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音在程雪意得意的笑聲中回過神來,面色如常地走在前面。
既然錦緞上的地圖沒參考價值了,程雪意還是走在他後面更安全。
他的腳步不會很快,也不會很慢,掐在一個剛好程雪意可以跟上,又不會浪費時間的速度上,仿佛經過精確計算一般。
程雪意跟在他身後,走起來不會有絲毫費力,時不時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菡萏香。
在洞窟那一夜覺得這香氣濃郁起來十分銀靡,現在行至瘴氣崖邊,又覺得這香氣正經得不得了,讓人神清氣爽,也讓人充滿安全感。
很奇妙,她居然因為一個必將被自己戲耍和拋棄的人而產生安全感。
程雪意忽然抓住沈南音的衣袖,沈南音腳步一頓,回眸望來,她不能說話,便朝前搖頭,沈南音瞥了一眼身前,那裏瘴氣瀰漫,沒有路了。
「目之所視,不一定就是真的。」
沈南音手腕輕抬,白袖裏隱約可見色彩艷麗的血藤,白與紅交織,清朗如月的一個人氣質無端的旖旎起來。
他很適合紅色,程雪意這樣想着,瞧見他朝前邁步,踩在沒有重量的瘴氣之中。
步伐穩定,踏踏實實,並未墜落。
他自己走過去的時候果斷利落,但回身接她的時候小心謹慎。
程雪意將手遞給他,被他溫暖的掌心包裹,跟着他一步步走在看不見路的瘴氣之中。
忽然,她撓了撓他的手心,沈南音一怔,立刻去看她的臉,程雪意朝他的唇抬抬下巴,因為不能說話只能哼哼唧唧示意。
沈南音很懂她的心意。
「我已修至冰心劍意第九重,這種程度的瘴氣妨礙不了我的什麼。」
也就是程雪意壓制了靈脈,只留了一點點力量在身上,否則肯定比他厲害!
沈南音語氣尋常,懇切溫和,絕無炫耀之心,可程雪意就是渾身不得勁,怎麼看他都不順眼。
好想打一架,看看兩人到底誰能贏。
手癢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動手,便不由自主地扣他掌心。
行在瘴氣中,周圍隨時可能有危險發生,沈南音不能鬆開她的手,只能任她扣來扣去。
扣得掌心發癢發疼,也不能放任自己因此分神,仍然專注於四周情況。
程雪意很快壓下心頭躁動,也專心看着前路。
剛看一眼,猛地有什麼東西掉下來,直接砸在兩人前面,巨大的響聲和周圍瞬間的格局令程雪意瞳孔收縮。
她定睛望着那東西,不確定該如何形容,它像個巨大的蠶蛹,顏色土黃,隱約見什麼在上面蠕動,看仔細些,發現是蟲子。
纏繞包裹在那東西上面的不是蠶絲也不是繭,是密密麻麻的線蟲。
程雪意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肚子裏早就空了,她忍耐力很強,並不會覺得多餓,也沒怎麼被眼前這一幕噁心到。
在噬心谷,更噁心的畫面都有,低等魔族自相殘殺,吞噬彼此血肉的畫面,可比這個刺激多了,這才哪到哪。
她甚至都沒錯開視線,好整以暇地盯着那東西想判斷它到底是什麼,沈南音卻已經迅速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不能說話,很快眼睛也不能視物,溫暖的手擋在眼前,捂得嚴嚴實實,除了腥臭的味道,她對外界一無所知。
就連腥臭的氣味,也很快被沈南音身上的菡萏香掩蓋。
程雪意被人抱了起來,那人心跳透過衣物傳遞過來,穩定平和,不曾因戰鬥加速一分。
她身上的冷意因為他的懷抱逐漸消散,她跟着他上下左右的閃躲,實在有些顛簸,為了不被摔下去,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雪意把臉埋在沈南音頸間,如此他就能騰出一隻手來對付那些線蟲。
他的頸窩比身上更溫暖,貼着柔軟的耳垂,程雪意呵出微涼的氣息來。
這個姿勢太親密,但現在好像沒有更好的選擇。
為保證她的安全,不嚇到她,似乎只能選擇這種方式。
沈南音沒有為難多久,便一手抱着她,一手持劍將線蟲全部滅除,踩着線蟲密集堆積的屍體越過瘴氣最濃郁的地方。
他每走一步都有咯嘰咯嘰的聲音發出來,是腳下線蟲屍體實在太多了。
程雪意透過他肩頸的縫隙偷偷望向地面,看到密密麻麻的線蟲屍體在蠕動,摟着他脖子的力道不自覺加大。
沈南音立刻換做雙手抱她,低聲道:「別看。」
以為她害怕了嗎?
