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沒有傷到骨頭,至少三天不要上冰,最好能臥床休息。」
隊醫細細吩咐,蔣願聽得心不在焉,反倒是陳望月把注意事項一一記下,又把人送到門口。
外面的交談聲漸漸弱下來,變成一陣腳步聲。
煩人精可算是走了。
一門之隔,蔣願半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抱着膝蓋百無聊賴地盯牆壁,沒覺得多難受,疼的勁過了,何況她早就習慣了受傷。
門吱呀一聲又開了,她以為是教練,立刻閉上眼側躺回去打算裝不舒服逃避批評。
她不怕教練給她上訓練強度,但最怕老人家嘮嘮叨叨,今天為了氣陳望月,說了那種混賬話,不挨兩句罵是不可能的。
但預想之中的嘮叨卻並沒有傳入耳中,蔣願努力像小蝙蝠接收超聲波一樣支起耳朵聽動靜,只是感覺到有人在身側找了一隻椅子坐下,手柔軟地貼在她的膝蓋上。
蔣願驀地睜開眼。
一片靜寂的室內,只開了一盞小燈,光影從四周慢吞吞爬過來,爬上那個人的側臉,從眉骨到眼睛,鼻子,最後是抿得很緊的嘴唇。
那個人一眨不眨注視着蔣願的腿。
那雙能夠支撐起美麗旋轉的腿,失去打底長襪的遮掩後甚至可以說是可怖,從膝蓋至小腿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和淤青,腕關節處有一圈長期與冰鞋摩擦產生的深色瘢痕,像重刑犯人佩戴的腳鏈。
瘢痕下的那雙腳,有着四五十歲才會有的滄桑,遍佈着疤痕、老繭,承受着巨大衝擊力的骨頭早已嚴重變形,腳面因受傷而通紅腫脹。
看得很專注,像是要把每一寸的模樣都記住,眼神中流露出悲傷。
蔣願怔愣。
從來沒見過她露出過這樣的神情,印象里的陳望月,幾乎每時每刻都是帶着笑的,溫和友好到了近乎諂媚的地步,但那種諂媚和一般的討好還不同,是自上而下式的,絲絲縷縷滲透進來,不能夠拒絕的。
陳望月不允許她拒絕她。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瞬間,一種濕潤,而又看不見摸不着的氣息倏然流淌過來,順着陳望月的視線,像某種生物的觸角一樣,捕捉住了蔣願。
她心跳下意識被看慌一拍,抓住毯子蓋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滿不在乎,「醜死了,有什麼好看的。」
「不醜。」陳望月輕聲說,那是經年累月受傷的痕跡,也是冰面給予的認證,她是真的覺得很美,「一點都不醜,小願,是它幫你那麼做出了那麼多完美的四周跳,很厲害。」
又來了,就只會說漂亮話哄人開心,她就只有這些招術,在自己面前是,在別人面前也是,對每個人都特別,所以每個人都不特別。
蔣願不想再反駁她了,跟她吵架永遠也占不到上風。
她平復氣息,「你說完了嗎,我要休息了,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
「沒有完。」陳望月說,「我是來問你,為什麼要把rebecca丟出去?」
rebecca是那隻笨拙的肥熊的名字,如果不是陳望月強烈要求,蔣願才不做給玩偶起名這種無聊的事情。
蔣願冷冰冰地看着她,忽然抬手,把她脖子上的圍巾扯了下來。
秋季的尾聲,天氣轉冷,戴一條圍巾倒也不算奇怪,但面前這條的首要作用,顯然不是禦寒保暖。
做好了心理準備,看見白皙的脖頸上星星點點的紅印,心頭的煩躁情緒還是捲土重來,將蔣願徹底吞沒,她看着吻痕主人有些驚訝但不見羞恥的表情,氣極反笑。
「看來你昨晚過得很精彩啊,室友。」
蔣願捏着圍巾下擺,綿軟的羊絨材質,很柔軟地流進掌心,在兩個人之間拔河一樣角力,陳望月想要拽回去,她偏要收緊。
距離猝不及防被拉近。
她面對着陳望月,再近一寸就要臉貼臉的距離,氣息在彼此之間的肌膚間來回對撞。
陳望月張了張口,「昨晚晚上,我和我哥哥」
「不用解釋,你的交友遊戲到此為止了。」蔣願一字一頓,「我沒興趣跟別人搶玩具。」
是在說完的一刻就意識到不對,懊悔的情緒便湧上心頭,但是覆水難收,蔣願只能僵硬着脖頸。
「是嗎?」那張臉出乎意料的平淡,眼睛裏流淌銀箔一樣的冷光,陳望月似乎是笑了一下,「當了這麼久室友,我第一次知道你是這麼想我的啊,蔣願。」
不是的,沒有,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一千一萬句對不起到了嘴邊,卻像是被瀝青灌注了喉嚨一樣,蔣願根本不真正擅長出口傷人,也不擅長道歉,她手足無措到惶然,像一隻被剝掉了殼的蝸牛,硬生生捏住軟肉。
她大口大口喘起氣來,一隻手溫柔地伸過來為她拍背。
被觸及的地方燙得嚇人,蔣願下意識想要躲,肩膀卻被按定。
「如果是辛檀這麼對我講話,我早就給他一巴掌了。」
「但是既然答應過原諒你一百次,那我說到就會做到。」陳望月微笑,「我給你機會糾正錯誤,小願,你要把我歸類成別人的玩具嗎?」
