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一早就回到仁壽宮。
走進前殿,發現皇爺爺嘉靖帝雙手籠在袖子裏,抱臂站在那裏,抬頭仰望。
朱翊鈞走到跟前,也抬頭看去,原來是自己昨天買的那兩隻紙鶴玩具。
被吊在靠外面的殿粱上,懸在空中,微風一吹,雙翅微動,翩翩起舞。
兩隻起舞的仙鶴,像吃完早飯,自己和皇爺爺一起打太極拳。
「乖孫,要是哪一天皇爺爺化成一隻仙鶴飛走了,你會傷心嗎?」
嘉靖帝突然問了一句,讓朱翊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皇爺爺,你要是化作一隻仙鶴飛走了,一定是羽化飛升,去天上當神仙了。我會想你的。」
「想我?」嘉靖帝看着那隻仙鶴,喃喃地問道。
「或許對於有些人來說,皇爺爺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是對於我來說,卻是天底下,古往今來最好的爺爺。」
黃錦和李芳躲在一角,悄悄地抹眼淚。
嘉靖帝使勁地眨了眨眼睛,不讓淚水從眼睛裏溢出來。
「我的乖孫,你會怎麼想我?」
「我以後把這仁壽宮改成皇爺爺的廟。做了什麼大事,立下什麼功績,都到這裏來,說給爺爺聽。爺爺在天上做神仙,一定能聽到,聽到了一定很高興。」
嘉靖帝點點頭,「嗯,朕一定能聽到,聽到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轉過頭,雙目赤紅,很高興地說道:「好了,我們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叫御廚房給鈞兒準備了你說的那個熱乾麵。」
「好啊,謝謝皇爺爺。」朱翊鈞歡呼雀躍道。
內閣,徐階剛在自己的閣房裏坐下來,聽到心腹書吏來稟告。
「徐閣老,嚴閣老來了。」
徐階心裏一驚,這個老貨來幹什麼?
他還有臉來嗎?
可是嚴嵩不管如何,還是皇上明詔指定的內閣首輔。
「走,去拜會他。」
走到內閣最大的閣房門前,徐階高聲道:「徐階拜見嚴首輔。」
「少湖來了,快請進。」
進到閣房裏,看到嚴嵩端坐在正上首的書案後面,雖然老態龍鍾,可精神頭好得很。
旁邊下首的座位上坐着新補入閣的李春芳。
徐階知道他性格溫和,處事中平,又資歷尚淺,第一個來拜見嚴嵩,不足為奇。
「徐閣老。」李春芳拱拱手,招呼一聲便不再出聲。
「李閣老。」徐階也拱拱手,招呼了一聲,繼續面對嚴嵩說話。
「嚴閣老病了,我們一時間群龍無首,許多事處置失當,被司禮監駁回和留中了許多票擬奏摺。」
嚴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湖見諒。年紀大了,身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是皇上信任我們,把國事託付給我們,不敢懈怠啊。
身子一好,掙扎着就來了。正好,你們來了。來人,去把高閣老也請來,有件事,我們幾位閣老需要議一議。」
徐階心裏一驚,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高拱可以秉承氣節,不來主動看完嚴嵩,但是嚴嵩以內閣首輔的身份,以內閣議事的名義來請,他就不得不來了。
「嚴閣老,徐閣老,李閣老。」高拱進來先拱手不淡不咸地打了聲招呼。
「高閣老請坐。」嚴嵩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從書案一旁拿出一份奏摺,慢慢地打開。
他年紀大了,做任何動作都比別人慢一拍,但是大家都耐着性子等着。
「這是刑部遞上來的部議。內閣票擬准行,遞進司禮監被打了回來。」
嚴嵩開口了,第一句話讓徐階、高拱、李春芳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上月,巡海東南水師在寧波以東海面設伏,攔截擊沉海船十艘,溺死從東倭招募來的真倭三千餘人,海員四百餘人,救起俘獲真倭五十餘人,海員四十餘人。
