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惱怒於廉頗這個月來在長平戰事上節節敗退,大大丟了他這個一國之君的面子!率領二十萬大軍縮在壁壘中大半年拒守不出的做法又使得趙國糧庫白白損耗了那般多糧草!是以當七十歲鬚髮皆白的廉頗穿着褚紅色的甲冑路過家門而不入,風塵僕僕的前去趙王宮中尋趙王復命時,趙王連廉頗的面都沒見,就厭煩的讓內侍打發廉頗回府了。
「大將軍實在是不巧,君上今日處理朝政事物繁雜眼下已經早早歇下了,您不如他日再找機會前來拜見君上。」
面目無須的內侍笑眯眯的講着令廉頗一聽就覺得心寒的話。
他瞥了一眼黃昏暮色,心中有苦說不出知道趙王這是不想見他,只得朝着宮殿的方向無奈拱手作了個揖,而後步子沉重的打道回府。
寒風凜冽,夜色漸晚,倦鳥歸巢。
待到天色擦黑後,身心疲憊的廉頗騎着四肢疲乏的駿馬回到了府邸。
未曾想到再度遭遇迎頭痛擊,非但沒有感到家裏舒心反而心裏愈發添堵了。
相伴了大半輩子的老家臣——陽,瞧見廉頗脫下甲冑、換上冬衣斂眉跪坐在坐席上。
他戰戰兢兢的捧來一大堆竹簡。
等廉頗從陽口中得知原本追隨自己的那幾十個門客在知曉他被趙王冷遇,長平主將的身份也被年輕的馬服子取代後,一個個的竟然來不及等他從長平戰場上返回邯鄲就已經紛紛找了各種各樣的藉口,用竹簡寫了「辭呈」留到府中就到他處另謀高就了。
想起藺相如早年間曾對他說過他供養的門客們對他的心不誠,可以共富貴怕是難以共患難。
那時他戰功赫赫,不穿甲冑走起來也威風極了,還大大咧咧的笑話藺相如文臣就是愛小題大做的抓細謹之處,他們武臣粗獷,其門下的門客們更是率性肆意才好,沒有那般多的規矩。
如今自己一朝失勢才算是徹底看清楚了往日圍在自己身邊,自己拿着酒肉糧食供養出來的幾十位門客究竟是一群什麼樣的勢力眼之徒!連他家前門處養的家犬大黃都比不過!
世態炎涼不外乎如是。
「呵,真是一群沒良心、瞎了眼睛的烏龜王八羔子們!走的好,走的好啊!老夫祝你們以後多生娃子,生出女娃沒□□!生出男娃沒卵|蛋!」
心中悲憤又憋屈的廉頗用一雙鐵鉗般的大手將「辭呈」竹簡捏的嘎吱嘎吱響,而後「砰」的一下盡數丟在炭盆中,幾十份竹簡砸在黑色的木炭上濺起許多紅亮火星子,在火舌的舔舐下,用細細麻繩綑紮在一起的竹簡轉眼間就變黑了。
站在旁邊的老家臣陽,垂首低眉,默默聽着他們家家主用粗話翻來翻去的將那一群白眼狼門客們一通好罵。
他在心中估摸着時間,約莫一刻多鐘後,等聽到自家家主嘴裏的罵詞開始重複了,也明白家主肚子裏沒有存貨了,心中的火氣差不多也應去了大半了。
果然等瞧見廉頗徹底閉上嘴巴像是懶得再在那群門客身上白費力氣了,老家臣才俯身開口道:
「家主,老奴讓廚娘做了羊肉燉一直在灶上溫着呢,您現在要用晚膳嗎?」
折騰許久了的廉頗聞言也感覺肚子空空蕩蕩有些餓了,他先頷了頷首又搖頭吩咐道:
「陽,你去將羊肉燉盛進食籃子裏,我帶着去找藺相如一起吃。」
老家臣聽到這話,下意識抬頭瞥了一眼牆上窗外的天色,本想對自家家主說聲天色黑了,城中快要宵禁了,但話到嘴邊又生生吞咽回了肚子裏。
他明白廉頗將軍此刻心中不好受的緊,帶着肉菜去尋藺公,必然是要去找好友大吐苦水,尋求安慰的。
如今各國都是有宵禁制度的,原因就是夜晚黑燈瞎火的,黑夜能夠遮掩掉一切罪惡,官員們為了方便管理,防止黑夜中盜賊囂小、細作等作亂。
只要一入夜就會實行宵禁,不讓人在街道上到處走了。
可惜除了秦國的宵禁制度能嚴格的管控住上到王孫貴族下到庶民百姓外,其餘諸國的宵禁管控同趙國無二,純屬雙重標準的樣子貨。
