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點亮靈燈的洞府光線黯淡,於一室暗沉間,水鏡中的人影被鍍了層柔和的光。
目之所及的畫面旖旎若幻夢,鏡中的人呆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好似猛然驚醒,狼狽錯亂地往後退了好幾大步。
段驚塵快速將臉別過去,雙眼緊閉,雙唇抿得死死的。
他的呼吸停滯了許久,直到再也憋不住,才緩慢又綿長的,輕輕呼出這口氣。
空闊的洞府里寂然無聲,以至於他能聽見自己胸膛處急劇加快的每一次怦然聲響。
他下意識想抬手按住心臟處,但是手都懸到了半空,又驚然想起這不是自己的身體,只能驟然僵住,低垂的睫毛微微震顫,根本無法控制。
段小仙君低着頭,袖中藏着的手握拳又松,鬆了又握。
最後,他拿出才放下沒多久的傳訊玉簡。
一行字傳過去。
【衣物在何處?】
那邊回復得很快,甚至都沒問他想做什麼便答了。
【水鏡後有樓梯,上去是二樓,去選你喜歡的裙子試試吧。】
去選
我喜歡的?!
段驚塵的瞳孔驟然一縮,呼吸再次滯住了。
他死死抿着唇,低着頭,一眼也不往水鏡那邊移,快步朝着水鏡後方繞去。
果然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
他沿着樓梯一路往上,果不其然,看到了和一樓幾乎一模一樣佈置的又一層洞府。
不同的是,這裏的架子上擺着的不再是各類法寶,而是掛着數量恐怖的衫裙。
天水雲紗的披帛,星羅仙緞的襦裙無數華美的衣衫依照色彩漸變排整齊,讓整個二樓仿佛被七彩雲霞籠罩。
段驚塵卻無暇細看。
他走上來時就發現了,整個二樓的四面牆,竟然全部被巨型水鏡覆蓋了!
無論自己的視線避讓到何處,都難以避免地瞥見水鏡中的人影。
最後,他只能僵硬着取下距離自己最近的一件衣裙,堪稱狼狽地快速逃離二樓範圍。
片刻後
白清歡看着再次亮起的傳訊玉簡,卻見上面又是來自段驚塵的文字,內容卻依然詭異。
【裙子該怎麼穿?】
「」
白清歡陷入了沉思。
不對勁。
這位段小仙君和她換了身體之後,除開方才的對話,後面詢問的這兩個問題
怎麼全是和衣裙相關的?
別吧?堂堂段小仙君別真是對女裝有興趣吧?
白清歡的那些衣裙自然都不是凡物,全是高級法衣,也需要口訣才能正常穿上。
將口訣轉告給段驚塵之後,那邊總算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了。
她收了傳訊玉簡,散去屋內禁制,起身朝雲舟外走去。
外面的聲音已是越來越大了,這具身體的五感敏銳到驚人,她多次聽到有人似是在提及「段師祖」。
即將推開門時,一直趴在邊上的那隻劍靈大黑狗卻跟着起身,身上閃過又道幽芒,卻是變成了條身形細長而健碩的黑犬。
它金黃色的眼眸爍爍盯着白清歡,警惕又小心,一副準備跟上來又怕被白清歡再鎖喉的謹慎模樣。
劍靈與主人心念相通,也不知道是它自己想跟上來,還是段驚塵不放心她,準備跟上來監視。
她輕微一哂,沒有趕它,任由這狗跟在自己身後。
雲舟外。
凜冽的冬風颯颯,白清歡站在雲舟邊緣,就看到下方的李長朝幾人正站在先前那個方臉劍修跟前,低着頭,又是一副老實挨訓的模樣。
她輕巧躍下雲舟,聲音也清晰收入耳內。
「方執事,雲舟真的沒法修了嗎?」
白清歡先前從眾劍修的議論中已經知道了,此人名叫方略,乃是青霄劍宗刑罰堂的一名執事長老,隨行也是為了監督考核各年輕弟子的宗門任務完成情況。
不過
她暗道,這回段驚塵的宗門任務怕是涼了大半,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任務獎勵還能否到手。
看到白清歡出來,眾劍修立刻噤聲行禮。
「段師祖。」
李長朝眼尖地看到了跟在她身後的黑犬劍靈,呼出一口冷氣笑着說:「真難得,今日刀疤竟然出來了。」
白清歡身後的黑犬冷傲揚了揚頭,一聲不汪。
刀疤?
