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棲靜靜坐在昏暗的燭火下,一頁頁破舊的紙頁承載着文字,帶人一越千年。
良久,江晏棲疲憊地抬眸看向木椅上沒了生息的老者,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感直壓心頭。她走上前去,又屈指探了探老者鼻息,什麼也沒有。
她以俯視的方式,眸色晦暗而深邃地凝視着佝僂在木椅上已僵直的老人,平靜呢喃,「你早料到這一日了卻從未問我接不接受。」
佇立了很久,江晏棲走到桌案旁,借着那昏黃燭火,拿起一本舊籍——《巫祀起源》。
——神州開元初始,葳蕤繁祉的原始西部,誕生了神的子民——巫祀一族,占卜、禱告、預言、喜樂,這都是神明賜予人的能力。神明是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要為此卑躬屈膝,人命只是大千世界最虛渺的一物,唯有心存敬仰,匍匐神威,方得風調雨順。
獻祭是最光耀之時,我們的血脈將自此留有神輝,浸透骯髒的人族血脈將為此而升華。
大千世界,浩淼宇宙,萬物皆以階梯層分,神明不可直視,神子不可忤逆,神權不容撼動!
〔在不約束人性與欲望的時代下,禮儀與道德統治不了亂流,王權皆是靠這些神秘主義詭異而殘忍的儀式,渲染自己的超自然力量進行統治的。〕此話看來是後寫上去的,卻並非老者筆跡。
江晏棲坐在木椅上,摩挲着紙頁,思想似被一層層剝離,看着封面的三個小字——巫起明,是老者的名字。
她的記憶漸回昨日——
老人腰間仍是別着一酒葫蘆,倒躺在滿雪的青石板上。那襤褸的衣衫抵不住寒風侵襲,老人便將自己藏在草堆中。
那時江晏棲方前往紫藤山莊,腳踝便被冰涼而粗糙的的東西握住了,饒是江晏棲都被嚇了一跳。方低頭,地上熟悉的嘶啞老音便響起,「江家女娃,你來了啊」
仿是算計好的一般,老者話落,便嘴一歪,直接又閉上了眼。
江晏棲平靜地看着地上老人,他的麵皮都被凍得發白了,若非方才還見他說了話,憑那微弱的呼吸,江晏棲都覺得老人已是一具屍體了。
她和老人加上此次,雖才見三面,卻也算忘年之交。沒碰上倒好,這一碰上,江晏棲此刻也不能就將人扔這兒凍死啊。遂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肩,「老爺子,你不要你的寶貝了?」
此話落,老人竟是沒有半分反應,良久,只口中吐露了些個模糊不清的字眼,「去厝路,遺樓小築旁,房子房子」
環顧左右,竟無一人。
無奈,江晏棲徑直扶上了老人。老人全身的重量輕得像張紙一般,她很快便看到了遺樓小築旁唯一的宅院。青石綠瓦,雪築屋檐,竟有些分外的華美,這讓江晏棲有些意外,心中卻隱隱有了猜測——老人許是大限將至了。
這照漢關啊,該是他最後一步腳程了。
從老人身上拿下鑰匙,進入宅院大廳後,江晏棲看到了桌案上,門柱上筆墨揮毫的痕跡,如同謝幕生命的最後一首讚歌。
「江家女娃,把把那桌上青石順時扭三,逆時扭五。」老人舔了舔乾燥的唇瓣,只覺渾身氣力竟都失完了。
江晏棲聞言有些猶豫,她答應了沈槐奚要去紫藤山莊送他回東槐的。她知道這件事很重要——他雖偏執,卻從不騙她。
「咳咳只一柱香一柱香便好。」老人閉了閉眸,充滿褶皺的面龐露出幾分滄桑和釋然。
