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奏陛下,禮崩樂壞,往往皆因掌權者先作惡,而始有亂象也!」
「所以,如今看上去是藩王作亂,但恐真正的情況,皆有掌權者不法之事的原因存在。」
這時,申時行先起事拱手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鈞聽後頷首:「本朝,藩王已經不掌實權,即便是如今允許藩王做官,藩王也是不管庶政軍機的,乃至更不會放到地方做封疆大吏!所以,這事看上去是藩王不滿,實則當還是官僚們壞了事!」
「寧夏不必說,巡撫曹子登是直接扯了反旗!然陝西的黨馨雖已殉職,死於作亂者之手,是不是也說明根由還是他做了對不起朝廷,和有違國法人情的事,才讓營兵造反?」
「回陛下,以愚臣之見,如元輔所言,這事應該是與黨馨有關係,在朝廷早已免陝西徭役的情況下,且軍餉等從不短髮,且素來對將士以重金撫恤的情況下,還能有這樣的事,這說明黨馨真的做了天怒人怨之事,此人可能是太不體恤下情。」
「不過,眼下追究黨馨的過錯已經無濟於事,眼下關鍵還是平叛。」
「陝西一亂,恐會影響整個寧夏的平叛之事,收復河套的事更是容易成為泡影;另外,更重要的是,恐會動搖天下人心,使更多不滿新禮的人,意圖生事。」
戚繼光這時也起身說了起來。
朱翊鈞點了點頭:「確實是無濟於事,但朕和朝廷還得給他黨馨收拾他造成的糟糕局面,乃至還得因為他殉職,一時不能追究他,真正是令人頗為無奈!這天下的官僚,怎麼就不能讓朕省點心。」
朱翊鈞這麼一說,申時行等執政公卿皆垂首不語。
他們能說什麼呢。
天下官僚是什麼尿性,他們其實比皇帝還清楚。
朱翊鈞也只是吐槽一下,他也知道維護秩序的是官僚,但破壞秩序的往往也是官僚。
在一個大多數人的生活模式還是自給自足,大多數也只想安逸且只種田掙錢的國度,民眾對新型的國家形態還有一個適應期,對監督官僚興趣還沒那麼大,甚至還有些牴觸,牴觸朝廷讓他們過多的參與政治,牴觸朝廷過多的干涉他們的生活,而使得朝廷監督官僚的方式基本上還是讓官僚監督官僚,哪怕開國者朱元璋都已經給民眾監督權,朱翊鈞也承認了這項權利還有效。
但大多數民眾依舊對皇帝和父母官是誰沒那麼感冒。
只有新興的市民階層和普通士子,因為不是自給自足的農民,又沒有一個大家族聚居,而衣食住行也需要用工錢和補貼購買,才開始更加覺得這個國家是哪些人在管與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才會比較多的願意去監督官僚。
所以,朱翊鈞也不可能指望百姓一下子就從覺得皇帝的江山於我何幹這種家天下模式,轉變到,知道國家機器運轉是關係自己各種權益的這種模式,而只能一邊開啟民智一邊用威權收拾時不時出現的各種壞事的官僚。
這裏要提的是,官僚不僅僅是只有文官,錦衣衛與其他武臣,包括太監也屬於官僚,也都是人。
另外,破壞秩序的官僚也不能用忠奸來分,因為往往很多忠於皇帝的官僚對秩序破壞也很大,畢竟他們可能只是忠於皇帝個人,對百姓沒那麼大的同情心。
總之個人是複雜的,但整個官僚階級本身的確對百姓是剝削者和被剝削者的關係,而不是救世主。
朱翊鈞也清楚這一點,他對官僚的期望也只是希望他們不要破壞自己要維護的秩序。
因為秩序不穩,就會禮崩樂壞,就會「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為錦繡灰」。
但官僚階級本身的貪婪,讓這種破壞秩序的情況總是會出現,也就是後世所謂的熵增即混亂度增加總是會出現,他這個皇帝也就不能百分百省心,要時刻替天下百姓盯着。
就像朱元璋一樣,要時刻的殺,不然你在上面懶一點,底下的官僚就會跟着懶一大片,也壞一大片。
沒辦法,這是百姓交給皇帝的責任,他們把處置和監督官僚的權力以一種不成文的約定,打包交給了皇帝,皇帝垂拱而治就是違背這種契約,是對百姓不負責。
故而。
朱翊鈞這時沒有懈怠擺爛之意,只站起身來說:「等叛亂平定後,要仔細分析這兩次的事,進而對政策作出進一步的改正!」
「無論是寧夏出現的虜亂還是陝西出現的兵亂,都在說明一個現象,那便是我們老生常談的,中央朝廷的旨令到了地方上都會因為官僚賢愚不一而變味!」
