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萬曆帝 第六十六章 遭到家人背叛的徐府

    王世懋焦急地站在船頭上,恨不得腳下客船插上翅膀能飛,馬上就飛到華亭縣城北門碼頭上。

    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

    堂堂前首輔,東南第一名門的徐公府上,居然被一群鄉民襲擾。

    這些鄉民還當眾羞辱徐公。

    當時接到書信的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倆,完全不敢相信。

    知道徐公是誰嗎?

    前內閣首輔!

    上台元老啊!

    輔國大學士啊!

    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一想到這裏,王世懋的心就跟火燒了一樣。

    接到急信,他馬上從數十里外的太倉出發,急匆匆趕來華亭。

    在他的焦急不安中,客船終於靠上了碼頭,早就等候已久的袁道安連忙迎了上去。

    袁道安是華亭人,舉人出身,松江名士,被延聘為《詞林》報紙編撰。

    是他寫信派人連夜帶到太倉,通知王世懋兄弟的。

    袁道安也是一臉的焦急,「見過麟洲兄,鳳洲兄怎麼沒來?」

    「唉,真是不巧,家兄崴了腳,行動不便,就叫在下來了。平之,徐府情況怎麼樣?」

    袁道安連連跺腳,「唉,真是有辱斯文啊!徐公乃國之柱石,東南宗師,今日卻遭此大辱,如何不叫我等扼腕悲嘆啊。」

    「上馬車,平之,我們在車上說。」

    「好。」

    鑽進車裏,放下帘布,車夫吆喝一聲,兩輪馬車緩緩啟動。

    王世懋馬上問道:「平之,你快把詳細情況說一下。你在信里只是潦草幾句,說得不清不楚,害得我擔心了一路。」

    袁道安嘆了一口氣答道:「唉,都是戴鳳翔這個斯文敗類引起的禍事。」

    「江蘇巡按御史戴鳳翔?他現在蘇州掛了告牌,發了十幾條告令,威風凜凜,確實有針對少湖公的意思。」

    「麟洲兄,朝廷朝報公示,派了海公為江蘇巡撫,有查辦蔡國熙自縊的意思。江南上下,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海公此次南下江南,十有八九是要對付少湖公。偏偏海公一入山東就失去蹤跡,誰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訪去了哪裏,又查到了什麼。」

    不怕海瑞來查案,就怕海瑞沒蹤影。

    你光明正大地查案還可以遮掩,微服私訪就讓人難受了,誰也不知道你查到了什麼,提心弔膽地等到你出來,甩手就是王炸,誰受得了啊!

    「人心浮動,江南官紳更加心慌意亂。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最先蹦出來跳反的,居然是戴鳳翔這個敗類。」

    王世懋右手食指和拇指輕輕捋着鬍鬚,微眯着眼睛,「戴鳳翔深受少湖公大恩。隆慶年間,海公清退徐府田地,時為吏部給事中的戴鳳翔還上疏彈劾海公魚肉鄉紳,為徐府打抱不平。

    怎麼轉眼間換了一副面孔?」

    袁道安搖着頭說道:「唉,那時是那時,此時是此時。

    那時少湖公是內閣首輔,權傾朝野。此時少湖公只是告老榮休的官紳,空有榮名,已無實權。

    而海公簡在帝心,現在榮升江蘇巡撫,正好成了戴鳳翔的頂頭上司。上一次惡了海公,戴鳳翔挖空心思想彌補,於是便有了這番做作。

    他十幾份告牌發出,蘇州、松江震驚,許多左右顧盼的官吏縉紳們,紛紛學着他的樣子,對徐府和少湖公落井下石。」

    王世懋點點頭,「跟家兄和在下猜測的差不多。那些襲擾徐府、羞辱徐公的鄉民,號稱是少湖公家人,又是怎麼回事?」

    袁道安嘆了一口氣,「麟洲兄,那些家人,其實就是僕人或佃戶,他們帶着田地投獻徐府,依託徐府的聲勢,逍遙了十幾二十年,現在卻翻臉不認人,還反咬徐府一口,堪比中山狼啊!」

    王世懋沉默不語。

    又跟家兄猜測的差不多啊!