陳望月平靜扶正她試圖偏開的臉,「回答我!」
「沒有!」一滴眼淚猝不及防砸下來,蔣願已經想像到自己現在看起來會有多狼狽,「我沒這麼想。」
「嗯,我知道了,原諒你。」陳望月用手背給她揩淚,「不要哭了,小願,我還沒哭呢,我才委屈吧,送人的生日禮物被丟了,你當着一堆人的面對我兇巴巴的,現在還說我是別人的玩物」
「玩具。」蔣願立刻反駁,「差很多。」
「沒覺得玩具有好到哪裏去。」陳望月掐住了她的臉頰肉,力道一點也不輕,「我真的很生氣啊,蔣願,快點說,陳望月對不起。」
「對不起。」
「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蔣願壓下去了跟讀的衝動,她才不說。
她瞪着陳望月,氣焰重新囂張,「我不可以半夜給你打電話嗎?」
陳望月愣了一秒。
蔣願開始不依不饒,「你說啊,可不可以?」
「可以。」
她氣立刻就順了,理直氣壯地告狀起來,「我昨天打電話給你,辛檀讓我以後都不要來煩你,所以我才生氣,你要怪就去怪他好了。」
陳望月的眉頭擰起來了,她盯着蔣願看了一會兒,看得蔣願有點心虛,她確實添油加醋了一些。
好在陳望月立刻掏出了手機,撥通辛檀電話,那頭很快就接了,「怎麼了小月?我在會議室,等下風紀部開完會再打給你。」
「不行,你讓他們等着。」陳望月咬緊了每一個字,「我有話必須現在說——我問你,昨天你到底跟小願說了什麼?」
靜默兩秒,「她找你告狀了?」
蔣願立刻在旁邊補充,「他罵我沒有分寸,而且很兇。」
「沒有分寸的是他,他沒資格凶你。」陳望月一下握緊了她的手,「哥哥,跟小願道歉,快點!」
威斯敏樓的會議室里,風紀部的成員只看到部長額邊青筋直跳,大步邁出門,臉色相當難看。
永遠是這樣,只要蔣願出現。他永遠被放到第二順位,他不在乎蔣願對事實的有意扭曲和放大,真正激怒他的是陳望月的態度。
不經任何思考就選擇全然信任蔣願而非自己,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她就是認準了她。
偏偏他還不能夠像對待修彥一樣讓蔣願消失在陳望月的世界裏。
不是沒有這個能力,而是不能夠,他太清楚,不同於對那個下城區男孩的一時新鮮,蔣願在陳望月人生里占的分量太重太重,僅僅在家人之後。
那是一個會為了陳望月一句話拼盡全力的女孩。
上輩子蔣願用冰刀指着自己的樣子在眼前浮現。
辛檀告誡自己,他可以妥協,看在蔣願至少是一心一意為了陳望月好的份上,他咬牙切齒,氧氣一點一點逼出胸腔,「對不起,蔣願。」
「他道歉了,你就別生氣了,小願,你要還是氣不過的話,我們就去論壇發帖罵他王八蛋好了。」
他聽見陳望月放輕放柔語調哄那個女孩,隨後電話啪嗒一聲掛斷,比他昨天摁掉蔣願電話時還要乾脆。
陪着蔣願把辛檀從頭數落到腳一頓,也快到午飯時間,陳望月還跟顧曉盼有約,她摸摸蔣願的臉,給她掖好被角,讓她安心休息別想太多,過段時間還要比賽。
「月月,這邊!」
學生餐廳里,顧曉盼遠遠地就跟她招手,她早就點好了菜。
「今天生輝哥不在嗎?」
「喏,不就在這裏。」顧曉盼指指旁邊的平板,上面播放着本年度卡納中學生籃球聯賽的系列節目,「忙着比賽呢,他要下個禮拜才會回來。」
「他最近得意着呢。」顧曉盼哼了一聲,「瑞大的早申輪擬錄取結果下來了,我們學校高三的拿了十幾個offer,籃球隊的就顧生輝一個,我讓他少得意了,要是這學期代數又掛被延畢了,他哪個大學也別想去!」
「他期中考成績不是還不錯嗎,只要期末不缺考就肯定沒問題。」陳望月說,「他可要請我吃飯。」
「必須的!他能及格全靠你的筆記。」顧曉盼立刻說,「他叫你爸爸都不為過,你等着,他回來我就安排他給你磕頭。」
越說越沒邊了,陳望月勾起嘴角,眼睛落在平板上。
笑容忽地僵住。
平板上正在播放的,是體育頻道的賽事前瞻,對一位指導教練的採訪,他手下的一位球員,剛剛在數千位青少年球員中脫穎而出,入圍了今年卡納中學生籃球聯賽的mvp名單。
屏幕前跳出一張熟悉的臉,又閃回球員教練的採訪視頻。
「我指導過的學生不少於四位數,其中不乏進入國家隊,代表卡納徵戰世界舞台的當紅球星,修彥和他們相比,並不是天賦最頂尖的那批,但我從未在一個青年運動員身上看見過修彥這樣的心氣,他簡直把輸贏視作生死。」
「他永遠最早一個到球場,最晚結束訓練,全神貫注,不讓身上的肌肉懈怠超過一秒鐘。」
「一般來說,最在乎輸贏的球員都不太服管教,個性強烈,但修彥完全聽從我的指令,沒有跟任何隊友起過爭執,在隊裏有非常好的人緣,太不可思議了,就是這樣一個毫無鋒芒的男孩,具備一種我從未在別的球員身上見過的血性,就好像——」
教練頓了一頓,像是在思考怎麼形容才準確。
「——就好像,隨時準備向全世界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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