「既然會變味,那就需要我們時刻盯緊!」
「一項國策,完成度如果能有七成,讓小民紓了困,算很不錯;」
「如果完成度只有五成,只惠了豪右,但也沒有倒借新政克削了小民,朕也認了!」
「但是,如果不但惠了豪右,還克削了小民,朕就不能容他們了!」
「只能是路有荊棘,當砍則砍!」
朱翊鈞說後,把臉一沉,塗墨的眸子裏透出一絲狠意,而申時行等皆更加沉默。
「陛下聖明!」
這時。
王錫爵先起身喊了一聲,然後說道:
「無論是寧夏之亂和陝西之亂,根源其實皆與朝廷有關,亦如元輔所言,禮崩樂壞,自掌權者先作惡始,而如今天下,真正有權者,陛下也!」
「故若天下若一處地方有亂,追本溯源,必與陛下有關!」
「這次寧夏之亂是因陛下採納元輔之請,而准外虜被販賣,以及士紳百姓皆免徭役而起;而陝西之亂,以臣揣測,恐也與興兵寧夏有關!」
「因為大軍征伐,耗費錢糧人力之數素來會很大,而這次陝西和延綏兩地巡撫供應錢糧等物的壓力自然是最大的,故想來這事,也就是與大軍征討寧夏有關的,鐵嶺侯本人可能也把他們逼得太緊,而因此促使了陝西出現譁變,進而出現秦王造反的事;」
王錫爵這麼說後,已坐在御案後的朱翊鈞,當即把身板前傾過來,先擰眉問了一句:「這麼說,卿認為這叛亂究其根源還是朕的錯,正所謂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翊鈞這麼一問,侍御司內,眾大臣皆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有寒風灌入衣袍一般,且都瞅向了王錫爵。
「陛下!」
王錫爵自己倒是一臉鎮定,在朱翊鈞對他進行責備之前,先喊了一聲,然後回答說:「當然,臣不認為這是陛下作惡所致!」
朱翊鈞聽後就靠在了織金團龍軟塌靠背上,道:「繼續說下去。」
「是!」
王錫爵應了一聲,然後就道:「陛下貴為天子,掌天下之權,往往一言可誅一族,一旨可滅一國!所以,陛下的任何決策都會令天下各處產生激盪,而愚臣因而要進言的是,陛下不必為一二動盪而亂了心志!」
「俗話說,不經猛火煅燒難見精鋼,所以,寧夏、陝西因此大亂也好,甚至不如乾脆就讓他爛了,然後好剜掉爛肉!」
「故臣請陛下乾脆下旨親征,而因此再給地方施壓,把牛鬼蛇神都激出來,然後以平叛之名,整頓一下地方,而不只在京師靠爪牙盯着四方,爪牙再忠,他也抵不上陛下自己的眼睛,也不一定有陛下洞察表象而深知國家之變的智慧。」
「故臣請陛下親征,進而出宮查看天下!」
王錫爵說着就朝朱翊鈞再次一拜。
朱翊鈞目光深邃地瞅了王錫爵一眼,然後問道:「諸卿以為如何?」
「陛下,臣以為不可!」
「人心繁雜,再加上京外哪裏有京內妥當?」
「陛下親征,難保不虞之事!」
「昔日英廟出京親征有北狩之事,武廟南下有清江浦之失,世廟出京有行宮走水之禍,皆是明證。」
「另外,陛下出京,百姓只會擔心自己被擾動,乃至會受奸人蠱惑,進而真的再添出民變來,到時候這事是算在陛下身上還是算在我們這些執政身上?」
禮部尚書沈一貫這時則提出了反對意見,而直接拿朱祁鎮、朱厚照、朱厚熜出京遇到的意外來佐證了自己的擔心。
戚繼光這時則瞅了王錫爵一眼,然後跟着拱手說道:「陛下,收復河套與收復呂宋以及征倭、征緬皆不同,是於本土宣威,且眼下多路兵馬,要號令一統,是宜由天子親自掛帥,更兼收復河套涉及會盟塞外諸部,而為將來復興西域商路準備,皆需天子主持才可,至於不虞之事,皆與得不得民心有關,如今陛下屢降善政,雖有宵小作亂,然天下大多歸心於陛下,而只要陛下明詔一應出征不白費民力,自不會發生。」
「故臣附議王閣老所言。」
戚繼光接着就拱手說了一句。
朱翊鈞則看向了申時行:「申師傅認為如何?」
「回陛下,以臣愚見,聖意即天意,聖意若對新政有信心,自當可出京親察民情,而天意自不會為難陛下!若聖意對新政無信心,陛下即便不出京,天意也會讓陛下親政以來所付出的心血付諸東流。」
申時行回道。
朱翊鈞眯眼瞅了一下申時行,然後毅然說道:「准王卿所奏,朕親自統六師出征平叛,以定人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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