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燭火惺忪,顧雲斜一身玄衣冷澀,他看着底下匍匐顫抖的人,唇角微勾,冶紅的面龐如玉生花,可那狹長的眉眼間又迸射出刺入骨髓的冰寒陰鬱,「是你買兇進入華清殿的?」
此話一落,下面的男人顫抖得更凶了,連聲道:「還請主上饒了小的!若小的知道念安姑娘是主上心尖的人便是借小的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男人甚是委屈,他雇的人都還沒見到江晏棲的影子,就被潮來抓了,更是把他給供了出來。
「你也配知道?」顧雲斜的眉眼愈發冷瑟起來,唇畔勾着令人顫慄的淡笑,他的指節拂過腰際的玄刃,狀似懊惱,「該怎麼辦呢?既然快到上元節了,不若便拿你點天燈罷?」
話落,還不待男人求饒,顧雲斜的嗓音便冷沉鋒利起來,「風去,讓人帶下去——剝皮!」
「不!主上…...主上求你饒了小的!」男人聽後頓時目眥盡裂,瘋狂的掙扎着,卻仍被人像死豬一樣拖了下去。
風去看着男人方才匍匐的地方,一片濕意,頓時嫌惡的捂着鼻子,「主上,昨日納蘭紜恐怕盯上念安姑娘了。」
顧雲斜聞言,眉色冷寒,「這是她自找的。納蘭紜的事,你不必管。」
風去呷笑兩聲,「主上倒還是如此放縱納蘭紜。」
顧雲斜漫不經心的輕覷風去一眼,語氣中是危險的味道,「滾下去。」
風去聞言,立覺自己越矩了,連跪下認錯,「屬下知錯。」
十日後,不知是否快到元宵了,無情的風雪也跳躍在冬陽中,肆無忌憚。
「允卿,回上京吧——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江晏棲眉眼平靜地看着眼前跪地的男子,柳葉眸中划過幾絲淺藏的疼痛,卻又如春風倒酒,以朦朧掩飾。她的手有些顫抖的從袖中拿出一張藥方遞給謝允卿,「請幫我交到君上手中只是,不要提起我在幕安。」
江晏棲眉眼間是淡淡的霍落憂鬱,只是那席捲的平靜將它們揉碎了,藏在清絕的風骨下。
她終是會去西離的,她會把那一篇篇泣血之作灑滿西離,她會一步步瓦解掉西離的神權制,她會一步步打碎閉關鎖國的枷鎖。
終有一日,顧聽桉會一統四國——這西離也定是天下大齊的最後一關。
她會親手奉上天下盛世,她會在亂世的結尾作最後一首後庭花!
這是她爹的,也是巫起明的,更是如今她的一生願景——天下共安,盛世太平。
謝允卿本想留在此地同先生共進退,可在聽到後半句時,他默默起身了。先生終究還是更在意君上的。而天下,也的確需要君上。
只是,此次他若回了上京,他便打算四處遊行了,恐此生再難見到先生。
這次,他身子站的筆直,一襲溫潤藍衣,穿着很是襯身。接過那張藥方,他道:「先生放心,允卿必定將他交給君上。」
江晏棲看着面前少年,站在她身前的已是一個翩翩少年郎了,霅霅之容,不再是從前那個稚嫩的學子。她唇畔終是漾開一抹淡笑,如江花滿枝,「允卿——請務必,一路平安。」
謝允卿看着江晏棲雨滿青郭般瀲灩瀾山的面龐,亦笑了。
先生總是這般不苟言笑,教他見一次笑意,真的好難好難。
如今見到了,他想他從此再山長路遠的陟遐也一定沒有比這更美的風景,「先生,允卿一直很敬重你。請你往後一定要,喜樂一生。」
仰望,本就不需要回應。
在離開那一刻,謝允卿最後看了一眼房中的女子,她仍舊那般眉眼淺淡,光暈落在她清潤的瞳色上,仍同那日一般無二。
「多幸運可以遇見你,多遺憾會錯過你」
「如今高興了?『浮生若夢』少了客人,那些女人都放走了,你那大齊新官也回了大齊。」顧雲斜推着江晏棲慢悠悠地碾着雪地,低聲嗤笑,「可你想了那麼多,唯獨沒替自己謀生路。」
江晏棲閉了閉眸,面色淡漠。
她不需要謀生路,她自己便是生路。
「咳主上明知,百日散——藥石無醫。」
顧雲斜看着江晏棲那蒼白的面頰,心中就很不痛快,想殺人。他眸色暗了幾分,想到她手上的南寒神花,嗓音如冷風跗骨,「那便盡人事,聽天命。好好珍惜自己不多的光陰。」
江晏棲平靜道:「念安一直在珍惜。」
顧雲斜狹長的雙眸像波濤滾滾的深淵,望不到盡頭,「再過兩月便是元宵了。你不如念着北枝月渡能救你。」
