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馴 1 A

    《不馴》

    文·銀八

    普快列車時速100km/h,34個小時,循環播放black car,日升日落,我知道終點的方向,卻不知道前面會經歷什麼。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沿着原路返回。

    ——《來自湯湯分享的歌曲》

    *

    這是湯之念第一次出遠門,獨自一人,從家鄉沉鎮來到兩千多公里以外的一線城市恆譽市。火車臥鋪,整整34個小時。

    夏季,所有行李加起來只一個黑色的背包,一口袋的吃食,一隻手機。列車快到站時,一口袋的食物只剩下一些沒吃完的餅乾和一瓶礦泉水,順手塞進了背包里。

    鄰座的女生見湯之念要走了,起身道別,臉上的不舍情緒濃烈。

    這趟行程,得虧了湯之念見義勇為,幫忙抓住了小偷,她隨身攜帶的現金才沒能落入賊人手中。事後想想有些後怕,問湯之念怕不怕別人打擊報復。湯之念滿臉無畏,說現在是法治社會,到處都是攝像和天眼,誰敢動她。

    兩人年紀相仿,於是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解了旅途上的疲乏和無聊。

    「湯之念,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哦!」

    「好!」

    「以後你來川城了一定要來找我玩!」

    「沒問題!」

    「我的聯繫方式你記住了嗎?」

    「記着的記着的。」

    告別後,湯之念轉身下車,身影瀟灑。

    媽媽湯元不久前來電話,說主家的司機李叔叔會順道來接,一併把聯繫方式給了她。

    湯之念已經有兩年沒見媽媽,她從小就跟着外婆長大,媽媽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面,早也習慣。

    媽媽在這個東家做事情有多年,工資高,東家信任也依賴她,逢年過節都會額外包紅包。唯一的不好,大概是節假日都不能放她回家團聚。

    不過現在通訊發達,手機上就能視頻。

    暑期末尾的火車站人山人海,不似春運,年輕的學生面孔居多。

    湯之念摘下耳機,暫停音樂播放器里那首英文歌black car,將長發綁成一個馬尾,理了理褶皺的衣服,背起背包匯入人潮。她兩個月前滿十六周歲,個頭已經有一米六五,在人群中不算矮,但很瘦,像一顆發育不良的小豆芽菜。穿一件白色短袖,搭五分短牛仔褲,踩一雙小白鞋。

    人潮洶湧的出站口,乾淨潔白的白鞋被踩上了兩個黑色腳印。

    湯之念很快和李叔叔匯合。

    李叔叔莫約五十的年紀,穿着打扮乾淨整潔,面帶微笑,眼角有明顯的褶皺,笑起來左側臉頰酒窩很可愛。

    湯之念禮貌喊人:「李叔叔好。」

    「念念是吧?真乖呦。」李叔叔仔細打量湯之念的面容,小小一個巴掌臉,額頭飽滿,杏仁眼,高鼻樑,鼻骨上有一顆小痣,陽光下像星星似的。

    湯之念揚起唇角,笑得乖巧。她最擅長用自己這張無害的臉龐偽裝善良。

    「乖孩子,走吧。」

    主家的車是白色的勞斯萊斯古斯特,車牌是6666的連號,在停車場裏特別顯眼。前後的車刻意避開了一些距離,左右的路人也多打量了一眼他們,似在探究他們的身份,眼神複雜,神色中泄露更多的是羨慕。

    李叔叔沒在意那些探究目光,他領着湯之念上車,說今天去機場送主家的人登機,順便就來接她。

    隨着車輛駛出地下停車場,恆譽市漸漸具象地展現在湯之念的眼前。高樓大廈如一座座觸不可及的水晶寶塔,大氣磅礴,抬頭似望不到天際,低頭則是車水馬龍。

    渺小,是這一路上湯之念最直觀的感受。她自幼成長在西南地區的偏遠小鎮,最遠只去過市區城市參加比賽。

    這一次轉學,對湯之念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全新篇章。

    天地如此廣袤,她如一隻小小螻蟻,渺小到不值一提。這一路上她都在想,媽媽好厲害,能在這樣一個大城市生存,養活自己,幫襯家裏,還能還掉早前爸爸欠下的債務。

    湯之念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媽媽了。

    路程比湯之念想像的要長一些,整整四十分鐘。

    從火車站出來後,不久上了高架,直接駛向城郊的別墅。

    這個暑期因為天氣炎熱,靳家搬到了城郊的宅子裏避暑,郊區的氣溫相較要舒適一些。

    已經過了立秋,比起夏日的酷暑,現在的傍晚明顯要更加涼爽。

    電子大門早已經打開,車輛緩緩駛入這座豪宅。湯之念才知道,原來現實世界比電視中的更加誇張。

    入門之後有長長的一條柏油道,道路兩旁種植着枝葉繁茂的梧桐樹,樹旁則是綠油油的草地,一眼望不到頭般。

    日光從濃郁綠樹的間隙里斑駁地泄下來,林道的盡頭漏出白色的建築一角,沿途風光優美,有湖,有向日葵海,還有湯之念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被,造景精緻。