    徐階在嘉靖二年就以探花進士及第,步入仕途。

    嘉靖三十一年入閣輔政。

    做官四十多年,為閣老二十年,徐府從殷實小戶人家,一躍成為三吳第一世家,帶着田地投獻徐府的人家,如過江之鯽。

    明律不得買賣人口以為僕人。所以年幼者被人牙販賣來,認主家男女為爹爹、娘親,實為小廝丫鬟。

    年長者合家帶田地投獻,改姓以為主家家人,實為僕人佃戶。

    這些帶田投獻的家人們,圖的是依附徐家,免除徭役,尤其是能讓人家破人亡的攤派雜役。

    至於投獻到徐府門下的田地,徐家與官府勾結,行飛灑、詭寄等不法手段,把田地隱匿,把該繳納的賦稅分攤到其他自耕農和中小地主頭上。

    然後徐府就不用繳納正常的賦稅,不用承擔任何義務,盡享一人做官全家享福的好處。

    徐府不用繳納,投獻的家人們卻要一粒不少地給徐府繳納佃租。

    王世懋緩緩說道:「平之,還有幾件不好的事。」

    袁道安一愣,「麟洲兄請說。」

    「有個叫顧紹的人,到蘇州巡按衙門向戴鳳翔舉報,說徐家在嘉靖四十三年,行誆騙之事,延誤松江府轉運顏料銀入國庫。

    還有個叫沈元亨的人,訴告徐家攬侵起解錢糧等事。

    更有一位叫李扶罡的道士,出首告少湖公之弟望湖公恣行鄉里,輒逮鄉民治如律,下令飆發凌厲,府縣有司惴惴奉行,不敢違抗。」

    袁道安聽得目瞪口呆,「這三人是什麼人?」


    「顧紹以前是松江府戶房書吏。沈元亨以前是華亭縣刑房書吏。李扶罡自稱以前是青浦生員,一日到府學入學,得罪瞭望湖公,被逼得只能託庇道觀,才勉強安身。」

    王世懋盯着袁道安問道:「平之,你素來與徐府親近。你說說,這些事,到底有沒有?」

    袁道安默然一會,「少湖公素來賢德,可是離家久遠,三位公子疏於管教。望湖公性子峻急,稍有不順就會發脾氣。」

    如此說來,那就是剛才所說的三人狀告之事,確有其事,只是可能略有出入而已。王世懋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袁道安心裏也不好受,真是牆倒眾人推啊。

    以前少湖公權傾朝野時,人人都在奉承巴結着望湖公和三位公子。現在形勢一變,人人開始落井下石。

    馬車很快到了徐府。

    只見徐府門口堵着上百人,都是青衫小帽,面貌不善。或站在那裏,盯着徐府大門,不知在想些什麼;或指着徐府大門,破口大罵,罵得極其難聽。

    周圍有上千百姓圍着看熱鬧。

    那三座嘉靖皇帝下旨敕修的牌坊,污髒不堪,黯淡無光。下面站滿了男女老少,周圍地上滿是鼻涕、黃痰和瓜子殼。

    袁道安引着王世懋在遠處下了馬車,繞到側門,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道縫,露出徐府家僕的臉,見是認識的袁道安,悄悄開了門,放兩人進來。