白清歡有點詫異,段驚塵怎麼給劍靈起了這麼古怪的名字?
不遠處的方略也看到了白清歡,本就面無表情的臉一垮再垮。
「還想修好雲舟?別修了,這艘雲舟已經徹底報廢,你們御劍回宗門自行領罰吧。」
「」
聽到報廢二字,白清歡敏銳察覺到身邊的所有劍修同時呼吸一滯。
「報報廢?!」李長朝磕磕巴巴兩句,好似被這個詞喚醒了某種記憶。
她上下唇麻木張合,口中喃喃碎念,恍若吟唱起了某種特殊劍訣——
李長朝:「刑罰堂之罰篇第三十條第四項第五點。」
那位熱情的小周師弟同樣雙目失神,張口就跟着背誦起來。
「根據各弟子權限,可在宗門任務中借用不同等級的宗門公用法寶。」
李長朝接過話茬,繼續:「若因個人原因造成法寶損毀,則該弟子負責修好法寶,或賠償法寶同等靈石。」
小周師弟:「若因不可抗力損毀,則由該任務隊伍全員賠償,其中,法寶借用者擔主責。」
總之東西借出去,弄壞了就是要找個人賠錢。
青霄劍宗不愧是大宗門,是一點虧不吃啊。
真不錯,白清歡暗道,待下次回了合歡宗,也照抄一份好了。
背完刑罰堂規則的李長朝低聲詢問:「小周,你知道一艘雲舟需要多少靈石嗎?」
「我記得」出身修界世家的小周竭力回想着,不確定地回答:「族中曾買過一艘雲舟,花了十五萬靈石。」
白清歡站在一旁,回想起這雲舟內部的低調細節,提醒他們:「這雲舟似是出自萬寶閣,想來怕是要三十萬。」
眾所周知,萬寶閣的東西在修真界是一等一的好,當然,價格那也是一等一的貴。
「很好,原來段師祖早有數了。」方略表情木然地點頭,嘴角扯開一絲弧度,像是在笑:「那煩請諸位回宗門後,三日內湊十五萬靈石,段師祖也準備好餘下的十五萬靈石,上交刑罰堂吧。」
白清歡有短暫的懵然。
啊?
什麼意思?你們怎麼敢讓祖宗賠錢的?
而且其他人是一共湊十五萬,怎麼到了段驚塵這兒,就該他一人賠十五萬靈石?
這群人該不會真以為給盛德仙君燒的紙錢,都變成靈石進了段驚塵的芥子囊吧?
李長朝注意到自家師祖突然的沉默,於是小聲提醒:「段師祖,我們還只是尋常內門弟子,是借不到雲舟這樣貴重的法寶的。」
小周師弟也像是想起什麼,壓低了嗓門:「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宗門發放物資的那位長老,聽說段師祖要遠行執行任務,特意在臨行前將雲舟借了我們,所以這雲舟也是用您名義借用的。」
難怪了。
白清歡很淡的看了一眼這艘殘破的雲舟,語氣無甚起伏,平靜說:「好一艘精挑細選的貴重雲舟,宗門長老的熱情,我算是領教了。」
她先前以為段驚塵在青霄劍宗之中地位尊崇,無人不敬。但是現在看來,這位年少的仙君,日子恐怕並不如自己想的那麼好過,相反,青霄劍宗之中甚至有人在暗處為難他。
只不過,現在白清歡現在需要借用段驚塵的身份去青霄劍宗查明妖獸和千機縷的事情,這份為難倒是落在她頭上了。
李長朝神情戚戚,看樣子近來接連的意外對她打擊頗深,她耷拉着眉毛,喪喪然:「我完蛋了,把雲舟帶出來,雲舟沒了;把段師祖帶出來,段師祖也差點沒了。」
小周師弟扯了扯師姐的衣袖,「師姐別說這麼晦氣的話,段師祖還在呢!」
白清歡:不,你們段師祖真沒了。
現在你們之中甚至還混進了一個合歡宗臥底。
她面無表情走向雲舟,「突然想起,其實我對陣法也略知一二。」