江晏棲終是沒能狠下心,一一照做了。她看到堂間留一道缺齒,已閉合了兩齒了。每扭一次,她都需使盡全力,厚牆之後,會傳來厚重的聲響,罅隙的灰燼颯颯地抖落出來。順三逆五後,江晏棲已是滿頭大汗了,「轟」的一聲,一個狹小的暗室赫然分開堂牆,她方將老人扶進去,老人扶着牆用手掌按下了一塊尖銳的石塊嵌入暗牆,暗室便徑直閉合了。
江晏棲心中下意識一慌,看向老人流滿鮮血的手心,有了不祥之感。
老人卻只是輕飄飄地掀開眼皮,這一次似是用盡了他一身餘力,亦或許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他顫顫巍巍地坐到了暗室下方的木椅旁,整個身子佝僂地蜷縮在椅子上,目光卻又望向桌案的紙頁,他低着音繾綣道:「巫祀一族啊起源於神權,也終將滅亡於神權所有人都是那長在彼岸的曼珠沙華,忘川河侵染了歷史的記憶,他們被身份局限,永遠不知除卻花還有葉,除卻葉還有花。」
「十歲之時,老朽便已無法直視『不問蒼生問鬼神』,那次禍亂葬送了我族人半數,親人全數,我一族族長卻在四處抓人準備祭祀,恐懼之下,無一人敢質疑其神權。老朽那時走得很絕啊成了第二個『叛族者』」
「呼老朽的終點是大齊照漢關,歷史卻不會永遠停留愚昧。」
「江家女娃啊歷史是要刻骨銘心的,文字也能入骨三分。」
「替老朽替老朽將它們帶去西離吧老朽此六旬光陰只為打破神權桎梏。」
「贏了我終究是贏了,伏邈」
一輩子,他用了六十一年的時光追溯歷史,夠了,足夠了,師父在天上看着,也該瞑目了。老人想着,只覺眼皮越發沉重。
話落,老人便再沒了生息。
江晏棲佇立在原地,這座昏暗的密室靜得落針可聞,燭火也不曾跳躍,只是那頁面之上的文字仿若活過來了一般,赫然照射在江晏棲的心中——這是老人最後的絕唱。
而當江晏棲再翻開桌上一本厚重日記時,她的心凝了下來。
如墨揮灑的字跡有些凌亂,卻字字珠璣——那是浸透了老人一生的痛仰。
「離開巫祀後,我見證了南州的興盛,亦目睹了天下的衰亡,再歷過四國鼎立,其間雖多舛,我卻益清明。
在外界言,巫祀是一個神秘而強大的種族,可笑的原因是,僅因它閉關鎖國。怯於直視未知的世人將其展露的冰山一角,自主地構陷成了無法打敗的強大,此亦為西離立足四國之根本。
可是僅迷惑狹隘的目光是不夠的,種族的愚昧終會瓦解它自身的存在。
我看到了,看到了巫祀一族的滅亡,那一刻,我想拍案叫絕,骨子裏的血脈卻又不願見此悲劇。
多麼矛盾的思想,逼迫着我走向四方。
我知道救其愚昧,唯擴其狹隘,於是我選擇了縱橫時空的鏡子——歷史,我要將這犀利的事實展於人世,我要讓這覆滅的前例成為警鐘,我要把愚昧的狹隘裂為無垠!
我想,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可是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時光只留給了我六十一年。
江家女娃,你從未道錯,沒有傳承的歷史,便是留有遺蹟,亦無殘溫。
可這命運的齒輪扣押了我,亦未曾放過你。
我巫起明一生坦蕩,卻唯對不起你,或許你看到此處時,我已自私地扔下使命,強加於你了
丫頭你若恨,便恨我吧,莫恨那迷濛的世俗——它終有一天會在枷鎖中重生的,終有一天!」
看完後,江晏棲只覺雙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地邁不動半步,就連胸腔中跳動的心臟也屏住了呼吸。可無人知曉,為何她面上平靜的面具還是未曾皸裂。
老人的橋頭是她,那她的前路呢?