程雪意順勢將他摟得更緊,身軀在他懷中微微顫抖。
沈南音真的以為她怕到發抖,行至暫時安全的地方,猶豫許久,在將她放下和另一個選擇里選擇了後者。
他是修士,握劍的手並沒留下什麼繭子,指腹光潔柔軟,溫度適宜,落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僅僅一下,立刻停止,且執行第一個選擇,將她放了下來。
「暫時沒事了。」
他這樣說了一句。
程雪意低着頭從他身上下來,目光一點點從他腰線往上,最後轉為四目相對。
沈南音愣了愣,抬腳往前走,程雪意伸出手將臉上的笑容抹去了。
笑得太開心了,刺激到他了。
這要不懂她剛才並未害怕才怪。
程雪意迅速跟上沈南音,他也沒走遠,就停在不遠處的懸崖邊。
瘴氣消散,這次是真的萬丈深淵近在眼前。
程雪意張口,哼哼唧唧地詢問沈南音可不可以說話,沈南音沒看她,只點了一下頭。
雪意立刻將丹藥吐到山崖下面,深呼吸一口,抱怨道:「可憋死我了,我想告訴大師兄我不怕都不行,因為不能說話,只能任由大師兄誤會了。」
言語裏似乎十分無奈,可臉上那笑意真是燦爛到難以形容。
沈南音其實並未看她。
嚴格來說是沒正眼看她。
他用餘光將她的一切都收入眼中,卻不肯正眼直視她一息。
程雪意笑夠了,走到他身邊一起看着崖下,慢吞吞道:「現在大師兄知道我不怕了,之後不用再那麼顧着我,咱們速度快些,我早點拿到修月草,大師兄也好早點回宗。」
沈南音沒說話,但當崖底數不清的飛鳥湧出來時,他還是將程雪意護在身後,對她說:「閉眼別看。」
程雪意靜靜站在那裏,樂得輕鬆不伸手幫忙。
沈南音像世間最高的山,這些長相醜陋噁心的怪鳥絕無可能越過這座高山。
她安全無虞,這一行與她想像中實在不同,驚險全在沈南音,她被保護得極好,近乎腳不沾地,還有閒心與他對話。
「大師兄忘了嗎?不是剛才告訴過你,我不怕這些,不必擔心我看到。」
沈南音不曾回頭道:「你嘴上的確不怕。」
話只說一半,剩下的程雪意自動在腦海中補全了。
嘴上不怕,心裏就真的不怕,不覺得噁心嗎?
第一次見到這類東西的時候,真的不害怕嗎?