方略皮笑肉不笑:「連北靈城陣法造詣最深的陣修都對此束手無策,段師祖卻依然有所成算,看樣子您對陣法之道哪是略知一二,那該是尤為擅長,厲害得很吶。」
白清歡頓足,瞥了他一眼,「都知道厲害還不好好看好好學?你如此不上進,着實讓師祖失望。」
方略:「」
李長朝幾人先前見識了自家師祖「略知一二」的煉藥術,此刻倒是對她這同樣「略知一二」的陣法也充滿了信心。
「段師祖,您的陣法也是先前那位散修摯友教的嗎?」
「不是,是另一位摯友。」
「段師祖真是廣交摯友。」李長朝由衷敬佩,段師祖真乃仙人也,認識的摯友個個都願意傳授自家絕學。
她心嚮往之,於是低聲詢問:「敢問段師祖,這位陣修摯友」
白清歡乾脆利落:「隕落了。」
李長朝:「原來是隕嗯?!怎麼又隕落了?」
散修的死亡率竟恐怖如斯!
白清歡:「許是我命克摯友。」
言語間,幾人已經走到陣眼處。
雲舟的陣眼就在最尾端,上面隱約可見玄奧莫測的靈陣線條,中間嵌着已經黯淡的靈石。
雲舟能飛起來,靠的就是這些強大的靈陣。
萬寶閣的雲舟常用的佈陣手法,名作「七靈銜珠」。七道靈陣環環相扣,但凡其中一道不能參透,一切都是白費功夫,尋常陣修不懂才是常事。
好在她是萬寶閣的常客,他們常用的那些靈陣,她再熟悉不過。
白清歡俯身,認真端詳起殘破的靈陣。
那一刻,她所有的思緒與心緒都收斂起來,眼中只有這些看起來雜亂不堪的靈陣線條。
修士的壽元遠勝凡人,合歡宗修士又如何?總不能五百年都在雙修。
漫長的一生若只剩情愛,那才是愚蠢又無趣至極。
她確實對醫道略知一二,也對陣道略知一二,非要詳算的話,還有太多太多東西和一些人,她都略知一二。
雖不多,但是足夠用了,畢竟懂得多一些,需要求人的時候就少一些。
李長朝和小周他們持劍立在雲舟末端,不敢靠太近,遠遠守着那道身影。
那隻劍靈黑犬也站在雪地上,不遠不近看着,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天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大雪。
飛絮似的雪洋洋灑灑,很快,那邊的灰袍身影的頭頂和肩上也堆砌了薄薄一層積雪。
天光隱在陰雲末端,雲舟的陰影跟着壓下,倒是那人身上覆蓋的白雪被零星的光芒映照着,整個人像在發光。
過了良久,她站直身體,抬手在靈陣前虛虛一按。
剎那間,七道靈陣似流星閃現,接連點亮,一時間本該暗沉的凜冬天幕也被映得透亮。
伴隨着靈陣的重啟,雲舟轟隆一聲震開厚重的積雪,重新懸飛於空中。
在飛揚的雪霧中,白清歡攏了攏袖子,拂去肩上積雪。
她沒有看其他人的反應,而是朝着北邊青霄劍宗的方向望去,即便烏雲密佈,暴雪紛飛,依然可見得那邊有萬重雪山聳立雲間。
有了雲舟便無需中途休息,想來回去的速度要快得多。
忽然間,腳邊有一道黑影靠近,細犬不知何時已經立在她的腳邊了,此刻正抬頭靜靜看着她,眼神平靜無波瀾,半點不似先前的兇狠。
白清歡:「走吧,啟程回青霄劍宗。」
話音剛落,就聽到後面有一道熟悉的溫潤嗓音傳來——
「看樣子,我來得還算及時。」
白清歡回頭。
暴雪中,披着雪白毛領大氅的宋蘭台仰起頭,對着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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