江晏棲聞言沒再接話,只是忽然問起,「聽主上名字,可是從前顧府的第一公子?」
此話落,周遭霎時瀰漫起一股冷寂,後不久,顧雲斜輕笑道,吳鈎般的眼尾似勾着大漠的寂寂,「阿翡知道的倒真不少。你既是大齊人,又為何認了北枝月渡?」
江晏棲聽出了顧雲斜語中的晦明,她只平靜道:「機緣吧。」
顧雲斜輕嗤一聲,「本君去了那顧府,恐怕也是機緣呢」
「第一公子?阿翡覺得呢?」
江晏棲淡淡道:「第一殺神,不遑多讓。」
顧雲斜聽後也不惱,只那腦海中竟是浮現起自己曾經把卷行禮的儒雅之態,白衣霽月,眉比春暖眼前風雪有些大了,顧雲斜才醒了神,可他仍慢悠悠地推着江晏棲走在寒風中。
他是喜歡這種刺骨感的。
走着,他兀自說了起來,一向寒風鑊落的嗓音此刻竟也帶了幾分東風來訪的柔情,「許那顧聽桉定是覺得本君搶了他的一切吧。可顧父顧母養我之時,我便清楚自己只是替顧聽桉去死的一個身份。」
「本君這樣陰暗歹毒之人還要去扮演溫潤如玉的角色,你說,本君是不是很苦?」顧雲斜墨發上的玄簪被冷風凍得徹骨,他的面龐是那般冷白,像是常年生活在地下,不見陽光。
淡淡的,他輕笑一聲,「世人皆言,上京驕子顧雲斜是站在雲端之人,便是無才亦是簪纓世族中的頂級貴子。不過可惜了有名無實。自我三歲入府,整整十三年,我卻只見過顧父顧母廖廖數面。天下人最羨慕的堪比藏書閣的千本青卷便是我的十三年。」
「最終,這顧家滿門抄斬,顧家『長子』顧雲斜在內卻是合乎情理。哈哈那時候本君可真是蠢笨得可憐,因着那點可憐的微不足道的親情,竟是心甘情願接受顧父顧母為我選定的結局。後來,我被一個西離人救了,呵那真是一個遊走於黑暗血液中的老鼠,最愛做的事便是抹滅陽光。」
說到此話,顧雲斜又笑了,笑得淚花竟然溢出了那深淵般的眼,江晏棲坐在輪椅前,不回頭自是瞧不見,「那人將本君帶去了西離極盡折磨,又讓我同他一樣像個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四處作惡,再東躲西藏。」
「小阿翡,你猜本君如今這般是如何來的?」
江晏棲還不答話,顧雲斜笑得狠戾癲狂,「自然是我這陰暗之人殺了他的人,奪了他的勢,又蟄伏暗中咬住了北暮這塊肉!」
江晏棲第一次見有人將自己的陰暗說得這般明晃晃的。不過她自是清楚,從顧雲斜起初真的想替顧聽桉去死便瞧得出他初始或許還是個善人。
只是,誰會去在意一個暴君,一個劊子手的曾經呢?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那主上如今是想毀了四國,讓所有人都經歷一遍人間哀鴻嗎?」江晏棲聽後面無波瀾,甚至雲淡風輕,她淡問。
顧雲斜凝着江晏棲比雪冷清的面龐,白得冷邪的面龐似乎還有些癲狂,「你的心分明那樣理性果決,又為何要同情那些下賤之人?」
「因為他們同我一樣,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會懼怕疼痛,也會祈禱救贖。」江晏棲微抿薄唇,平靜的眸中卻深藏疼痛。
說來,在她最泥濘之際曾為她撐傘的僅有一人——沈槐奚。
他總記得自己是被她救於大雪荒涼,卻忘了,最後那幾日,她也是被他餵血救下的。
其實兩情早已相抵,只是他不願意罷了。
顧雲斜聽着那冷淡卻又暗藏柔色的嗓音,他忽然察覺到了她同他的區別。同樣是歷經至痛,她卻永遠能保持那份清傲的溫柔。
可,太愚蠢了。
顧雲斜淡淡道:「既我至痛時,無人救贖,本君又為何要救贖他人——我自是要他們跟我一般歷經荒涼,要他們也時刻活在哀鴻聲中。」
那便註定,他們只能站在對立面。
江晏棲漠視風雪,淡淡道:「我有些冷了,主上將我推回去吧。」
「你當本君是粗使丫鬟?」顧雲斜狹長的眉一挑,嗓音冷沉,可這手卻不由將人推進逍雲殿內了。
江晏棲見他這番舉動,眸中仍是淡漠,「有勞。」
顧雲斜看着江晏棲筆直的背影,姽嫿素寒,凝雨之下,煢煢之姿。
他覺得自己此刻竟然輸給江晏棲了。
看着那泬寥風霜,他忽然感覺有些孤獨,可阿翡好似永遠不怕孤獨。
在顧府時,他渴望親情;在西離時,他渴望救贖;在殺了那人前,他渴望自由,可後來他什麼都未得到,只得到了掌握生殺大權的權力,是啊權力,生殺大權呢——有什麼不好?
