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萬曆帝 第九十八章 不換思想,就換腦袋

    徐階跟着來到蘇州府衙大牢門前,只見大門兩邊,以及高牆下面站着的那排軍士,姿態不凡,絕非警員和一般牢子。

    走近去仔細一看,從新式軍裝上看出這是一支鎮衛軍。

    徐階驚訝地臉上的肉在不停地抖動,「鎮衛軍,海瑞居然調用了鎮衛軍?」

    舒友良笑着答道:「前兩日,南闈舞弊案主犯阮仁道被人在大牢裏毒殺,我家老爺覺得朝廷顏面盡失,於是拿着皇上賜予他的虎符一塊,調了一營神捷軍過來護衛。」

    神捷軍。

    骨架是當年剿倭精銳,熟悉江南情況,但江南世家豪右很難插手其中。

    海瑞居然調來這支軍隊,用以看管大牢和裏面的要犯。

    阮仁道被毒殺才調來的,我信你個鬼!

    海瑞真是夠謹慎的,要是當初我知道

    又有什麼用呢?

    棋子布好,開始下棋,我和江南世家就是砧板上的魚肉,敢掙扎也是一個死字。

    舒友良上前,向看管的營正呈上牙牌和文書。

    營正再三驗過後,這才放舒友良和徐階主僕三人進去。

    拐進大牢深處,裏面陰森可怖,瀰漫着一股讓人噁心的氣味。

    按照舒友良的吩咐,管牢的隊正把徐琨帶到一處單獨的監牢裏,舒友良和管事僕人兩人在外面等着,徐階一人走了進去。

    裏面只有一盞油燈,掛在外面牆壁上。進門看到一道柵欄,徐琨縮在裏面,聽到推門聲,他回過頭來一看,驚喜地撲了過來,雙手緊緊抓住柵欄,嘶啞着聲音喊道。

    「爹爹救我,爹爹救我啊!」

    徐階冷冷地看着柵欄後面的徐琨,看着往日錦衣玉食的老二,今日變成了乞丐一般,眼睛裏全是求生的乞求和渴望。

    「父親,兒子被奸人矇騙引誘,才犯下這滔天大罪。兒子真不是有心,只是遊戲玩笑,真的只是戲耍而已。」

    徐琨痛哭流涕,連連磕頭。

    「孽子,你們是不是有心不重要,皇上只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意。玩笑,遊戲玩耍。呵呵,伱們膽子可真大啊。

    皇上瞪着江南,遍尋差錯,眼睛都要瞪出血來,你們卻膽大包天,不自量力,玩起謀逆弒君的遊戲。

    現在知道錯了?晚了!」

    徐琨不敢置信地說道:「爹爹,兒子是被奸人蒙蔽,被奸人引誘。父親,你是知道兒子的,那有膽子做這等事。

    還有那些東西,我們遊戲之後,叫人燒掉,我們都看到灰燼,怎麼又出來了,我們也不知道啊!」

    徐階靠着冰冷的牆壁,努力不讓自己癱軟在地上,「老夫當然知道你沒有那個膽子謀逆弒君,當然也知道你們復興社裏,有奸人,有內鬼!

    他們哄着你們,引着你們,那些證據當然要留下來,怎麼可能燒啊。灰燼,隨便燒本書,燒幾張紙,你知道是真是假?

    只是這些人,不知是錦衣衛、東廠還是商業調查科。

    可是又如何?

    現在證據確鑿,謀逆弒君,是要殺頭的。」

    徐琨瘋狂地喊道:「爹爹,你可是內閣首輔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連你親兒子都保不住嗎?」

    徐階睜開眼睛,衝到柵欄前,鬚髮皆張,憤怒地大吼道:「孽子,以前你仗着老夫的權勢,在東南呼風喚雨,就真以為自己可以呼風喚雨,以為老夫可以一手遮天嗎?

    錯了!我大明朝只有皇上可以呼風喚雨,只有皇上可以一手遮天!」

    徐階大聲嘶吼着,對徐琨吼着,也是在對自己喊叫着。

    糊塗啊,過去的自己怎麼這麼糊塗啊!

    看不清皇上,更看不清自己,才落得今日的下場!

    「你現在要我替你遮風擋雨,晚了!老夫都站在風雨里,成了落湯雞,成了世人的大笑話。

    什麼遊戲不玩,居然被人慫恿引誘着玩謀逆弒君的遊戲,闖下大禍了!

    歷朝歷代是誅九族,唯獨我朝是誅十族!

    誅十族啊,孽子!

