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興三年,冬月初八。
大雪紛紛揚揚,籠的興國公府一地銀白。
窗外爭執聲不斷,丫鬟扯着嗓子衝着窗戶往裏喊:「夫人,求您救救二少爺吧!」
又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壓着嗓子罵:「小蹄子,都跟你說了,夫人高燒不退,闔府上下那麼多主子,你偏要來驚擾她?!」
這聲音
沈雁回從昏昏沉沉的夢魘里驚醒,一身薄汗,臉色潮紅,啞聲叫了句:「侍書」
旋即有女子挑簾而進。
「夫人,您醒了?」
下一刻,侍書就被床上人抓住了雙手。
沈雁回死死地攥着她,一雙失焦的眼裏滿是淚痕與解脫:「侍書,你是來接我回陰司的嗎?」
三個養子女灌她毒藥,夫君摟着姚素心請她上路,她死不瞑目,魂魄不散,見自己靈堂被焚,火海滔天裏被挫骨揚灰。
其後她不辯日夜,得見仇人圓滿,她恨得錐心,卻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她這是終於解脫了麼?
沈雁回抓着侍書的手,眼淚不住滾落,內中一片恨意凜然:「帶我走,侍書,我該下地獄」
是她眼瞎心盲識人不清,害了自己,也害了父兄。
她該下地獄的!
侍書沒聽清楚沈雁回的話,但瞧着她這神情,心中酸軟,拿了帕子替她擦眼淚跟薄汗,一面放軟了聲音問:「夫人,您可是夢魘了?」
恰在此時,外面丫鬟聲音又起:「夫人,奴婢求您了,救救二少爺吧!聽說羅家叫了府衙的人,揚言要二少爺以死謝罪呢!」
沈雁回又驟然清醒。
不對。
侍書的手是熱的,還有外面
冬雪紛紛,一片素裹。
她死的時候,正逢盛夏。
沈雁回意識到什麼,驟然鬆開了侍書的手,從床上滾落,又跌跌撞撞的撲到了窗前——
一樹紅梅如血,牆角佛蓮盛放,處處都是生機。
還有她自己。
雙手纖白軟嫩,不是她死前變形扭曲。
沈雁回掐着掌心,鮮血滲出來,疼痛讓她愈發清醒,好半日,才啞聲問侍書:「今日可是冬月初八?」
侍書不知道她怎麼會問起來這個,還是如實回答:「回夫人,是的。」
沈雁回瞧着眼前人,怔了一會兒,驀然笑出淚來。
上輩子,京中人人艷羨她,說她高攀了興國公柳思言,多年無所出,夫君非但不休妻,身邊連半個妾室都無,還從宗族裏過繼了兩子一女給她傍身。
卻無人知曉,那兩子一女,都是柳思言的親兒女,是他跟府上那位吃齋念佛不出門的姚素心所生!
前世她付出所有,將三個孩子拉扯成人,及至後來,長子成了翰林院榜首,次子成了武將新貴,女兒則是名揚上京。
可她卻積勞成疾,透支了一身骨血,又被三個子女輪番餵了催命的藥,請她上路,給親生母親騰位置。
夫君神情不耐,表示這些年對她只有厭惡,從無感情。
長嫂則是笑盈盈的對她講,這些年辛苦她,死後會為她預備最盛大的葬禮。
甚至就連她父兄的死,都是他們害的,為的就是讓她折斷脊樑,只能任由國公府吸食她的血。
可憐她一生辛勞盡成笑話,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沈雁回含恨而死,又在死後見一片火海。
他們給了興國公夫人一個盛大的葬禮,可棺槨里卻是衣衫,至於她本人的屍首,卻被他們挫骨揚灰!
那時沈雁回總恨老天無眼,讓惡人圓滿,她卻只能日日飄蕩在人間。
誰曾想,老天並沒有薄待她。
她死後未到地獄,卻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她因次子闖禍,而豁出去臉面,被世人唾罵的開端。
沈雁回低低的笑着,捂着臉,眼淚卻從指縫裏不斷滲了出來。
那聲音如同厲鬼呼號,也讓侍書駭然驚心。
她快步走過去,半摟着沈雁回,擔憂的問:「小姐,您可是哪裏不舒服麼,奴婢現在去給您請大夫——」
她着急的很,用了在閨中的舊稱呼,卻被沈雁回叫住。
「侍書。」
沈雁回哭夠了,抬起一雙眼,被淚水洗刷過,內中帶着赤紅的血色。
卻是透亮的。
她說:「去給我拿衣服,半舊家常那套。」
侍書應聲幫她取來衣服,就見沈雁回坐在了梳妝枱前。
不同的是,她手指描摹下,原本就病氣的膚色,顯得更重了幾分。
侍書驚疑不定,見沈雁回放下了胭脂,抹勻了病態的紅,跟她講:「去把二少爺叫來,就說,我帶他去羅家走個過場。」
二少爺柳西昭,也是今日的罪魁禍首。
前世,她在夫君柳思言的建議下,先後從宗族裏過繼了三個孩子。
長子柳西錚,次子柳西昭跟幼女柳煙容。
其中,柳西昭跟柳煙容是同胞雙生,那時候夫君說雙生子難得,福氣也是雙倍的。
可不是雙倍福氣麼。
兩個孩子如出一轍的頑劣,比如今日的禍事,就是柳西昭闖下的。
他在長街縱馬傷人,撞的是禮部侍郎的幼子。
羅家老來得子,只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寶貝眼珠子似的,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眼見得事情鬧大,柳西昭嚇得逃回家裏,自己躲在老夫人的房中,讓丫鬟過來找她求助。
前世里,為了平息羅家的怒火能同意私了,沈雁回撐着病體,帶着柳西昭去羅家府門前跪着,伏低做小的道歉,從此雙腿落下病根。
柳西昭什麼都沒做,只跟着站在她身邊,回去後就病了一個月,婆婆當街痛斥了她,從此也傳出她虐待養子的流言。
那只是個開始,此後沈雁回不論做什麼,外面對她都是貶低,她那時看在三個孩子孝順的份兒上忍了下來,還要勸他們:「總歸咱們自家人是懂我苦心的。」
然而直到被三個孩子輪番灌了毒藥,她才知道,原來在他們的眼中,她一直都是面目可憎,所有的真心,都餵了白眼狼!
今生她依舊會去道歉,但絕不私了。
也不能讓她來。
沈雁回眼中恨意凜然,聲音卻是平靜的,侍書頓時攔着:「夫人,您高燒還沒退,外面下着雪,若是出門必然會加重的!」
話沒說完,就被沈雁回睨了一眼。
侍書頓時噤聲,應諾出門。
沒多久,柳西昭就來了,見到沈雁回的第一句話就是:「母親,兒子知道錯了,求您救我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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