萊芒絲醫院五樓的單人病房走廊。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蒼白壁燈點亮的走廊是冷調天藍色,顯得有些淒清。
「奧西尼小姐?」白天負責照顧迦涅的護士恰好迎面走來,「您對治療有什麼疑問?還是有什麼新的問題?」
「不,我可能有東西掉在病房裏了,恰好下午我在附近,乾脆過來看一看,」迦涅往走廊反側盡頭瞥了眼,很隨意地問,「阿洛·沙亞還在?」
護士神色有些奇異:「不,他已經出院了。」
迦涅怔住,腳步也停了。
出院了?那她不就白跑一趟了?趁着人少找阿洛、儘快和他道謝然後兩清的計劃隨之化為泡影。該死的阿洛,怎麼總是不消停!
心裏翻騰,迦涅臉上倒是沒表現出來分毫:「我記得他的傷勢還不能隨意下床走動。」
「沙亞閣下昨天就堅持要出院,今天您走之後實在攔不住,來看望的人也勸不動他。畢竟不是致命傷,而且魔導師又各有各的秘密和忌諱,我們也不好堅持留人。但沙亞閣下連藥水都不肯配了帶走,非說自己可以搞定,還說我們的藥水賣得遠超成本價」
阿洛顯然讓醫護人員頭大,護士憋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聽眾,和迦涅嘀嘀咕咕說到一半才覺得不太合適,訕訕笑着收聲。
迦涅對阿洛的古怪行徑沒做評價。她忽然轉身,重新向樓梯走去。
「奧西尼小姐?」
「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還有別的事,」這麼說着迦涅又有了新的主意,「另外,麻煩給我阿洛需要的藥物清單。」
「抱歉,其他病人的病案是私隱」
迦涅下巴微抬,自然而然就擺出了指使人做事的神氣:「阿洛·沙亞是我的下屬,十三塔衛隊開銷都由奧西尼家負擔,這次是工作中發生的事故,他的醫療開支由我負擔,相關記錄也該向我開放。」
見對方還在遲疑,迦涅斷然道:「他要是對此有異議,之後讓他來找我,他只會怪我,不會找你們麻煩。」
大半個小時後,迦涅提着小皮箱,撐傘走近城郊一座宅邸的大門。暖白的光球飄浮在她身側,是近旁唯一的光亮。
雨夜昏昏,失修的金屬柵欄矗立在眼前,將後方的景色分割為均等的一格又一格,每一格都破敗而冷清。燈火稀疏的宅邸像頭巨獸,沉默地伏在迷離的雨幕後。
迦涅下巴點了點,球形玻璃燈向前飄浮,照亮了門柱上的金屬牌。這塊銘牌明顯比柵欄和宅邸要新,板正的大寫字母組成後方宅邸主人的名字:
阿洛·沙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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