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眸光搖晃一瞬,又很快恢復了鎮定。
她謹慎地望着對面的娀讖,眉頭微皺,緩緩地吸了口氣:「這就是我的名字。」
這並沒有什麼錯處。
她現在用的是謝鳴玉的身體,且她們沒辦法再換回來——那她就是謝鳴玉,這事在基因信息上是無可辯駁的。
然而娀讖沒有立刻答話。
她只是審慎地看着謝琅的臉,目光有如實質,琥珀色眼睛裏飄動着的金箔像細碎的金色雪粒,正圍繞着她眼底那枚月亮盤旋,仿佛正在肆虐的風暴。
被這種目光張望着,謝琅幾乎錯覺自己已經被風雪揚了滿身。那股冰冷的氣息從臉頰滑下去,一直鑽到衣服里。
她身體微微繃緊,但娀讖卻輕嘆一聲,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說了一句話。
「這個名字指向兩個方向:一是在渾渾噩噩中消逝,一是在噬心的疼痛中僵冷。」
謝琅心中猛地一跳,險些掩飾不住駭然的神色。
噬心的疼痛前生她最後的感受,就是這般!
幻境裏,頂着年輕面容的娀家家主遙遙看着她,神情悲憫如神佛投下一瞥:
「孩子,你之前遭遇的,是哪一種呢?」
謝琅抿唇。
她有些心驚了。
娀家家主似乎下了什麼判斷,認為她並不是真正的謝鳴玉,卻又沒有明說。
然而這件事太過荒謬,謝琅總有種自己說出去會被立刻當成實驗品帶進研究院的感覺。
而且娀讖口中說的兩個方向,後一種正是她前生最後的遭遇。
那前一種,就是謝鳴玉應該遇到的事?
可現在明顯不對,與其說是她們各自應該遇到的事,不如說是已經改變的過去。
而一切正是從她在開往銀青星的飛船上醒來後,開始變化的。
或許,正是因為她們互換了身體,才讓事情有了新的發展?
再加上娀讖之前重複過的那句詩聯繫這句「兩個方向」,她總感覺「受冤的英魂」句指的是霍里斯,「破碎的美玉」句指的是謝鳴玉,或者她。
想到這裏,謝琅沒有立刻答話,反而問:
「那您認為,現在有沒有什麼變化?」
她想看看娀讖到底是知道原身的遭遇瞎謅的,還是真通過她們的名字看出了什麼。
《詩》中雲「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殷商始祖契之母簡狄即是有娀氏人,大啟朝亦長久流傳有玄鳥可觀未來的傳說。娀家又多為鳥族半獸人,或許真有能見未來之人呢?
「你能站到我面前來,不就說明有了變化嗎?」娀讖溫柔地說,「而且,我也說了,剛才那首詩並沒有寫完。」
她頓了頓,補充說:「在從帕爾卡口中聽說你們的消息前,我甚至認為那首詩只能斷在那了。」
「我很重要。」謝琅仔細地揣摩她的語意,慢慢地說,「至少,在你能夠預見的未來里就是如此。」
娀讖卻道:「怎麼能說是預見未來呢?」
謝琅不免茫然了:她自己是不相信預言沒錯,可娀讖擺出了這麼一副姿態,卻說自己不能預見未來這實在是非常奇怪。
「時間並非線性,而是樹形結構,在小範圍內會不斷循環流轉,尋求最優解。」娀讖道,「所有的它還會有分叉,如同巨樹上長短不一的枝椏。」
「每一根延展出去的樹枝都代表不同時間分支上的一種可能。」她走上前來,手搭上謝琅出於防備而橫在胸前的小臂,「我只是恰巧能瞥到一小塊碎片罷了。」
所以娀讖剛才說的,就是她和謝鳴玉將會面對的一種結局?
