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落。
天地為之一亮。
透過大殿的窗戶,雷光照在對峙的高拱、嚴世蕃臉上。
「皇上,奸臣已經自己跳出來了!」嚴世蕃感覺到今天的爭議,已經要你死我活才能解決,「高拱是一個,還有張居正。」
聲音比光慢,雷聲響徹天地時,嚴世蕃正好點了張居正的名,仿佛蒼天的化身一般。
「九百萬兩紋銀的閩浙軍餉開支,皆是為了重開海路,保證貨商通暢,現在,軍餉的事,皇上照准了。
但備貨西洋,你們卻不願意,按你們的意思,我大明朝靖的海,平的倭,不像是給朝廷靖的,更像是給那些走私販子靖的了。」嚴世蕃望着高拱、張居正,以一敵二地說道。
何謂倒打一耙?
這就叫做倒打一耙!
海靖倭平,本是嚴家父子為了日後走私想出的辦法。
但此刻卻被嚴世蕃拿來,暗指高拱、張居正與東南走私販子勾結,不願意看到朝廷事先增加貨品船隊再下西洋。
到底是年輕,張居正一凜,直接答道:「我沒有這樣想。」
在他的構想中,大明朝銷往西洋的貨物有很多,不一定非指着絲綢這一件東西。
嚴世蕃不依不饒追問道:「那你為什麼阻擾朝廷提前備絲織綢?」
生死已懸於一線,高拱這時不但顯示出了硬氣,也顯示出了智慧,居然無視了嚴世蕃、張居正的對話,從頭反駁道:「「姧」字怎麼寫?是兩個「女」字,加一個「干」字。
我高拱現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閣老,就在前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妾室。
這個「姧」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頭上。」
德行。
始終是官員繞不過的東西。
大明朝廷雖然沒有限制官員娶妻妾的數量,沒有阻止官員妻妾成群,但絕大多數官員不會公然納妾。
除非正妻遲遲不能誕子,以免不孝,方才納妾。
像嚴世蕃這般,公然納妾,且多妾室,一為淫樂,二為藉故受賄。
正月十四的嚴府,可謂高朋滿座,七品以下的京官,五品以下的地方官,連個座位都沒有。
許多地方官或離京無法回到京城的官員,人到不了,禮可都全到了。
從德行上否定一個人,繼而全盤否認這個人,這本是嚴世蕃對付清流時的拿手好戲,如今被人用在自己身上,嚴世蕃險些吐血。
「不用東拉西扯了!」
嚴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識地就要拍案而起,嚴嵩、徐階如電的眼神立刻射了過來,手掌收了力,變成了扶着案子站了起來,「高拱,你先對日益虧空的國庫視而不見,不思為國開源節流之法。
又對太祖高皇帝的治國之道頗有微詞,大不敬的提及河南舊事,來論浙江新事。
我看你這戶部侍郎,不過是個尸位素餐的小人。」
你指摘我德行,我指摘你操守,誰也不肯相讓。
高拱沒有接言,張居正也沒有接言。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只有朱厚熜從蒲團上站起,靜靜地等着大殿外的暴雨下來。
三聲雷震,雨水像從天上倒入了人間,落到了地上,頓時碎了無數瓣。
絲絲縷縷的水汽升騰而起,籠罩了整個京城,玉熙宮,宛若一個隔絕之地。
朱厚熜的目光望向了嚴嵩:「嚴閣老,嚴世蕃說高拱、張居正在你的內閣里不實心用事,是這樣嗎?」
「回皇上,內閣里都是我大明朝最實心用事的臣子。」嚴嵩不緊不慢道。
所有的人一愣。
就連高拱、張居正都沒想到嚴嵩在這時候還能為他們說好話。
嚴世蕃委屈到整個人快炸了,這一天,從醒來就沒順心過。
從玉熙宮外老父親對徐階的許諾,再到這玉熙宮內老父親對高、張二人的袒護,在老父親心中,好像就他一個外人。
「嚴世蕃的第九房夫人又是怎麼回事?」朱厚熜提高了問話的聲調。
嚴嵩答得仍然十分從容:「是個唱崑曲的戲子,和其父親一道到成國公府上唱戲,卻失言惹怒了成國公,其父挨了打,父女倆也都被趕了出來。
後來,其父重傷不治死了,京城地貴,那女子無力葬父,於是賣身葬父,就被嚴世蕃買了下來,納為了妾室。」
「這麼說,嚴世蕃倒是個善人,前面那幾房夫人的身世都這麼悽慘嗎?」朱厚熜突然又把目光轉向了嚴世蕃。
嚴世蕃一驚,跪了下去,「臣回去就將幾房夫人送回去,有娘家的送回家,沒有娘家的另找好人家嫁了。」
悽慘的身世,背後往往都有着無法對人言的隱情。
尤其是九房夫人全是在遇到嚴世蕃,被嚴世蕃看中後,身世才忽然悽慘的。
朱厚熜不再看他,望向了徐階,「徐閣老,內閣迫切想要在今年增加二十萬匹絲綢,你是戶部尚書,朕問你,增加二十萬匹絲綢要增加多少畝桑田?」
增加桑田?
所有人立馬抓住了皇上所說的關鍵詞。
高拱、張居正臉色一變,哪怕御前抗辯了這麼多,還是阻止不了改稻為桑嗎?
徐階端正了面容,聲音卻透着興奮:「回皇上,如果是成年桑樹,有二十萬畝就行。
可要等到一個月以後改種,下半年仍是桑苗,況且中秋蠶、晚秋蠶吐的絲也少,不能和春蠶比,因此至少要五十萬畝桑田。」
同為戶部堂官,徐階能知道的蠶事,高拱也知道大概。
五十萬畝糧田改稻為桑,最多後年也成了成年桑樹,春蠶、秋蠶加在一起,吐的絲遠不止織二十萬匹絲綢。
說出五十萬畝桑田數,只是嚴嵩、徐階商量後想要此次兼併浙江土地的數目罷了。
當真是狠辣啊,嚴家、徐家剛失去了幾十萬畝田地,就要從另外的地方找補回來,哪管浙江百姓的死活?
朱厚熜一笑:「徐閣老好算盤。但就這些田地,又何須動朕浙江百姓的稻田,朕這裏,剛得了五十萬畝田地,不妨就都改了吧。」
言罷。
呂芳領着幾個小太監從偏殿抬出兩個檀木箱子。
徐階、嚴世蕃看着那箱子,竟是那麼的熟悉,和徐家、嚴家的箱子真像,就連封箱貼的條都掛着兩家獨有的標識。
封條一拆,箱子開啟,就連裏面的地契,都和徐、嚴兩家獻上的地契一模一樣。
徐階喉頭一咸,強行咽下了涌動的熱血。
用他和嚴嵩、嚴世蕃的想法,改嚴、徐兩家的田,與浙江百姓秋毫無犯,這是人能幹的事嗎?
嚴世蕃的城府較嚴嵩,徐階還是淺了些,怒火攻心之下,嘴角溢出鮮血。
畜生啊,畜生啊,他娘的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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