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栩生引着程亦安在祠堂走了過場回到寧濟堂。
時辰尚早,二人又不曾留在榮正堂用早膳,這會兒便吩咐下人擺膳。
進來了兩位嬤嬤。
一位面生,但程亦安認識,是二夫人王氏的心腹徐嬤嬤,名義上照看陸栩生,實則是王夫人安插在兒子房中的眼線。
另一位自然是程亦安的陪房李嬤嬤了。
像程家這樣的大族嫁女,陪房要精挑細選,她嫁給陸栩生於四房來說是光耀門楣的大事,祖母選了兩房陪房給她,一房是李嬤嬤夫婦,另一房是明嫂子夫婦。
李嬤嬤夫婦管內,程亦安的嫁妝就在李嬤嬤手中,明嫂子夫婦管外,這會兒不曾進內院來。
瞧見李嬤嬤那張精明的面孔,程亦安忽然覺着想要立馬和離也不容易,瞧瞧,程家四房那邊恐就不好打發,還得需要合適的契機。
早膳過後,寧濟堂所有下人進來給主母磕頭。
程亦安賞了原寧濟堂的僕從,陸栩生也給了李嬤嬤等人賞賜。
兩位嬤嬤紛紛替主子行事,各自發賞,相安無事,待要吩咐上茶,兩位嬤嬤卻很「默契」地同時開口,
這是權利之爭,往後這寧濟堂到底誰說了算。
程亦安看了一眼李嬤嬤,示意她不必爭。
她要走呢。
喝過茶,陸栩生便出門去了。
徐嬤嬤親自送他去二門,她是陸栩生的奶媽子,在府內很有體面。
陸栩生臨行囑咐她,一切聽程亦安行事。
這話徐嬤嬤只是聽聽,沒放在心上。
程亦安留下李嬤嬤說體己話,「明嫂子在哪?可安頓好了?」
年輕的媳婦進了門,慢慢掌了家便將自己的陪房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程亦安既然要和離,自然沒有這個打算。
李嬤嬤回道,
「已經在後廊子上安頓了,奴婢讓她先熟悉熟悉府內人情世故,再作理論。」
程亦安卻知道明嫂子夫婦能幹大事,思忖道,
「我與二爺商量了,待生了孩子再上手庶務,眼下這段時日,先讓明嫂子家那位跟着李叔管着嫁妝鋪子吧。」
明嫂子的丈夫辦事利索機靈,比李叔能幹,李叔上了年紀,做做掌柜可以,跑腿卻不行。
李嬤嬤想了想道,「也好。」
「那您先歇着,奴婢去將嫁妝卸下來安置好。」
程亦安的嫁妝還在廊子上鋪着呢,等着她這位管事嬤嬤和徐嬤嬤去歸置。
程亦安聞言有些頭疼,輕咳道,「您別急,先將箱子擱在東廂房吧。」
那些東西暫時用不着,拆了回頭還要歸整,多麻煩。
寧濟堂西廂房待外客,東廂房是預備着孩子住的,如今空着呢。
李嬤嬤眉頭頓時一皺,「這怎麼成?」
李嬤嬤以為程亦安不懂,挨着她腳跟前的錦杌坐着,語重心長道,
「姑娘,嫁了進來第一要務便是整理歸置嫁妝,此其一,其二,也趁機問問姑爺的私房和體己,對了,昨夜姑爺怎麼說,可有交庫房鑰匙給您?」
大戶人家的少爺都是有私房體己的,有能耐的甚至還有小庫房,在李嬤嬤看來陸栩生位高權重,沒少得封賞,私房肯定可觀。
程亦安哭笑不得,卻還是認真解釋,
「此事我與姑爺自有理論,嬤嬤先不着急。」
程亦安語氣有幾分不容置疑的架勢,李嬤嬤便不敢吭聲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程亦安,心想姑娘出嫁了,能當家做主,果然不同了。
李嬤嬤又問起了另外一樁要務,
「姑娘瞧着,姑爺可有通房?」
論理通房得在次日給主母敬茶。
方才丫頭過來磕頭時,李嬤嬤刻意掃了幾眼,沒見長得特別出挑的,心裏還在疑惑這事。
這一樁程亦安倒是很肯定地回,
「二爺說沒有。」
這就是陸栩生的可取之處。
前世陸栩生就沒有通房,她小產後有半年不曾與他同房,剛開葷的陸栩生愣是沒碰一個丫鬟,不僅如此,更不曾在外頭沾花惹草,陸栩生素來潔身自好,這一處能將京城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比下去。
是他不貪嗎?
