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眼睜睜看什麼?」
在佛門好不容易挑選出一位大法師,天童寺圓悟禪師剛一登台,錢德洪的眼神,就「刺」了過去,攻擂道。
圓悟禪師什麼也沒說,手裏撥弄着念珠,雙眼微闔,不說,也不看。
這無聲的反擊。
道不同,不相為謀。
第一輪交鋒,佛門圓悟禪師竟佔到了優勢。
事關道統,就連眾位大法師見狀,也不禁心泛漣漪,露出喜色,而那些道行淺薄的佛門弟子,個個喜上眉梢。
來自江南之地最大道觀,朝天宮大真人張元,也沒想到驚喜來的這麼突然。
三方論戰。
儒門作為攻擂者,只用悶頭進攻即可。
而佛門、道門就考慮更多了。
守擂時。
一方主守,一方掠陣。
既然佛門表現不凡,為了和諧,也為了士氣,主守方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圓悟禪師頭上,張元大真人在旁拾遺補漏即可。
處於下風的儒教中人,高漲的氣勢一滯,但大宗師們卻絲毫沒有擔憂之色。
果不其然,聖人門徒的錢德洪對上圓悟禪師,再次開口道:「家族親族還有何人?」
進入第二輪交鋒,圓悟禪師手上未停,但睜開了眼睛,答道:「尚有老母一人。」
「可還健在否?」
「不知健在否。」
「還起念否?」
錢德洪亮出了「刀」。
這一下。
佛門大法師、道門大真人集體變了顏色。
儒家的「孝刀」。
永遠是把破防利器。
對於「神仙可學不可學」議題,錢德洪根本沒有在議題上糾纏,而是從人性出發。
道門也好、佛門也罷,凡是信仰,皆求良善。
神性、佛性,皆源於人性。
如果失了人性,就不再是人,要是修佛、修道,修的連人都不是了,這神仙之學就成了妖魔之學。
辯論將是立敗。
圓悟禪師停下撥弄念珠的手,沉着聲調,從心答道:「不能不起。」
「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現,雖終日呆坐,也是徒亂心曲,俗語云:『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須千里拜靈山』,羊羔尚知跪乳,烏鴉也知反哺,爾先為人,今已非人。」
錢德洪的「刀」,毫不留情砍在「空門大開」的圓悟禪師心上。
一邊是虛無縹緲的佛,一邊是十月懷胎,數十年未能謀面的生母,修禪是問心,圓悟禪師自問內心,佛、母,孰重?
這一「刀」。
砍中了圓悟禪師,也砍中了眾多佛僧,就連幾位大法師也為之心潮激盪。
幾十年如一日的參禪打坐,始終未能得見如來,父母生養之恩,又該作何回報?
一句來世。
能騙過他人,還能騙過自己的心嗎?
「多謝大宗師!」
圓悟禪師認輸。
轉身離開了擂台,脫下了袈裟,脫去了佛履,一襲白衣,赤腳往家鄉的方向回去。
還俗,歸家。
那幾位動心動性的大法師,也放下了袈裟、佛履,向着人性方向而去。
年輕的佛僧紛紛啟程返鄉。
這次。
錦衣衛沒有出手阻攔,既非佛僧,離去也成自然。
佛門守擂失敗。
全部的壓力,頓時就來到了道門大真人張元身上,若是道門也敗,道、佛兩教一半的道觀、寺廟,道士、僧人,道藏、經典就要毀滅、消失。
人性的刀,殺死了佛門。
但卻殺不死道門,道士不僅能伺父母,還能娶妻生子。
戒規戒律,較之佛門少了許多。
「你可有妻兒老小?」錢德洪望向張元,發問道。
張元毫不避諱,答道:「父母俱在,妻兒皆有。」
他不相信,儒家同一把「刀」,還能殺佛門一次,再殺道門一次。
「神仙之學可學嗎?」錢德洪再問道。
「可學!」
這不僅是議題的道門立場,更是道門的立身之本,要是不可學,還當什麼道士?