邯鄲的宵禁只能夠限制住住在大北城的庶民百姓,住在小北城的貴族官員們壓根不將其當回事。夜晚該怎麼行動,怎麼行動,甚至趙王也經常在夜色中點燃上千根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準備好足夠數量的青銅鼎,宣召欣賞的臣子們夜入趙王宮中聆聽樂音、觀看歌舞、參加宴席。
老家臣陽再度對着跪坐在坐席上垂頭喪氣的廉頗俯了俯身就轉身快速下去準備了。
沒一會兒,他就拎着一個蓋着紅布的竹籃子趕回到廉頗身旁。
廉頗從坐席上起身,也不掀開紅布瞧一眼竹籃子中裝的食物,直接從陽手中接過食籃子,大步流星的走到府門口換上一匹精力充沛的駿馬,右手拉着韁繩,左手提着食籃子,單手控馬,一路風馳電掣的拍馬騎過兩條街,到達藺府。
守在門口的護衛們瞧見廉頗將軍了,忙快步迎上前。
廉頗將手中韁繩遞給護衛,提着食籃子三步並兩步的往藺府中沖,將相和多年,他來藺府多次,進藺府就像是進自家府邸一樣,閉着眼睛都知道路怎麼走。
甫一進入藺相如居住的種着兩棵古松的清幽古樸院子,廉頗就佯裝出笑意,扯開嗓子,嗓音粗糲的大聲喊道:
「藺相如,藺相如——,我回來啦!」
屋子內剛伺候着自家家主喝完藥湯子的車聽到院子外面獨屬於廉頗將軍的大嗓門,忙快步出門迎了上去,低聲道:
「老將軍切莫高呼,家主病體沉疴正在臥床靜養。」
廉頗聽到車的話,眼睛瞬間就瞪大了,忙將手中食籃子塞給車,自己幾步上前進入了藺相如的居室。
一進入居室就聞到了苦兮兮的味道,瞧見身子瘦削的藺相如正坐在床上笑着朝他看來,廉頗大驚失色上前道:
「藺相如,短短大半年未見,你怎麼病成這個模樣了?我明明記得去歲初夏時你還好端端的。」
「咳咳」,藺相如輕咳兩聲,笑着擺手道: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呢?」
「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只要熬過這個冬季我就無礙了。」
廉頗不信這個說辭,轉頭看向後腳拎着食籃子走進來的車,擰着花白的眉毛詢問道:
「車,你們家主這病是怎麼來的?」
車瞧了家主一眼,看到家主對他投來的閉嘴眼神,車捏了捏手中握着的食籃子的木柄,豁出去道:
「老將軍回來了就有人能夠管得住家主了,家主這病是去歲秋日染上的風寒,一直斷斷續續的咳嗽個不停,前幾日風大雪大,贏異人偷偷逃離了邯鄲,君上一氣之下將贏異人的姬妾和剛出生的兒子全都關入了南部高級囹圄內,家主聽聞消息後就執意要冒雪進宮前去為那母子倆求情,這不,一回到府中這咳症就變得愈發嚴重了。
廉頗聞言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瞧着仰頭看房梁避開視線不瞧他的藺相如簡直都氣笑了:
「藺相如,你可真是能耐啊,你是六十歲不是六歲了,趙國離了你還不能轉了?拖着病體迎着風雪去趙王宮中,你這是生怕自己的身體太康健啊!」
「咳咳咳,車慣會危言聳聽,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裹得嚴嚴實實像個蠶蛹一樣一出門就坐進馬車裏了,哪會有吹冷風的機會?」
「你就嘴硬吧,你這老匹夫全身上下嘴最硬!」
廉頗聽的心中心疼,說出口的語氣卻是嘲諷。
「呦~你還罵我老匹夫,你這老匹夫比我還老十歲呢!」
藺相如抬起右手指着廉頗笑罵,視線瞧見車拎在手中的食籃子,不禁吸了吸鼻子,眼中一亮:
「咦?咳咳咳咳,這香味是你府中廚娘做的羊肉燉吧?我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瞧見藺相如作勢要下床,廉頗比車的動作還快,直接兩步上前,彎腰拎起放在腳踏上的軟底鞋子,邊幫着藺相如穿鞋,邊嘴上不饒人道:
「你還想吃羊肉燉呢?別做美夢了,羊肉燉都是我的!車你快去給你家家主煮碗清熱敗火的苦菜湯來!」
車聞言看着自家家主臉上無奈的表情,瞬間崩不住樂了出來,忙快速拎着食籃子去廚房中讓廚娘將裏面的食物熱了熱,又準備了一壺溫酒,一盆甜湯,一個小木桶盛着的米飯,一盤燉菘菜,一盤清蒸魚,一盤煮萊菔,配上羊肉燉,湊成四菜一湯,送入了餐廳里。
此刻,廉頗也攙扶着藺相如來到了餐廳里。
二人坐在支踵上跪坐於案席旁,車等奴僕盡數退下了。
瞧着廉頗嘴上嚷嚷着吃羊肉,一坐到案席旁卻抱着酒壺一杯杯的喝了起來。
跪坐於對面的藺相如不禁將雙手交叉插在袖口中,一副意料之中的老神在在道:
「怎麼?在君上那裏碰壁了?咳咳咳,知曉你那堆門客們沒有用處了?」
聽到這話,廉頗端着酒盞的右手一頓,而後將酒盞放在案席上,垂着腦袋,悶聲道:
「藺相如,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啊?」
藺相如聞言不由眼皮子跳了跳,在他的印象中廉頗一直都驕傲的像是天上的驕陽一樣,早年間和他起衝突也是因為看不慣自己出身卑微通過宦者令繆賢的引進才得以面見惠文王,最後僅僅靠着嘴皮子之功,官職就位於他這個大將軍之上。
相識相伴幾十年早懂得廉頗是個什麼天不怕、地不怕渾人性子的藺相如看着眼前仿佛遭受重大打擊像是落水狗的頹喪廉頗心中驚訝極了,敏感的意識到或許戰場上有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他不由啞着嗓子擺手笑道:
「廉頗你不老,你去瞅瞅人家誰像你這般一頓能吃一斗米,十斤肉啊?」
如今趙國的一斤相當於後世的250克,藺相如的話也沒有誇張,在另一方時空中又蒼老了許多的廉頗客居在魏國都城大梁時曾面對如今趙王趙丹的兒子趙王偃派去考察他的使者,當着使者的面吃了一斗米、十斤肉、還要披甲上馬來展示自己「不老還能用」。
可惜廉頗此刻的心氣甚至還比不上那一時空更加年邁的自己。
他用右手摩挲着面前的席案,眼中罕見的出現了迷茫,嘆氣道:
「藺相如啊,我已經是古稀之年了,想來是真的思想僵化,跟不上年輕人的腦子了。」
「咳咳咳,此話何意?別賣關子說的仔細些!」
藺相如用手絹捂着自己的嘴咳嗽幾聲忙催促。
廉頗用右手食指在酒盞中蘸上酒水,將面前青銅盤子往旁邊盡數一推,直接當着藺相如的面在几案上繪製起了長平的輿圖,邊畫邊嘴裏念叨着:
「去歲四月時,我奉命帶着二十萬大軍前往長平到了地方後就根據當地的山川走勢、河水流向由西往東設置了空倉嶺、丹河、百里石三道防線。」
「秦人的大軍控制上黨郡後一路往東逼近,上黨郡南面的三道重要路徑盡數被秦軍掌握,我注意到其中最重要的太行道像是一支長矛般直直的插在我設置的空倉嶺防線和丹河防線中間。」
「我擔憂在我帶着大軍與秦人大軍正面對抗時,那秦軍會派一路大軍通過太行道直□□後背將我包圍起來,故而糾結再三就選擇放棄第一道防線,直接退守駐紮在丹河防線和百里石防線之間了。」
藺相如聽到此處不禁蹙起了眉頭:
「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丟掉空倉嶺防線的啊?你為何不選擇給君上講清楚情況呢?」
廉頗撇了撇嘴:
「君上年輕氣盛做事毛毛躁躁的,哪能聽得進我的話?他自己若是有心的話也能在輿圖上看出來兩軍形勢。」
「可他一刻都等不得,只會給我不斷的送信,催促着讓我儘快帶着大軍走出壁壘與秦軍拼殺。」
廉頗苦笑:
「『兵者,死地也』,打仗天時、地利、人和哪個都不能缺,君上坐在邯鄲連長平的地形水流都搞不清楚,還真以為打仗就是兩軍排着隊列直接你一戈我一矛的互戳啊?」
藺相如靜靜聽着廉頗發牢騷。
「咱們趙國糧草不足,七月里軍中糧草就告急了。」