那不是,這男人面上冷淡,床笫之間卻異常折騰,若不是她身子扛不住,他一夜能要幾次水。
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才可靠。
李嬤嬤就放心了,對這門婚事越發滿意。
東廂房的鑰匙在徐嬤嬤手中,李嬤嬤來到倒坐房尋到徐嬤嬤,徐嬤嬤就知道是為嫁妝而來,
她拍拍手上的瓜子殼灰,起身沖李嬤嬤笑道,
「嬤嬤何事?」
嫁妝歸置要婆家人在場,也好核對單子是否屬實,而徐嬤嬤恰恰是幫着核對嫁妝的人,保不齊待會兒還得得些賞賜。
但可惜,李嬤嬤與她說,「老姐兒,東廂房鑰匙何在,少奶奶問呢。」
徐嬤嬤微微有些疑惑,也不多言,連忙去到西廂房盡頭的耳室拿鑰匙,牆角盡頭有一個六層的八寶鑲嵌豎櫃,裏頭擱着寧濟堂各房門的鑰匙人情往來的賬冊之類,她在其中一個匣子裏拿出東廂房鑰匙。
李嬤嬤在門口站着沒進去,她也清楚,一人一個山頭,過去寧濟堂很顯然是徐嬤嬤照管。
一旁有眼力勁的嬤嬤一見少奶奶進了門,就該將鑰匙一類悉數交給主母,這個徐嬤嬤顯然沒有這個覺悟。
李嬤嬤心想,恐得費番功夫方能在院子裏站穩腳跟。
李嬤嬤拿了鑰匙帶着陪嫁丫鬟將嫁妝箱子搬進東廂房。
徐嬤嬤在倒坐房的窗口看傻眼了。
嫁妝不入庫?
這是做什麼?
連忙一溜煙退出來往二夫人的院子來了。
二夫人聽說這事,滿臉詫異,以及不滿。
嫁妝單子交予婆家並當場核對是理所當然的,程亦安的嫁妝單子早早就給到了二夫人,但程亦安不驗貨卻是奇怪了。
徐嬤嬤小聲揣測,
「太太,莫不是嫁妝裏頭有什麼乾坤吧,四房畢竟不是長房,奴婢也聽說咱們這位二奶奶母親早逝,家裏是繼母做主,定給不出什麼好東西來。」
這是懷疑程家弄虛作假。
二夫人沒有徐嬤嬤眼皮子這麼淺,一個嚴厲的眼神扔過去,
「閉嘴,這話也能亂說!」說出去丟陸栩生的臉。
「程家四房雖不怎麼樣,可這門婚事是程明昱親自過問的,他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程明昱是都察院首座,當朝左都御史,出了名的嚴謹克己,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程家四房敢在他眼皮底下弄虛作假,無需陸家出面,程明昱就能掀了四房。
而事實上,二夫人還聽說,程亦安出嫁,長房看在她替程家聯姻的份上,私下添了嫁妝。
「不過,她不開封嫁妝也實在蹊蹺。」
正兒八經去問嘛,二夫人不屑,顯得他們算計女方嫁妝似得,二夫人還丟不起這個人。
出於對程明昱人品的信任,二夫人決定不過問這樁事了。
徐嬤嬤這一走,李嬤嬤便有所察覺,立即進來跟程亦安報信,
「老奴瞧着那徐嬤嬤出了門,怕是告狀去了。」
程亦安正在桌案後整理自己的書冊,失笑道,
「隨她去吧。」
李嬤嬤有些頭疼,「姑娘,這徐嬤嬤也忒沒眼力勁了,老奴尋她討要鑰匙,便是提醒她將東西交出來,孰知她是摳的死死的。」
徐嬤嬤是什麼人,程亦安早就見識了,她笑着寬慰李嬤嬤,