    老夫篳路藍縷數十年,終於把徐家列為江南世家翹首,結果被你一朝盡毀,一朝盡毀啊!」

    徐琨渾身發抖,不知是不是嚇的,他抓着木柵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瘋狂地說道:「張叔大,他是內閣總理,他是皇上的老師。

    父親,張叔大是你的得意門生啊,求求他,求求救救兒子,我給他做牛做馬,拜他做乾兒子都願意。」

    徐階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又靠在牆壁上,痛苦閉上眼睛,語氣變得緩和起來,也變得更加淒涼。

    「叫張叔大求情?

    以前老夫看他在百官面前重拳出擊,在皇上面前唯唯諾諾,以為他變了性子。現在才明白,他那幾年西苑西安門書堂里,太孫老師沒有白做啊。

    三歲看到老,他在六七歲時就看清楚了我們的皇上,他比我們任何人都要清楚皇上的手段。

    人人都說高拱看不起年少的皇上,其實老夫以前何曾看得起他?」

    徐階眼睛裏閃動的神情,就像月光下波濤洶湧的大海,難以揣摩。

    「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小小年紀,不僅有世廟皇帝一般的深沉如海的城府,縝密如網的心思,還有太祖皇帝一樣的殺伐決斷,視萬千性命如草芥的殺伐決斷啊!

    不僅如此,他還有自己的獨門手段,把心思城府和殺伐決斷連在一起的殺人誅心!

    老夫看不起他,其實是在看不起自己,看不起世廟皇帝啊。

    世廟皇帝視楊廷和、夏言為無物,驅馭嚴介溪和老夫如走狗,他選出來的好聖孫,豈是等閒之輩。

    隆慶元年,他和嚴介溪玩得一唱一和,老夫就該清楚了。

    可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賣啊!」

    徐階最後看了徐琨一眼,苦笑道:「老夫羨慕嚴嵩得以無疾而終,羨慕啊,老夫更應該羨慕,他只有一個孽子,獻出去一個即可了事。

    老夫卻有三個孽子,按住了這個卻防不住那個,最後黃泉路上,兄弟三人,整整齊齊的,整整齊齊。」

    徐階推開房門,抬步要出去。

    徐琨在後面瘋狂喊道:「父親,爹爹,老爺,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啊,我可是你的親兒子啊!」

    「親兒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二,死心吧,用不了多久,老夫就會下來陪你們。」

    徐階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管事和僕人的攙扶下,徐階走出大牢大門,看着藍天白雲,他悲從心底來,嚎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

    眼淚在滿是皺紋的臉上縱橫,白髮發散,在風中和哭聲中飄零,看着讓人心憐。

    舒友良看着,不由地暗嘆一聲。

    不想旁邊圍觀的百姓突然有人大聲喊道。

    「我呸!幹了那麼多壞事,現在知道哭了?晚了!」

    「老賊!徐家當初侵佔那麼多田地,逼得那麼多百姓無家可歸,哀嚎哭泣時,你在幹嘛?

    現在大禍臨頭知道哭了?我呸!」

    徐階整個身子定在那裏,哀莫大過於心死,此時的他想放聲大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他看了一眼周圍的百姓,數千上萬之眾,都是剛才跟着押送隊伍,從審案廳跟到這裏。

    數千上萬雙眼睛,以前滿是崇敬、巴結、惶恐和諂媚,現在全是不屑、冷然、譏諷和憤怒。

    徐階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艷陽高照,陽光普照,他卻覺得寒冽刺骨。

    下午審案廳繼續審理復興社謀逆大案。

    主犯、次主犯、同犯、從犯,合計一千七百七十二人,涉及官員五百九十一人,江南世家六百七十五戶。

    崔采虎只是對從犯等人進行了最低流配五千里的裁定量刑,至於涉案的官員和江南世家,江蘇按察使梁聖韜宣佈,已經會同錦衣衛鎮撫司、警衛軍,將涉案的官員和江南世家,全部控制住,等候專案組再處理。

    會審剛一結束,王世貞、王世懋兄弟,連同屠隆、潘之恆,連夜包船離開蘇州,奔回太倉,仿佛晚一步走,他們也會被一併抓起來。

    胡應麟、沈明臣卻留了下來,在呂用的邀請下,一同前往金陵。

    船上,王世貞、王世懋兄弟,與屠隆、潘之恆八目相對,許久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船過了崑山不停,繼續行駛在前往太倉的河道上,王世懋才開了口。

    「算下來,復興社謀逆大案,波及江南世家六百七十五戶,數得着的詩書顯文、鐘鳴鼎食之家,幾乎為之一空。

    我還看了名單,次主犯、同犯和從犯名單,江南名士大儒有四百餘人名列其中,據說已經被警政廳給系數緝拿,正在候審。

    巨濤海浪,讓人猝不及防啊。」

    王世貞看了一眼王世懋,長舒一口氣,幽幽地說道。

    「某聽一位好友說過幾句話,都是皇上在某些部門閉門會議上講的話。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是都做了筆錄,歸了御檔,知情的官員都在傳播揣測。」