謝琅喉頭不由上下滾動。
比起那個,她還是認為現在的發展更好。
娀讖的手仍然搭在她小臂上,觸感微涼,像是一片正巧飄落到她手上的雪花。
「忘了解釋,在這裏,我們的對話沒有辦法讓我們之外的人知曉。」那雙剔透明淨又仿佛看盡滄海桑田的眼睛望着她,輕輕地說,「現在,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謝琅。」心頭的疑慮完全被打消,謝琅能看得出來,娀讖並沒有說謊,她的話至少有一定的可信度。
更何況謝琅也還沒有找到不傷害幻境主人離開的方法。
就算娀家家主在幻境裏的外貌十分年輕,可她畢竟還是個一百八十歲的高壽老人,在沒有明顯的矛盾和傷害前,謝琅不太願意對她做些什麼。
遲疑了一下,謝琅又問:「霍里斯和我一樣,也在您的幻境裏?」
她意外有些在意霍里斯這時的情況。
足下的巨鳥忽然高亢地鳴叫了一聲,聲音清越悠長。
在這美妙如歌的鳴叫聲里,娀讖輕輕笑了。
「是的,好孩子。」她溫柔地拍了下謝琅的手臂,朝她輕輕眨了下眼睛,「你想聽聽將要續上的詩嗎?」
*
與此同時,霍里斯只看見一片黯淡的星海。
在這裏,無序的隕石碎片肆意衝撞,徐徐旋轉的星雲全然失色,不復昔年可見的壯麗色澤。隱有令人厭惡的高頻鳴叫聲自四面八方傳來,疊以不詳的重重振翅聲響,仿佛死神正低垂頭顱在人耳邊低語。
霍里斯聽得出來,這是蟲群振翅的細碎聲響。只是不知蟲群規模如何,為何會有如此持續且劇烈的聲響?
而且,他明明記得自己應該在函夏星系山海星、娀家主宅「扶木」的主會客廳里。眼前景象驟然變化前,他剛聽見謝琅問:
「女士,您究竟為什麼要見我們?」
可現在眼前沒有活物,星辰斑駁凋零,於是光線也被黑暗吝嗇地收進懷中。霍里斯嘗試行走,卻意外發現自己能在這片無光的宇宙中漂浮。
他難得遲疑了一瞬,先嘗試召出「颯沓」。但以往隨心而動的機甲毫無響應,霍里斯抬起手一看,也只見到手腕上的鐲子灰白一片。
能力自然也調用不出來,霍里斯只得停下嘗試,轉而觀察起附近的環境。
還是無邊無際的黯淡星海,周邊的振翅聲愈發密集,似乎有大批的蟲群正在靠近。
視野中突兀閃過一道灰光,接着炸起無數或明或暗或白或黃的光團,霍里斯駭然發現,他之前以為的缺乏光亮的繁星之上,正覆蓋着無數的蟲子!
灰光起伏,蟲群也如浪潮一般起落,露出下方極度黯淡的星辰。
看起來並不是規則的,而是坑坑窪窪的應該是被吃掉了大半能源。
「這原本是你死後將發生的事情。」一道溫柔至極的年輕女聲從他身後傳來,霍里斯幾乎錯覺自己聽到了春季花苞初綻的聲音——儘管前線並沒有四季之分。
我死後?霍里斯頓覺荒謬:他可還好好站在這裏。
不過,更讓他心驚的是,他並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
霍里斯猛地旋過身去,就見一個穿着非常眼熟的衣袍的年輕女人正立在不遠處,正面帶笑意看着他:「不過,這大概是不再會發生的事了。」
臉也很熟悉,似乎
「娀家主?」霍里斯蹙起眉,「這是您的能力領域?」
據他所知,娀家這一任家主是聯邦少有的s級能力者,早年也在前線任職,之後才在不知名的原因下隱退,回到函夏星系。
聯邦能升上s級的人太少,越接近聯邦內部星域的人,c級及以下的能力者就越多,因而很少有人知道s級的能力者可以憑能力構建自己的領域。
能力中又有領域型的能力,娀家家主偏偏就是個s級領域型能力者,她所構建的領域只會更大,甚至能各自獨立出來。
既然謝琅不在,那說明她也在娀家家主的領域當中。
霍里斯早已習慣有事說事,再不濟行為上也要這麼表現,但現在娀家家主的做法實在讓他摸不着頭腦,不由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他看這些鋪天蓋地的蟲群實在有些手癢,可惜不能召出機甲,沒辦法全殺了。
「我只是讓你看看你死去的一種可能。」娀家家主說,「『受冤的英魂將骨血浸入沙石』,這本就是寫給你的。或者說,寫給『聯邦之刃』的。」
霍里斯神情微滯。
他的遭遇確實可以用這句詩概括——還記得這是句詩,則是因為不久前剛和謝琅探討過。
不說他被宣佈「死亡」的事,光是「骨血浸入沙石」如果他沒有在銀青星的沙漠之中重新遇見謝琅,恐怕已經活不成了。
他儘量掩下胸口翻騰的驚駭情緒,不動聲色地說:「但我還活着。」
「所以這種可能性在當下不復存在了。」娀家家主笑着說,「我只是想讓你聽聽將要續上的詩。」
「這首詩沒有完篇?」霍里斯一愣。
將要續上還是實時更新的?