「她呀,是二爺的奶媽子,比旁個本就更有體面些,俗話說奶媽子也是半個婆婆,甚至比婆婆更難纏,這些奶媽子伴着少爺們長大,少爺屋裏的事哪一樁不是她們做主,我這一進門便是奪了她的地兒,她心裏好受才怪。」
左右待不了多久,程亦安沒放在心上,反是吩咐李嬤嬤,「將嫁妝單子給我瞧瞧。」
她要盤算盤算能挪出多少錢來,先在外頭購置個宅子,女人哪,得有個自個兒的落腳之地,任何時候不受制於夫家和娘家。
午膳就在自己屋子裏用,晚上待陸栩生回府,一道去了二夫人院子。
二夫人又不傻,陸栩生白日行為舉止擺明了不叫她為難程亦安,這個兒子可不是老三,是在陣前取敵將首級的人物,不能跟他對着幹,是以二夫人暫且收了給程亦安立規矩的心思,一頓飯吃得不溫不火。
飯後,二夫人讓程亦安先回去,留下陸栩生商議明日回門禮的單子。
名門望族的人情往來皆是有章程的,陸家不會在這種事上落人口舌。
陸栩生看了單子無礙,又安撫母親中饋的事稍安勿躁便回了房。
將將行至寧濟堂的月洞門外,便聽見裏面傳來爭執聲。
徐嬤嬤與李嬤嬤在廊下對峙,
「好端端的,新房裏為何要添一張填漆塌,不是擱了一張羅漢床麼,還不夠放東西的?」
李嬤嬤也不明白程亦安為何要往內室添塌,但身為奴婢第一要務便是服從,她若不聽程亦安調派,往後誰把程亦安放在眼裏。
李嬤嬤臉色漸冷,
「老姐兒,這是二奶奶吩咐的,我們做奴婢的只能照辦。」
徐嬤嬤不同意,
「不成,新房擱兩個塌不吉利,我們陸家沒這個規矩。」
什麼吉利不吉利,說白了便是爭話事權。
李嬤嬤氣死了,
「我們少奶奶愛讀書,平日閒來無事就愛在填漆塌上歇着,怎麼,嬤嬤這是要越到主子頭上去?」
徐嬤嬤被安了這麼一個大罪名,臉色頓時發青,拉下臉道,
「喲,老姐兒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說話兒一套一套的,竟是將我唬住了,我不知你們程家什麼規矩,可我們陸家向來敬重老人,府上的老嬤嬤見了哥兒姐兒都是可以不用行禮的,老太太常說,我們這些老媽子跟過老爺太太,見了世面,平日哥兒姐兒有不當之處,少不得要規勸,這才是做嬤嬤的職責。」
李嬤嬤也不甘示弱,
「說的沒錯,我們府上也是這個理,只是主子寬宥是主子有氣度,咱們做奴婢的卻不能忘本,什麼是本?主僕有別是本,今日是我們少奶奶開的口,換做二爺吩咐,老姐兒也是這般阻止不成?知道的都曉得嬤嬤您最是殫精竭慮替主子分憂,不知道的,還以為嬤嬤給新婦下馬威,讓我們少奶奶下不來台呢。」
徐嬤嬤一張臉脹得通紅。
還待犟嘴,見李嬤嬤朝着身後行禮,回眸一瞧,一道高大的身影杵在廊廡下,如陰影般罩着她,唬了徐嬤嬤好一跳,
她頓時失聲,「給二爺請安,二爺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過去陸栩生總要在書房忙到半夜才回房安寢。
這話無形中昭告了親近,她就是要告訴李嬤嬤,她服侍了陸栩生二十多年,是男主人身邊第一得力人物。
而李嬤嬤反而彎了彎唇。
徐嬤嬤犯了大忌了。
主人回來早晚,是個奴婢該過問的嗎?