遞解上岸,兵部尚書、總督直浙閩三省軍務的胡汝貞,派員嚴加審問,審出一件天大的案子來。」
聽到這裏,高拱和李春芳清楚嚴嵩今天來,劍指何處,不由自主地向徐階瞥了瞥。
徐階不動聲色,但是籠在袖子裏的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
「蘇州張家、吳家,嘉興楊家,崑山林家,寧波顧家,這五家東南世家出面,派遣人手去到東倭,招募真倭一批,潛行南下,準備趁官兵主力援閩,伺機襲擾南直隸和浙東。
與東倭地方大名商賈的往來書信,俘獲的人里有派遣管事,東倭倭寇首領...人證物證皆在,胡汝貞上報刑部,刑部部議,然後得出...」
嚴嵩慢騰騰地掏出玳瑁水晶眼鏡,顫顫巍巍打開,戴在眼睛上,再低着頭,展開奏章,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刑部部議判定,經辦管事十二人棄市,蘇州張家、吳家,嘉興楊家,崑山林家,寧波顧家,五家家主判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罰銀一萬五千兩...」
念完後,嚴嵩抬起頭,慢慢取下眼鏡,渾濁的眼睛裏透出厲色。
「刑部部議出這麼個玩意,內閣票擬准行,要是傳出去,會天下譁然。西苑當然要打回來了。」嚴嵩說話很慢,一字一頓,像是錘子一下一下地打在眾人的心裏。
「勾結倭寇、引兵犯境,是謀反,是叛國,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居然只判首惡杖三十,流配三千里。王扈文,這位刑部右侍郎,讀過大明律嗎?還有一點點公道良心嗎?」
嚴嵩的話在議事堂里迴蕩,徐階三人保持沉默。
過了一會,知道此事與自己脫不了干係的徐階開口,嘶啞着聲音問道:「嚴閣老,認為當如何判?」
「滿門抄斬!按謀逆叛國,男丁棄市,家眷發配邊疆,家產抄沒。」嚴嵩冷冰冰地說道。
「是否過於嚴苛了?」
「嚴苛?那他們去問問,被倭寇禍害了二十年,背井離鄉,家破人亡的上百萬東南百姓,嚴苛不嚴苛?他們去問問,慘死在倭寇刀下萬萬千千大明亡魂們,嚴苛不嚴苛?
徐閣老,老夫記得貴府太夫人,十年前因為松江有倭寇襲擾,連夜轉移時被雨淋染上風寒,病臥在床,沒多久病逝。
國讎家恨啊,徐閣老,你覺得嚴苛不嚴苛!」
徐階被嚴嵩的話,逼得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他面無表情,過了好一會才徐徐答道:「嚴閣老說得沒錯,徐某與倭寇有國讎家恨,不共戴天,絕不姑息。」
「高閣老,李閣老,你們的意見呢?」
嚴嵩又緩緩地問道。
高拱覺得很詭異。
剛才嚴嵩那番大義凜然的話,從誰的嘴裏說出來都能接受,偏偏從天下頭號大奸臣的嘴裏說出來,還說得如此義正言辭,讓他恍然如夢。
但是高拱、李春芳都清楚,勾結倭寇,必須嚴懲不貸。
這是底線。
「嚴閣老,必須嚴懲不貸!」高拱和李春芳異口同聲答道。
「好,那老夫就重新票擬。蘇州張家、吳家,嘉興楊家,崑山林家,寧波顧家勾結倭寇,引兵犯境,罪不可赦,判男丁棄市,家眷流配邊疆,家產抄沒。
刑部右侍郎王扈文有包庇嫌疑,着停職交都察院議處。地方必然有五家的同黨餘孽,着胡汝貞繼續嚴查...」
嚴嵩揮毫寫下票擬,簽上自己的名字。
徐階臉色鐵青,但還是起身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和李春芳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內閣難得地達成完全一致的票擬意見。
「再送進西苑批紅吧。」
嚴嵩緩緩說道。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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