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是徐鶴雪的成名之戰。
十六歲,他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在飲馬湖殺得胡人肝膽俱裂,更親手殺死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
十七歲,他駐守居涵關,使城池固若金湯,三戰便令胡人聞風喪膽,不敢再進一步奪取北境漢地。
十九歲,他受封玉節大將軍,統領雍州三軍,這一年,是他聲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遲了年少的玉節將軍,從此好像再無人記得,他也曾策馬持槍,秉持一顆赤子之心,認真地護衛着他身後的大齊。
倪素在紙上讀他的生平,她好似也親眼目睹他曾經的少年意氣,後來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師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開醫館的大門,倏爾想起那夜他的這句話,她握着琉璃燈盞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記起要抬步往後廊去。
可敲門聲響,她步履一滯。
倪素回頭,門外立着一個青年,他披着一件破爛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蒼白的臉,但他抬起來的那雙眼,瞳孔卻比尋常人的大。
烏黑而陰寒。
他步履僵硬的邁進門檻,兜帽鬆懈了些,令倪素更將他的臉看清了些。
他竟然,沒有眉毛。
「我找徐鶴雪。」
他慢吞吞地說。
倪素一震,她看着他,倏爾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個青年想搶她手中的包子,那時,徐鶴雪對她說,不生毛髮,雙瞳有異,即為——鬼胎。
第64章 永遇樂(三)
「那日, 我在刑台底下看見他了,他撲上去,擋在他老師的身上, 那時,我才知道, 原來他就是徐鶴雪,」青年說着,伸出枯瘦的雙手比劃, 「我看見你帶走了他。」
他的眼珠動得遲緩,視線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藥簍上。
「你想做什麼?」
倪素警惕地後退兩步。
「他自損太重, 凡人的藥石, 香燭, 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夠清晰地從藤編縫隙里看見那團瑩白的光, 「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動,但對這個忽然出現的詭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種謹慎的審視。
青年乾脆將兜帽拉下去, 單薄的布巾纏裹着他的腦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軀瘦得厲害, 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盯住她, 「有包子吃嗎?」
此時街上已沒有賣包子的食攤,倪素買了一油紙包的餅子給他, 他竟也不覺得這剛出鍋的餅子燙,抓出來一塊便往嘴裏塞。
從食攤到醫館的這麼一小段路, 倪素才走上階, 回頭就見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裏的油紙包已經空了。
倪素只得轉身又去買了一包給他。
青年坐在檐廊底下, 狼吞虎咽地吃着餅子,說話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給過我兩個包子。」
「那天我就看見他站在你身邊,可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徐鶴雪,我以為他在幽都呢。」
他說。
「你認識他嗎?」倪素坐在另一邊,聞聲偏頭來看他。
「不認識。」
青年搖頭,咬了一口餅子,又說,「但我阿娘認識。」
「你阿娘是誰?」
青年將半張餅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說,「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見了一小隊胡人士兵,他們將送親的都殺了,我外祖與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們帶着,當做妓子消遣。」
「他們是潛入北境探聽消息的,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副將薛懷發現了他們,領着軍士將他們剿殺了,我阿娘才算逃脫狼窩。」
青年繼續說道,「我阿娘家破人亡,無依無靠,薛懷大人便將阿娘帶回雍州,豈知雍州那戶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聽聞此事,便要將我阿娘沉井。」
他聽阿娘說,那是好大的一個艷陽天,雍州的風沙很重,擦得人臉頰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綁了手腳,強按在井口。
「一個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過的女人,咱們家如何能要?出了這樣的事,你就不該到雍州來!」
婆母的臉被日光曬得赤紅,那雙眼睛如鈎子似的剜着她的肉。
「誰家還能要這樣的新婦?」
「倒不如死了乾淨啊」
「也不知還來這兒做什麼」
人群里里七嘴八舌,無不是尖刻利刃。
「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她渾身顫抖地提振聲音,然而人群喧鬧,無人在意,她又重複,「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我只是無處可去。」
「你難道還想活?」
婆母訝聲,不可思議。
「不可以嗎?」
她問。
婆母不欲理她,眉頭擰得死緊,招呼着人將她抓起來,往井裏按。
一柄長槍破空而來,「砰」的一聲嵌入枯井邊的樹幹上,槍身震顫,閃爍凜冽銀光。
圍觀的百姓慌張退開,眾人只見紅袍銀甲的少年將軍腰間佩劍,手握韁繩,騎馬走近,他居高臨下,輕瞥一眼那兩個按着她雙肩的男人,他們便立即軟了腿,瑟縮着身體退開。
「當然可以。」
少年將軍在馬上,朱紅的衣襟邊是銀色的鱗甲,沒有人答她的話,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並未入他家的族譜,便不能用此地的風俗來約束於你,當然,我以為,此種風俗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誰若敢將你沉入這口井,便以死罪論處。」
那婦人戰戰兢兢地開口,「將軍,她家中收了咱們家的聘禮,如何便不能算」
「薛懷,有錢嗎?」
少年轉頭,看向身後的副將。
「」
薛懷不情不願,還是伸手在甲冑中摸出來錢袋子,扔給那婦人,隨即道,「不方便帶,只這麼一些,將軍您可記得還啊。」
少年「嗯」一聲,摸了摸馬鬃,一雙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婦人,「夠麼?」
「這」
婦人掂量一下,其實比她花的聘禮還要多。
「薛懷,去給她解開。」
少年懶得再看那婦人,只朝薛懷抬了抬下巴。
薛懷應了一聲,抬步往前,卻不料在井邊的女子回頭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頭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聲音盡處的人都聽見了,誰也沒有料到,她會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說,薛懷大人將她從胡人手裏救出時,她本以為自己還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見那麼多雙眼睛,聽見那麼多人說她應該死,不該活,她又覺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說話很慢,連玩手中的油紙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麼吧?」
「徐將軍命人將我阿娘的屍身從井中帶出安葬時,發現其下的泥淖里埋沒着無數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實底下都是女子的骨頭,自那時起,他嚴令雍州破除惡俗,在他轄制之下,那時雍州及周邊縣鎮,再不敢輕易在族中私自處置婦女,否則,以律法論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屍身雖被安葬,但枯井中殘留着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無所出的兒媳時,請道士鎮壓其魂留下的符紋,我阿娘因為那道符紋暫時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裏。」
青年隔着布巾抓了一下腦袋,「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兒就有些落俗了,無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於摔死,然後他們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麼就看對了眼。」
「然後,就有了你?」
倪素終於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們也很後悔。」青年點頭。
「為何後悔?」
「鬼胎嘛,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我會長得比正常人快,沒有毛髮,也活不長。」
倪素一怔,難怪,依照他所說,他今年應該也才十七八歲,但他如今這般模樣,看着卻像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那你,為何會來雲京?」
她問。
「我阿娘讓我給張相公送信,就是你給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將信送到張相公手中。」
「什麼信?」
「她說,徐將軍沒有投敵叛國,這件事必須要有人知道,這個世上,不能人人都罵他,毀他。」
「可是張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雲京做官,她讓我將信送來給張相公,雖不足以作為翻案的證據,但至少,能讓張相公心中生疑,或許有一日,還能還徐將軍清白。」
他說着,又有些悵然,「可惜,張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聲:「你叫什麼名字?」
「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
他的五官並不如常人靈動,連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說,這是徐將軍的詩。」
一個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幾乎全在此詩。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將軍,我們得快些走。」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一下抬頭,「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卻時常能夠聽見阿娘說話,他雙腿不便,無法與我一起來雲京,只要回去見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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