桌案上揮灑的墨跡留有餘味,單薄的揮毫之筆如此厚重,徑直卡斷了她原本的前路。
自她前去奉涼城一送老人時,他便早料到今日——這巫祀的占卜之道竟還能占卜人心。
迎面那團微弱燭火,江晏棲平靜地將桌案上整齊的紙頁抱入了懷中,像老人醉酒時那般。
這是光陰細數後的遺蹟,是歷史殘存後的餘溫。
看向木椅上佝僂「酣睡」的老者,江晏棲平靜地呢喃,「恨你?你不是道天下最尊之人為擁其歷史之人嗎」
話落,沒有人回應。江晏棲清澈的眉眼間有了幾分深邃,幾分落寞,「看吧,即使自詡高閣,你的內心亦在認同——背離大勢的力量有多麼勢微」
江晏棲冷寂的眉眼恍惚起來,驀然又看見了伏案廢寢的父親,哪裏是這三面之緣的老人將她與厚重長史聯繫,其實這長樂鄉人人譏諷的「窮書生」啊,才是真正扣押了她命運之人。
可江晏棲卻只是迎着那熟悉的燭火,溫然靜言,「這歷史筆墨,自我出生就已觸到,父親何不如你般深曉狹隘之弊,可惜未曾熬過病禍。」
話罷,室內又是一片寂靜。老人在木椅上安然長眠。
江晏棲好似又看到了那個寂寂黃沙中,孤獨而佝僂的背影,歷史的紙頁紛飛於大漠之中,只有一個老人追逐了一生,才終於抵達至此,可惜,暮年的身軀就連支撐他奔向他最寶貴的東西,都是那般跌跌撞撞。
嘆息一聲,江晏棲找了一張宣紙蓋於老人身上,而後徑直去尋找密室的開關。
九年以來,沈槐溪是她身畔一個極複雜的存在,她亦是在意他的,卻又怕他在意自己。或許如顧聽桉此前所言,她畏懼感情,所以使了渾身解數也要避着他。
一個時辰後,密室依然緊緊閉合,那結構江晏棲已經看過了,巧奪天工,儼然已經直接將其鎖死了,她還在裏面看到了準備的大量食物、明燭——很顯然,一切都是老人算計好的,用他的死來束縛她。
江晏棲握緊了手,這才知曉,老人的道歉為何意。
此刻,江晏棲最怕的竟是沈槐溪——因為她太清楚了,昨日承諾,是他一生中僅能放下一次的執念。一旦此次再失約,那個偏執的少年便再也不會獨善其身而去了。
他會因她,再入深淵。
她還怕,自己錯過了江青寒——她唯一的親人。
她真怕,這一困,便是永別。
無力地閉上雙眸,江晏棲沒有任何的歇斯底里,只是雙肩有了些顫抖。她覺得自己像蝸居陰暗角落的老鼠,就連大喜大悲都只能用顫慄來表達,可是她的心尖,此刻在疼痛。
沒有陽光的地方就連細數光陰都是一件奢事。
江晏棲不知自己翻遍了此地的多少本書,也不知自己已過今夕何夕,只是那半截人高的殘燭,她已續上十次有餘了。
時間沉澱理智,其實她一直都知道,老人既然將一生的成果留給她了,便不可能將她永遠困在此地,答案或許就在這些紛飛紙頁之中。
可是一想到沈槐溪,她的心緒是如此不寧。
一天過去了,江晏棲還是沒有找到答案,她終於有些慌亂,她不知道自己此次將會錯過什麼。
正如老人紙上所言,未知感是會讓人懼怕的。
但願沈槐奚回東槐了
江晏棲的思緒在腦中紛飛,這種無用的禱告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依託。
記憶戛然而止。
安然的,江晏棲回了神。
想起昨日太多事,真似一夢迷離。
她此刻坐在木椅上,寧靜地接受了「錯過」的挫敗,安寧地翻看着一頁頁泣血之筆。她的確想要怨懟老人,可是再看這冷寂的密室,陰冷的氣息,密密麻麻的字跡,這上面承載的只是一個老人的一廂情願嗎,僅是一個自私者的陰暗算計嗎?
不,這是一個國家與子民的命運。
沈槐奚說得無錯,在江晏棲的認知中,理性永遠戰勝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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