「學之為何?」
「得道成仙。」
「道教之中可有成仙之法?」
「自是有的。」
「是什麼?」
「若乃性耽玄虛,情寡嗜好,不知榮華之可貴,非強力以自高,不見淫僻之可欲,非閑邪以自正;體至仁,含至靜,超跡塵滓,棲真物表,向道結襟,以無為為事,近於仙道一也。其次希高敦古,曆意尚行,知榮華為浮寄,忽之而不顧,知聲色能伐性,捐之而不取;剪陰賊,樹陰德,懲忿欲,齊毀譽,處林嶺,修清真。近於仙道二也。其次身居祿位之場,心有道德之鄉,奉上以忠,臨下以義;於己薄,於人厚,仁慈恭和,弘施博愛,外混囂濁,內含澄清,潛行密修,好生惡死。近於仙道三也。其次瀟灑華門,樂貧甘賤;抱經濟之器泛若無,洞古今之學曠若虛;爵之不從,祿之不受,確乎以方外為尚,恬乎以攝生為務。近於仙道四也。其次秉明穎之姿,懷拔秀之節,奮忘機之旅,當銳巧之師,所攻無敵,一戰而勝;然後靜以安身,和以保神,精以致真。近於仙道五也。其次追悔既往,洗心自新,雖失之於壯齒,冀收之於晚節;以功補過,過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忘而正在;坎坷不能易其操,喧譁不能亂其情;唯精為微,積以誠著。近於仙道六也。其次至忠,至孝,至貞,至廉;按《真誥》之言,不待修學而自得;比干剖心而不死,惠風逆水而復生;伯夷、叔齊、曾參、孝己,人見其沒,道之使存;如此之流,咸入仙格,謂之隱景潛化,死而不忘,此例自然。近於仙道七也。」張元高聲道。
不止是在回答錢德洪,更是在宣揚道法。
錢德洪笑了,「七法,一讓人不求榮華富貴,去掉邪惡,嚴於律己,誠心向道,順應自然。
二讓人崇高信古,冷靜對待毀譽,隱居山林,保持純真天性。
三讓人雖居高位而淡泊,待人寬厚謙和,出淤泥而不染。
四讓人甘於貧賤,洞察古今,博學多聞而虛懷若谷,不受高官厚祿,寄情世外,修身養性。
五讓人懷仁愛之心,含寧靜之情,平和以頤養精神,精誠以回歸本性。
六讓人洗心革面,以功補過,從細微處做起,堅持不懈。
七讓人隱跡修行,潛移默化,至死不忘初衷。
這些都讓了,我還成仙幹什麼?」
靈魂拷問。若是人人都無欲無求,誰會去燒香禮佛?
學之有用?
學至無用!
張元大真人和道門中人還在思考,圍觀百姓先熱鬧起來,他們花錢費力,是為了求神仙庇佑的,現在「神仙」要讓他們,什麼也別想,什麼也別求。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狗日的,退錢!
儒教攻擂成功。
佛門、道門守擂失敗。
遵照規定,三方辯論主事閣老的高拱,當着所有的人,擬了道毀去半數道門、佛門的奏疏。
讓儒釋道三教大宗師、大法師、大真人都落了名姓,以作實證。
隨後,上稟了玉熙宮。
這道滅道、滅佛奏疏。
也成了第一道由尋回的傳國玉璽加蓋諭令全國的奏疏。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八個篆字,仿佛是上天的意志,死死地鎮壓住道門、佛門。
敕令兩京一十三省衙門,拆去地方一半道觀、寺廟,焚去半數神像、金身,勒令半數道人、和尚還俗。
由地方錦衣衛督察,凡是有違逆者,殺無赦。
此旨一下,佛門、道門哀嚎遍野。
天下要拆寺兩千三百餘所,還俗僧尼一百二十六萬五百人,拆招提、蘭若兩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畝,收奴婢十五萬人,編籍給田賦民。
天下要拆觀九百餘所,還俗道士二十萬六千三百人,拆野社、淫祀九千餘所,收膏腴上田上千萬畝,收「仙奴」十二萬人,編籍給田賦民。
沒錯。
佛寺中有奴婢,道觀中有「仙奴」。
私籍奴婢的出處基本是集市販賣。
販賣又區分為自願賣身為奴和劫掠販賣。
前者基本屬於是家境破落、生活拮据、為了生活而甘願賣身為奴者。