娀家家主:「比起收錄在詩集中的詩名,我更願意稱它為《斷章》。」
霍里斯垂下眼,轉而問道:「那下一句『破碎的美玉』,是指小、鳴玉?」
「你是想說『小琅』?這個字的確與『鳴玉』相配。」頂着年輕面容的娀家家主寬和地笑了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狐族半獸人很難拒絕命定伴侶的吸引。」
「所以,為什麼不順應直覺和本能的指引呢?」她說,「排斥自身的生理變化,最終指向的只會是身軀的衰敗。她剛才也找我關心了你的情況,你不是沒有機會。」
霍里斯抿了下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問:「您會怎麼續上這首詩?」
娀家家主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這讓她年輕的面上難以掩去的滄桑感稍稍消弭,多了幾分少女的情狀:
「現在還不是你們該知道的時候。」
——!
霍里斯只覺眼前景象破碎又重組,振翅聲遠去,他眼前重新出現娀家金碧輝煌的主會客廳,而高坐主位的老人卻已經閉上了雙眼。
謝琅仍然站在他身側,霍里斯下意識伸出手去,牽住她的手。
她深黑的眼睛睇過來,面上還留有一絲茫然,應該是如他一樣剛脫離娀家家主的領域。
霍里斯想到娀家家主剛才所說,試探地扣緊身邊人的手。
她沒有拒絕,只是沉默地往主位的方向看過去。
原本跪坐在娀家家主腳邊的娀蕭卻站起身,朝他們走來:「二位,祖母乏了,請你們暫住離她老人家最近的客堂,待明日大典過後再敘。」
霍里斯聽見謝琅說:「可以。也請您保重身體。」
後一句顯然是對娀家家主講的,閉目的老人緩緩點了下頭。
霍里斯聽她聲音里並無不虞,可見她剛才和娀家家主也沒起什麼趔趄。
於是他們又跟在娀蕭身後往外走,一如剛才他們進到主會客廳。只是方才,他並未牽住她的手。
在臨出門前,娀蕭卻驟然停步。
霍里斯微微皺眉,略攔了謝琅一下。他們與娀蕭之間固然有一段距離,可鳥族半獸人總能出人意料地停住,只要不是飛行,身軀甚至不會因為慣性向前。
他擔心謝琅撞上去。
「這是你的待客禮儀?」謝琅平靜地問。
她聲音里隱含怒氣,霍里斯知道她有些生氣了,不由下意識安撫地握了下她的手。
娀蕭沒有轉頭,只是低聲道:「我有話與你」
謝琅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們。」
這是把自己視為與她一體了嗎?霍里斯有些驚喜,只覺得收起的尾巴鉚足了勁要冒出來,往她身上貼。
他強自按下這種近乎於冒犯的衝動,聽娀蕭改口道:「我有話與你們說。」
這位有着阿特洛波斯殺手身份的鳥族半獸人頓了頓,聲音又壓低幾分:
「關於兩位首席研究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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