很怕。
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了,當時抱着父親哭得昏天黑地,做了好久的噩夢,睡覺的時候絕不能沒有亮光。
但那又如何呢。
人總要長大,總要靠自己,沒有誰能陪伴誰一生,再險惡可怕的東西,生在噬心谷她都要習慣。
說到底她會經受這些,還不都這些修士們幹的。
程雪意不再圍觀,趁沈南音解決這些惡鳥,她人往前走,蹲在懸崖邊打量下方。
錦緞上提到修月草就長在有靈獸看守的峭壁,鬼市女子是無意間墜落深淵時發現的,既然已經驚擾守護靈獸,不如就將寶物帶走,能不能活全看後面一搏。
她搏贏了,可失了寶物的靈獸抓不到上一個竊取者,只會對下一個來到這裏的人拼盡全力。
錦緞上所畫看守靈獸飛在空中,不知是不是這些怪鳥。
程雪意手裏挽上一條白緞,綁在崖邊一塊巨石上,就這麼跳了下去。
「大師兄幫我攔住它們,我下去看看!」
沈南音根本來不及阻止她,只能錯愕地望着她跳下去。
作為宗門大師兄,哪怕宗內事務繁忙也得帶隊出去做任務。
總有些事情是下面的人解決不了,必須由他帶人解決的。
每次這種時候他都一個人走在前面,將棘手的部分解決掉,留下好處理的部分給後輩們。
師弟師妹們也總是信賴地站在他身後,全聽他的安排。
從無一人像程雪意這樣,讓幹什麼不幹什麼,修為不高,膽子卻極大。
沈南音不得不加快速度對抗這些惡鳥。
只有將它們都解決了才能去尋程雪意。
可惡鳥實在太多,每一隻都是高階妖獸,沈南音走這一路已經解決很多危機,體內靈力有損耗,再配上惡鳥的鳥海戰術,不可避免地掛了彩。
不過皮肉傷而已,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留下庇護劍罩將崖下護住後,沈南音追着程雪意的白緞往下,那惡鳥見攔不住他,聰明地轉向了程雪意的白緞,三兩下將白緞撕碎。
白緞碎了,意味着程雪意可能會摔下去,沈南音不敢耽擱,用最快的速度追向白緞最前。
「這裏!」
走到一半被人聲喊住,沈南音回眸一望,見懸崖半山腰一處洞府,洞府外靈植叢生,不少名貴品類,未見有人採摘痕跡。
那鬼市女來的不是這裏。
若她來過,這些靈植不可能還好端端長着沒有被破壞。
程雪意也認識靈植品類,毫不含糊地摘了一大堆塞進乾坤袋。
輪到洞府匾額上那些時,她摘着摘着,看見了匾額上具體的字。
洞府年久失修,時代遙遠,匾額上的刻字被歲月腐蝕,有些模糊不清,她只能模糊辨認出來。
「尋君閣。」
程雪意回過頭來問:「大師兄,你聽說過尋君閣嗎?是個什麼地方?」
沈南音仰頭望着她,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程雪意動作一停,從洞頂跳下來,收起靈植,左右探頭看他。
他表情都不變化,冷着臉,明擺着不高興。
又生氣了???
她可真有本事。
把人人稱讚好脾氣的真武明華道君氣兩回了!
氣就氣吧,程雪意也懶得管他莫名其妙又不高興,不說話她也不想知道了,轉身要往尋君閣里走,被沈南音按住肩膀。
「程師妹。」
氣壓很低的大師兄一字一頓道:「為何自己下來?」
程雪意望向他,眨眨眼道:「我下來看看底下怎麼回事,那錦緞上畫着鬼市的姐姐就是在會飛的看守靈獸手中奪走了修月草,修月草長在懸崖峭壁里,既然有大師兄拖着那些惡鳥,我便來確定一下是不是這裏。」
沈南音緊蹙眉頭:「我拖住了惡鳥,若底下還有其他妖物,你待如何?」
「為何不肯等我下來看過再說?」
「」程雪意張張嘴,想說什麼,又不太有機會。
沈南音接話極快:「你為何總和旁人不一樣,為何不能好好等我回來。」
程雪意繃不住了:「我為何要和旁人一樣?我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我又為什麼非要等你回來?我有手有腳,能自己做事,願意待着便可以等,不想等也能幫忙。大師兄放心,我不會拖你後腿,事關我的性命和未來,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沈南音重複她的話,深吸一口氣,「你的分寸便是忽視自身能力單獨行動?」
沈南音不是第一次覺得和程雪意交流不了,但這次是他最難以忍受的。