    王世懋、屠隆、潘之恆都打起了精神,認真地聽了起來。

    「一是先進的生產力,必須有合適的生產關係。這句話,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這次蘇州會審,江南世家遭受沉重打擊,我居然突然開悟了。」

    「兄長,這兩者有什麼關係嗎?」

    「我猜測啊,工商大興,上海、灤州、太原各種新穎之物層出不窮,新式水力畜力紡紗機、織布機、高爐、鍛造機,煤鐵、棉布、水泥,以我們意想不到的速度在飛快產出。

    還有此前一直有經營,比較熟悉的絲繭、綢布,也在日異月新。

    海面上有高如城牆可摧城毀國的大帆船,不僅一舉經略南海,還泛海各處,去我們從沒想到的地方。

    或許,這就是皇上所說的先進生產力。」

    王世懋、屠隆和潘之恆都是聰慧之人,對視一眼,猛地也領悟了,「在皇上眼裏,大部分江南世家,不接受新興的先進生產力的這些縉紳豪右們,就是不合適的生產關係!革除掉,然後換上新的,適合的生產關係。」

    王世貞不置可否,「或許吧,皇上的用意到底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好友跟我說過的,另一句皇上說過的話,讓我記憶猶新。」

    「兄長,哪句話?」

    「不換思想,就換腦袋。」

    王世懋、屠隆和潘之恆駭然地對視一眼,喃喃地說道:「皇上之雄才偉略,勝過太祖皇帝啊。」

    數日後,一艘官船在河道里向上海方向行駛。

    船艙里,皇甫檀正拿着一份奏章仔細地看着。

    這是海瑞對蘇州會審復興社謀逆案、南闈舞弊案、禁書案以及大小作奸犯科案,做了一個總結,全寫在這份奏章里。

    拜發前,叫學生皇甫檀校正,其實就是指點他,讓他學習如何寫奏章,如何讀奏章。

    座船行駛地非常平穩,河風從窗戶吹進來,帶着淡淡水腥味,拂在人臉上,有點涼爽,有些溫柔。

    海瑞坐在另一邊,跟舒友良在下棋,不是圍棋,是象棋。

    舒友良讓海瑞一馬一炮,兩刻鐘下來,海瑞撥動僅存的一名卒、一匹馬、一隻象、一個士,在舒友良雙卒單炮單車單馬的如潮攻勢下,苦苦支撐着。

    「老爺,我讓你悔一子。」舒友良笑嘻嘻地說道。

    海瑞冷哼一聲,繼續負隅頑抗。

    張道、趙寬、王師丘在外面巡視着,方致遠在海瑞旁邊坐着,大腿都拍青了。

    「方哥兒,你真是條漢子,下棋不語真君子,你寧可把大腿都拍青了,也不願出聲。」舒友良給方致遠豎了個大拇指。

    船艙里一片祥和,皇甫檀卻臉色越發地難看,額頭上滿是白毛汗。

    終於,舒友良啪的一聲。

    「將軍,老爺,你沒棋了。」

    「輸了就輸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老爺我不放在心上。」

    舒友良嘿嘿一笑,轉頭看到皇甫檀的樣子,很是驚訝,「浩舉啊,我當年第一回看不該看的禁書,也沒你這麼緊張啊。」

    皇甫檀轉過臉,驚惶不安地說道:「恩師的這份奏章,寫得讓人坐立不安。」

    舒友良撇了撇嘴,「我們老爺上疏,那是舉世矚目,一疏出,萬千人坐立不安。嘶,浩舉,你又不是作奸犯科之輩,何至於讀老爺的奏章,讀得坐立不安?」

    海瑞走過來,淡淡地說道:「浩舉是在為老夫擔心。

    老夫這份奏章一上,算是幫張叔大解了圍。萬千指責和斥罵,就不會對着正在大行考成法的他,會轉向老夫。

    老夫會取代張叔大,成為官紳士林最恨的人。」

    舒友良嚇了一跳:「比張叔大還要招人恨?那豈不是我出門都要被人打悶棍?老爺,要不我們還是悠着點,先讓張叔大在前面把仇恨招完了,我們再上?」

    海瑞站在窗外,指着外面一處碼頭,一艘船正在載人。

    「看到了嗎?那是在幹什麼?」

    方致遠探出頭看了一下說道:「那是老爺以撫台名義下令各府縣不得阻攔百姓向嘉定、上海和吳淞進發,還鼓勵上海那邊的廠家租船過來接找工的百姓。

    這船就是來這些百姓的。」

    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襤褸,攜家帶口。但他們臉上滿是笑容,充滿了期待,沿着挑板登上了通往希望的船隻。

    海瑞看着這些百姓,嘴角掛着微笑,眼眶濕潤,悠悠地說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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