「我一邊給君上送信讓他想辦法籌集糧草,一邊命令士卒們在沿丹河的山頭上修建糧倉來震懾秦軍。」
「秦軍隔着丹河以為我軍打了三個月還有糧草,其實我那些糧倉里裝的都是沙土啊!」
廉頗說到此處忍不住虎目含淚。
藺相如心肝也是一顫,他雖然也知道送往前線的糧草愈來越少了,但也沒想到趙軍竟然在盛夏七月里糧草就不足了。
「士卒們吃不飽我就更不敢帶着大軍出去打了,只能讓士卒們不斷加固壁壘,想着縮在裏面和秦軍耗,心裏琢磨着秦軍已經為上黨苦戰了三年了,縱使秦國有巴蜀之地,他們的糧食也不可能沒有吃不完的那日吧?」
「保不准我這邊熬下去,秦軍那邊說熬就熬不下去調頭撤軍了。」
藺相如聽着直點頭,是啊,形勢不如人,無論是「戰」還是「和」,主動權一直都在秦國那邊。
「因為我心中有主意,故而七月、八月即便被君上數次來信數落、斥責我人老膽小,我都是聽之任之,不往心裏去,也不順着君上的心思帶兵出壁壘。」
「可惜到了九月,就不行了。」
「君上顯然對我沒耐心了,想把我換成趙括那小子!」
「我就被逼的沒辦法了,只好將大軍分成幾路試探着出壁壘與秦軍打,然後我就懵了。」
「怎麼說?」藺相如身子不由往前探了探。
廉頗眉頭緊皺,不解道:
「四月,五月,一直到八月底,雖然丹河對面的秦軍叫戰、罵戰的厲害,但兩軍偶有交手之時,我能看懂秦軍的打法,明白王齕那小子暗地裏在打什麼主意。」
「可是到去歲年末時,秦軍的打法變了。」
「變了?」
「是的,變了!」
「變得有些古怪。」
「怎麼個古怪法?」
「我摸不清楚那邊的虛實了。」
「長平那邊多山地,進入九月,秦軍仍舊如往常那般派出一路大軍前來我軍壁壘前約戰、罵戰,以往我派出士兵走出壁壘前去迎戰時,那些叫戰的秦軍眼睛亮的嚇人像是看見葷腥的餓狼一樣嗷嗷叫着就舉起戈矛朝着我軍撲來了。」
「然而九月時,不知道是氣溫轉寒還是怎麼回事兒,那些叫戰的秦軍看到我軍出來了,兩軍拼殺時打到正酣處,那秦軍像是兔子一樣眨眼就都調頭跑沒影了。
「調頭跑了?」藺相如低聲喃喃。
廉頗嘆氣:
「是的,接下來大半個月都是這樣,我軍只要一休息那秦軍就跑來叫戰,兩軍只要打到一塊,秦軍就毫不戀戰的調頭跑,有時候一日都得來三回,把我軍搞得疲憊不堪,我的精神也一直緊繃着,生怕秦軍半夜跑來強沖壁壘了。」
「唉,這種打法我從未曾在戰場上見過,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真的與我長的腦子不一樣?我搞不懂王齕那小子在打什麼鬼主意,更不敢派大軍出壁壘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君上瞧我被秦軍打的節節敗退大怒,讓括去做主將。」
「這」
藺相如用右手捏着下頜上斑白的鬍鬚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他精於外交,對戰事真說不上什麼有價值的話
,連廉頗都迷茫了,那說明王齕那小子是真的有點子東西的。
「你覺得括有勝算嗎?」
藺相如面露緊張、眼含擔憂。
廉頗閉了閉眼:「糧不夠,人還少,經驗不足,連我都琢磨不透那秦軍在搞什麼,括難。」
兩位老者面對着面,案几上的羊肉燉冒着白色水蒸氣。
窗外夜色濃郁,北風嚎叫。
恰在這時,門外響起車的驚呼聲:
「天吶,那是什麼?天降異象嗎?」
聽到車大呼小叫的驚駭聲音,廉頗、藺相如也緊跟着走出房門瞧見東邊夜色中的景象也震驚的瞪大了眼睛。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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