因為正如她說的,這事關她的性命和未來。
「大師兄想說我自不量力,是嗎?」
沈南音一滯。
程雪意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大師兄不要小瞧人,我是修為低,但不是沒腦子,沒把握保證自己的安全,我會冒然下來嗎?我肯定是都算計好了才行動。」
她上下一掃他身上的傷,「大師兄修為確實高,但那又如何?你不也是人嗎?你還沒成仙,就仍然是人,我危險你也危險,你也會受傷,會出事。我若不想法子加快進度,趕快找到修月草離開這裏,我們不是還得面對更多危險?」
「我」
沈南音語塞,半晌才道:「我們不一樣。我不是小瞧你,只是你確實年紀還小,剛入門——」
「年紀大怎麼了,修為高怎麼了,就不會疼不會受傷了嗎?」
程雪意的潛台詞是,他別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你修為再高也會有栽跟頭的時候。
但沈南音好像沒聽出來。
他無言地望着她,目光複雜,良久之後,冷冽的神色重新變得溫和起來。
「我未曾聽過尋君閣,此地偏遠,應該早過雲夢峽,靠近王母山了。」
王母山。
這個稱呼讓程雪意一晃神。
「王母神因陸師叔而得名,是她獻祭噬心谷之前的閉關之所。」
沈南音只是捎帶一提,說完便推開石門走進去。
程雪意回過神來,踩着他的腳印進去。
這裏說是閣,裏面地方其實很小,進了門一眼就能望到底。
石門外靈植叢生,裏面卻十分乾淨,灰塵都沒什麼。
這裏面擺着一張蒲團,掛了一副空白的字畫,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程雪意走到字畫前,沒在畫上看到人,但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特來尋君。】
原來尋君閣是這個尋君。
程雪意抬手撫過那行小字,字寫得很潦草,並不好看,一瞧寫字的人就沒什麼底蘊,頂多算是識字。那麼畫卷上無人也能理解了,字都寫不好的,又怎麼可能會畫畫。
可就是如此潦草的字跡,看得程雪意眼眶潮濕,淚珠洶湧聚集。
眼淚落下來之前,耳邊傳來沈南音的聲音。
「別哭。」
他說:「這裏不是你在錦緞上看到的地方,沒有修月草也不必失望,出去再找。」
他以為她是為修月草哭。
這好像也沒錯。
找不到修月草,白來這一遭,回去還不知怎麼解決靈脈的事,是該哭一哭。
程雪意朝上方閉了閉眼,淡淡道:「大師兄誤會了,是這裏面烏煙瘴氣,我被熏到眼睛而已,我沒哭。」
沈南音看她眼眶紅紅地將牆上的畫卷摘下來,捲起來往乾坤袋裏塞,塞了幾次都沒塞進去。
她那宗門配發的小乾坤袋裝滿了。
「」
程雪意有些生氣,憋着氣把乾坤袋裏的東西大大小小往外拿。
沈南音目不暇接地看着,東西很多,但體積都不大,不少他都沒見過叫不出名字的,不待他問是什麼,程雪意又開始往裝,裝到最後總是剩下點。
沈南音看見了桃花醉。
哪怕隔着瓶子,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香氣,那伴隨他受盡一夜折磨的香氣。
「你沒還回去?」他立刻抓住瓶子。
程雪意散漫道:「我忘了,大師兄喜歡?那你拿走吧,反正我這裏也裝不下了。」
看起來他也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栽兩次跟頭,這玩意兒廢了,就別留着佔地方了。
沈南音深吸一口氣,將桃花醉放進自己的芥子裏,眼見程雪意毫不猶豫地往外走,他忍耐着跟了幾步,還是沒忍住道:「程師妹,你到底有沒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過?」
一字千金,字字被人奉為圭臬的真武明華道君發出來自靈魂的疑問。
程雪意紅着眼圈看回去,也是匪夷所思:「從來沒有啊,大師兄你居然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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