果不其然,陸栩生擺擺手,示意李嬤嬤回房,隨後往西廂房裏指了指,與徐嬤嬤道,
「嬤嬤隨我進來說話。」
徐嬤嬤跟着他進了西廂房的正間。
陸栩生武將出身,站如松坐如鐘,又素來不苟言笑,他往桌案旁坐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壓力。
哪怕養了陸栩生這麼大,徐嬤嬤瞧見他還是有些懼怕的,她猜着陸栩生聽見了方才的話,恐陸栩生不悅,忙陪笑,「二爺別誤會,老奴是覺得疑惑才多問幾句,二奶奶既然喜歡,老奴照辦就是。」
陸栩生神色不動,而是往跟前錦杌指了指,示意徐嬤嬤落座。
徐嬤嬤忐忑坐下。
陸栩生修長的手執輕輕撥動着茶盞,淡聲問她,
「嬤嬤伺候我多少年了。」
這是徐嬤嬤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忙豎了手指,津津樂道,「二十一年了,少爺今年二十一,老奴服侍您也有二十一年了。」
陸栩生慢慢頷首,「嬤嬤辛苦了。」
徐嬤嬤聽他這般說,頓時百感交集,「老奴不辛苦....」
正待訴苦,卻聽得陸栩生悠悠開口,「往後嬤嬤便回後廊子榮養。」
徐嬤嬤一聽這話,神色僵住了,呆呆看着陸栩生,
「二爺.....這這...」
這些年伺候陸栩生,管着寧濟堂大大小小的事,陸栩生一年四季衣裳均是她備的,里里外外的油水數不勝數,讓她榮養,不是斷她財路麼。
「二爺,老奴伺候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她還待爭辯卻見陸栩生一個眼風掃過來,
徐嬤嬤嚇得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這位主可是從屍山火海里殺出來的,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徐嬤嬤不敢喘氣,氣懨懨止了嘴。
心裏卻想,這新來的二奶奶了不得,方才一個晚上便將二爺迷得神魂顛倒,上午頂撞了二太太,如今又來派她的不是。
陸栩生起身離開了。
他處置徐嬤嬤有兩個緣由,一來少爺成親,奶媽子到了榮養的時候,二來,一山不容二虎,留她在寧濟堂容易滋生是非。
前世他一心撲在功業,滿腦子琢磨的是如何肅清邊患,抵禦外侮,內宅這些事對於一個在朝堂叱咤風雲的男人來說,不足掛齒,可結果是他守好了大晉邊疆,卻沒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今生,他要守好自己的女人。
陸栩生回到正屋,徑直去了浴室。
片刻,他更衣出來,便見拔步床內探出一張小臉蛋,正俏生生望着他,
「二爺,你將徐嬤嬤趕走了?」
方才李嬤嬤進來告訴程亦安,徐嬤嬤將一應鑰匙人情賬冊交了過來,捲鋪蓋離開了寧濟堂。
床邊的矮柜上燃着一盞宮紗燈,暈黃的燈芒柔柔蕩蕩傾瀉在她面頰,映着那黑幽幽的水杏眼明亮又清澈。她未施粉黛,肌瑩眉秀,一頭綢緞般的墨發鋪在腦後,身上只裹着件中衣,纖細的手臂拖着兩腮,大大的眼,長長的睫,說不出的韻致瀟灑。
陸栩生喉嚨緊了緊,移開視線,一面往安置好的填漆塌邁去,
「不使走,難道留着膈應你?」
陸栩生背對着程亦安退靴上塌。
程亦安眨了眨眼,這廝怎麼比前世越看越順眼呢,徐嬤嬤離開,她當然自在舒坦。
「雖說如此,只是我這一進門,你便將人趕走,我怕回頭老太太和太太把賬算在我頭上。」
陸栩生沒好氣道,「怕什麼,不是有我麼?」
程亦安愣了愣。
對啊,還有陸栩生呢,她怕什麼?
陸栩生是誰呀,他是都督府的二品武將,邊關九鎮的領軍人物,皇帝跟前第一紅人,陸家的榮耀靠得可不是大老爺,而是陸栩生。
府上但凡有眼力勁的該要巴結她才是。
她怕什麼,橫着走!
可恨前世沒看穿,謹言慎行,本本分分,可人有的時候就是不能太老實了。
程亦安豁然開朗,
「就依你。」
她吹了燈,挪進床榻繼續睡,只是睡了片刻,又蹭蹭爬起來,掀來簾帳看着陸栩生的方向,
「可是,你將人趕走了,回頭待我離開,你使喚誰去?」
徐嬤嬤畢竟是陸栩生使喚慣了的人。
這話說出來,屋子裏的氣氛就沒那麼融洽了。
黑暗中,那個高大的男人,枕着雙手闔着眼,拒絕回答這茬。
「睡吧,明日還要回門。」
他側個身不想理會程亦安。
一提起回門,程亦安頓時斂了斂神。
前世她被算計便是由程家四房而起,明日她就得掃除這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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