後者基本屬於是以倒賣良人為奴婢,這種行徑是違反大明律的,朝廷是嚴令禁止的,但仍有良人屢被販賣。
而佛寺、道觀獲得奴婢(仙奴)的方式,有兩種,一,是集市買賣,二,是達官顯貴贈予。
佛門、道門,雖是清淨之地,但前者有女尼,後者有「女冠」。
這些奴婢、仙奴,存在的原因之一,就是負責女僧人、女道人日常起居。
尤其是上層有地位的女尼、女冠,不僅享受朝廷的供給,還有達官貴人的饋贈供養,生活豪奢,呼奴喚仆,儼然是「女兒國」里的統治者。
此中多有齷蹉,道門大真人、佛門大法師為之掩面,而不願再提。
道門、佛門在辯論中丟的臉夠多了,朝廷也沒有再窮追猛打。
至於從儒門士人流傳出的傳說,就不在朝廷管轄範圍之內了。
文人,多嘴碎。
真正的道藏、經文,大都藏在大觀、大寺中,錦衣衛「請」大真人、大法師傳書回去,焚去道藏、佛藏。
道藏九十八部,要焚去四十九部。
佛藏五千四十八卷,要焚去兩千五十四卷。
錦衣衛,從大年初一就不得閒。
第一場三方辯論以儒門速勝結束,而第二場的時間,由欽天監擇良日,定為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這是不打算讓三教中人過個好節了!
道門大真人、佛門大法師先後離去,儒門大宗師也去慶祝了,但今日以一敵二獲得完勝的錢德洪,卻留了下來,走向了高拱,道:
「高相!」
這一句稱呼。
讓清場的六部官員齊刷刷側目而視。
這聖人門徒,不但嘴皮子很厲害,也很會做人啊。
高拱的心坎被擊中,露出了笑,道:「錢大宗師。」
高拱有兩位老師。
李麟山、賈詠。
李麟山是高拱入仕前的恩師,賈詠是高拱入仕後的恩師。
李麟山以中憲大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還了鄉,至今尚在。
而賈詠,這位昔日嘉靖朝的內閣閣老,卻在嘉靖二十六年時早早離世,葬於南塢之陽。
李麟山、賈詠,都是儒教中人,曾經也都是儒家的中流砥柱,高拱,也算是儒教中人。
錢德洪以儒家大宗師身份前來問候,高拱不能不給面子。
「草民有一事,想請高相幫忙。」
「錢大宗師但說無妨。」
「請高相代為引見一下,我想見一見元輔。」
「錢大宗師說笑了,您與龍溪先生(王畿)師出同門,同赴殿試、同年進士及弟,都曾是「王學教授師」,代聖人掌管門戶,情同手足,元輔乃龍溪先生徒孫,也是您的徒孫,您想見元輔,傳信過去,元輔就會馬不停蹄來見您,又何須我的引見?」高拱打太極道。
稱呼,是受下了,但事,卻沒打算辦。
附近豎着耳朵聽的六部官員,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說,當今內閣和嚴嵩內閣,有個很大區別。
嚴嵩內閣,因為有嚴世蕃在,是明着不要臉,而張居正內閣,閣老個個話說的好聽,可底子不要臉。
錢德洪別說傳信給元輔,就是親自到相府求見,八成也連門都進不去。
聖上有心覆滅三教,元輔那「權利薰心」的,會避一切嫌。
「我有恩師親筆《瘞旅文》,想贈予高相。」錢德洪並不意外,直接開出了價碼。
恩師王陽明的多數著作,手札、親筆,都在錢德洪手中,拿出一篇,還剩很多。
高拱心中一動,眼睛跟着也亮了起來,《瘞旅文》是陽明先生謫居貴州龍場驛期間,目睹了吏目一家三口暴死異鄉,他與吏目主僕素昧平生,但情有所通,心有所感之筆。
這一篇祭文親筆,價值不菲,是當之無愧的傳家之寶。
到底是「老先生」,手裏的好東西就是多啊。
「我正好也有事要去求見元輔,若是錢大宗師不嫌棄,就隨我同行,大宗師,請與我同乘,弟子有學問請教。」高拱應了下來。
邀請錢德洪上了自己的轎子,朝着相府方向而去。
留下六部官員在清洗血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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