    「少湖公在哪裏?」

    「老爺在中院書房裏。唉」

    「怎麼了?」

    「十幾個投獻改姓的佃戶,帶着兩個鄉老,把老爺堵在書房裏,指着老爺的鼻子在罵,唉,我們都看不下去。要不是老爺再三嚴令,我們早就把這些癟三打將出去了。」

    「指着少湖公的鼻子罵!真是豈有此理!」

    袁道安怒火衝天,提起衣襟,加快步伐。

    王世懋連忙跟上。

    隔着一道牆,就聽到有破口大罵的聲音。

    「老徐頭,你現在什麼都不是了。上面還有海青天要查你,你要完了。」

    「是啊,你完了不要連累我們。快寫契約,把我們投獻的田地還給我們。」

    「當年我帶着田地三百畝水田投獻你家,結果只折合兩千兩銀子。我那都是上好的水田啊,一畝少說合十兩銀子。

    你們也太黑了。現在事到如今,我也懶得算計,你把蘇州城那座膚瑞昌綢布行給我就行了。」

    終於聽到徐琨斥罵反駁的聲音:「你胡說八道什麼!你那是上好水田嗎?都是他娘的薄田,五兩銀子一畝都沒人要。

    當年沒人逼你投獻我們府上,是你哭着喊着要投獻,還在我們府上跪了幾天幾夜,可憐你才收納。

    折合兩千兩銀子,還讓你改名徐五,視為家人。見你機靈,還借了五千兩銀子,讓你開了膚瑞昌綢布行,還把你投獻的田地折銀兩千兩銀子,算了布行三成份子給你。

    我們徐府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你個白眼狼,居然落井下石,想反咬我們一口。休想!」

    徐五耍起無賴來,「好啊,你居然敢血口噴人,誣衊我等良民,那我們去打官司,去蘇州巡按衙門打官司,去揚州巡撫衙門,找海青天打官司!」

    徐琨頓時被堵得無話可說。

    袁道安、王世懋先後走進書房裏,看着十幾個人圍着坐在書案後面的徐階,有的指着他嘰嘰咕咕,有的指着他一頓辱罵。

    徐琨站在一旁,臉色鐵青。

    徐階一身天青綿綢道袍,頭戴四方平頂巾,呆呆地坐着,低着頭,耷拉着眼睛,目光呆滯。

    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毫無光彩,暮氣沉沉,一片灰暗。

    面對着周圍眾人的呵斥辱罵,他一聲不吭。

    臉上時而閃過不知所措,時而閃過麻木淡然,時而低下頭,看不清神情。

    「放肆!你們在幹什麼!」王世懋呵斥道,「少湖公雖然不是內閣首輔,但他還是朝廷的正一品榮祿大夫。

    你們如此肆意凌辱前首輔,朝廷致仕一品大員,是在打朝廷的臉面,是在打皇上的臉面,信不信我上疏參你們一本.

    不,你們這些刁民,還沒資格吃彈劾,我定要往松江府、揚州按察使司遞揭帖,叫官府拿了你們這些犯上不敬的刁民!」

    聽到王世懋怒斥了幾句,眾人對視了幾眼,紛紛離去。

    袁道安看着徐階,淚流滿臉,悲痛地不能自已。

    「少湖公,怎麼能讓受你如此奇恥大辱!晚生就算拼着這條性命,也要去京里告御狀。他們怎麼能夠這樣對待一位前內閣首輔,一品榮祿大夫呢!」

    徐階緩緩抬起頭,滿是滄桑的臉上全是無可奈何,閉着眼睛黯然道:「夜泉無曉日,枯樹足悲風。老夫這課枯樹,早無春意。寒冬將至,枯樹腐化啊。」

    王世懋看到他這個樣子,心中也泛起無盡悲涼。

    世態炎涼,欺人太甚!

    「少湖公,我兄弟二人也是被貶之人,無法在廟堂為少湖公發聲。

    但我們還有筆,我們定會把少湖公所受之凌辱,刊登在《詞林》報紙上,再寫信給諸多同仁好友,向他們疾呼,大明怎麼能這樣對待一位有功於天下的三朝元老!」

    徐階滿臉激動,想起身卻搖搖晃晃起不來,只能顫顫巍巍拱手,嘶啞着聲音說道:「你昆仲二人高義,老夫心領了。」

    王世懋和袁道安安慰了徐階幾句,又匆匆告辭離去。

    他們要趕緊把徐階如今所受之不公,向江南和天下士林們揭示。

    今日是少湖公,明日可能就是我們!

    徐階叫徐琨代自己送客。

    等三人離開書房遠去,坐在椅子上的徐階目光閃爍,突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戶。

    一位心腹管事剛走過來,看到窗戶被推開,自家老爺站在窗後,雙眼透出的狠辣凶厲,如利劍飛刃,嚇得他雙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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