「念安,謝謝你將我救了出來」
樓昭再次看見江晏棲,激動得淚花閃爍了出來。她本以為自己的一生便要葬在花滿樓了,她以為江晏棲必死無疑了,可今日江晏棲不僅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竟還解救她於水深火熱中。
今日再見,樓昭面色已憔悴了不少,即使已換上了華服,也依然掩蓋不了蒼白。她有些好奇又拘謹地看着偌大的殿宇,「真沒想到念安竟能得主上看重。」
「你這些日無事吧?」江晏棲嗓音溫和。
樓昭沉默了一會,才點頭,「不過是失了身這亂世中,貞潔又有何用呢?」
「那此後,你如何打算?」江晏棲頷首。
「念安,不若你便讓我留在你身邊做個丫鬟吧,有主上護着我們也可相安無事。」樓昭想了想,開口道。
這一次江晏棲竟看到了樓昭眸底多出來的野心,不過數日,一個人竟也能有如此改變,「我不會在幕安宮中呆太久。」
樓昭愣了愣,語氣不解,「主上雖殘暴,可一向不貪美色,我聽宮女說你如今是住進幕安宮中的唯一一個女子若念安安心留在宮中,必然比流浪在亂世中好。」
「你不想出宮?」江晏棲淡淡看向她。
樓昭垂首,「若有安隅之地,誰又想離開呢?」
江晏棲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樓昭,茶香溢開在這寒流中,她嗓音清沉舒緩,「可幕安主上性情無常,這宮中亦最多腌臢,阿昭覺得留下便是最好去處了嗎?你能到之地,不止幕安,還有大齊。」
話落,殿內便邁入一高大的身影,鶴氅染雪,墨發披身,在光的暗影下似帶着冬的壓迫。顧雲斜嗓音低沉,「怎麼?幕安比不得大齊?」
這是樓昭第一次看見顧雲斜,輕輕抬頭便望見了那雙狹長冷肆的眸,讓她瞬間有些頭皮發麻。可再入目那驚為天人的容顏時,玄衣染雪的驚艷似迷惑了她的眼,讓她心下不由一跳,她立馬行了個禮,「拜見主上。」
江晏棲卻只淡淡道:「主上覺得呢?」
見江晏棲竟然有恃無恐的反問自己,真給顧雲斜氣笑了,「阿翡近日是太冷了嗎?」
江晏棲一時竟沒聽懂顧雲斜在說什麼,接着便聽他語氣淡淡,「想要上天摸太陽?」
聞言江晏棲不急不緩地又倒了一杯熱茶,遞給顧雲斜,「主上嘗嘗吧,太陽是摸不到的,不過若冷,喝口熱茶是有用的。」
見江晏棲又是這番不咸不淡的模樣,顧雲斜總覺得一拳又打棉花上了,卻又不自覺的接下了那杯熱茶。喝過一口後便坐在了桌案旁,打量了一眼一旁還低着頭的樓昭,「這便是你要的那人?」
樓昭見兩人一來一回間終於記起了她,遂連低聲開口,「主上,小女樓昭。」
樓昭既然回答了,江晏棲便沉默了。顧雲斜見此眸色冷了幾分,嗓音冷沉,「本君可問你話了?——滾出去!」
樓昭聞言有些顫抖,她方才見主上同江晏棲對話這般寬容,便忘了他的暴虐無常,如今一時之間竟不敢回話。
見此,江晏棲只能看着顧雲斜淡淡一笑,「不過一句回答,主上何故不虞——不過既然主上不喜,阿昭便先下去吧。」
樓昭聞言立馬離開了,顧雲斜方想說話,江晏棲便溫聲道:「主上前來是為何?」
顧雲斜聽着江晏棲的嗓音卻是微微凝眉,這阿翡少有的溫和都是為了別人,「無事便不能來了?」
「自然來得。」
顧雲斜聞言低低嗤笑一聲,他眼眉上行,如暗夜中的荊棘勾住了殘枝,「明日,本君可以帶你去暮所或暗牢逛逛,——阿翡,不如選一個?」
江晏棲聽到暮所二字,眉色微微一滯,卻是淡淡道:「暗牢。」
「呵」顧雲斜聽後忽的一笑,嗓音似沉淪的麥浪,翻滾出滾燙的馨香,「若幼時拋棄你的父親,此刻要見你,阿翡會見嗎?」
江晏棲的眉色似掐住了枝上柳綿,永遠連綿着寡淡,「不見。」
「哦?他若要死了呢?」顧雲斜菲薄的唇瓣微彎。
江晏棲抬眉看向顧雲斜,清明的柳眸中卻藏着深不見底的情緒,被桎梏在了平靜之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善,傷的反是自己。」
「被傷,是自己無用。」顧雲斜低笑一聲,冷沉的嗓音中是睥睨,「阿翡若站高處,又何須理會螻蟻?」
江晏棲只是淡淡低眉,「主上是大境界。」
江晏棲這般順目,顧雲斜也懶得再針鋒相對,只扔下一句話便離開了,「明日記得。」
江晏棲只是看着顧雲斜遠去的背影。
看來他知道了什麼。
抬眉,江晏棲又將樓昭叫了進來,樓昭低着頭不敢看她,「對不起,念安,是我一時越矩了。」
江晏棲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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