    如果不說這是哪戶人家的豪宅別苑,以湯之念的見聞,會以為這是一座公園。

    行駛了兩百米左右的距離後,中世紀英式古堡建築風格的別墅全貌清晰地展現在湯之念的面前。別墅看上去有一些年頭,簡約大氣,前庭後院、自然環繞,旁邊則有一座風格全然不同的現代建築別墅。

    湯之念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門口的媽媽。

    湯元穿戴整齊,一米六的個子,長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臉上帶着欣慰得體的笑容。

    湯元側身和老李打招呼,謝過他。老李打着方向盤要去停車,說客氣什麼。

    湯之念下了車,走到媽媽面前,眼眶有些紅,細聲輕喊:「媽。」

    「高了好多,長大了長大了。」視頻里看不出來。

    湯元上上下下打量着兩年沒見的女兒,眼底的情緒多,臉上帶笑,始終保持得體。

    「累不累?餓不餓?」湯元說着要幫湯之念拿背包。


    湯之念滿心滿眼的都是媽媽,沒讓媽媽拿自己的背包,轉而去牽她的手:「媽,我給你帶了家鄉的泡菜和煙熏臘肉。」

    湯元噗嗤一笑,捏了捏女兒的手心:「你還別說,我真想吃泡菜了,晚上媽媽和你一起吃。」

    「嗯!」

    房子很大很空,恆溫,所有的物品擺放井井有條。牆上掛着價值不菲的畫作,桌上擺着精緻花瓶、插着鮮艷花朵,地上鋪着花紋複雜的隔音地毯,每一寸都彰顯奢靡。

    湯元領着湯之念七拐八拐,打開一處房門,說:「你暫時先住在這裏,媽媽就住你隔壁。」

    房間多,一樓的房間給傭人住,也有用作雜物間,主家都住在樓上。

    湯之念暫住的房間也很大,一張床,一張書桌,定製衣櫃,還配有獨立的衛浴。

    她原以為會像電視劇中那樣住在逼仄的小雜物間,但事實上,這裏又大又空曠,還沒人,簡直是天堂啊。

    湯之念驚喜又興奮地環顧自己的房間,一雙清明的眼睛眨巴眨巴,奔波一路,在媽媽面前放下一切戒備,像只靈動的小蝴蝶。

    湯元欣慰地笑了笑,拉着湯之念的手一起坐在床上,叮囑在靳家的一些注意事項。

    現在靳家人不多,因為遠在瑞士頤養天年的靳家大老爺身體不適,一家人今天飛去了瑞士。

    因為快要開學,靳家的小兒子靳於砷剛從肯尼亞旅遊回來在家。

    「入學的手續都已經辦好了,過兩天開學,你可以和小靳先生一起去上學。」湯元眼底似有光,「他前兩天剛回來,這會兒應該在隔壁休息,等稍晚些時候,媽媽介紹你們認識。」

    小靳先生就是靳於砷。

    湯元很早之前就和湯之念提過靳於砷,但也不多。

    靳於砷比湯之念大一歲,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早產兒,經常生病,上學遲了一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被捧在手心長大。

    據說靳於砷出生時,在保溫箱裏住了大半個月的時間,差點救不活。靳家四處搜尋,祭拜仙人,燒香做法。靳於砷這個奇怪的名字便是一位仙人所取,砷有砒霜之意。

    玄學得很,名字定下之後的第二天,他便從醫院的保溫箱裏出來。

    所以在湯之念的想像中,靳於砷應該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病嬌體質。

    快到飯點時間,湯元要去準備晚飯,讓湯之念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這個家的一樓可以隨意走動,樓上不行。外面大,也可以逛逛,但是見到主家的人最好避開,保持得體的儀態。

    湯之念是個聰明的孩子,就算不用湯元吩咐,她也知道在外該守規矩,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動的不動。

    湯元走後,湯之念將背包里的幾件衣物拿出來整齊放進衣櫃,繼而躺上柔軟的床,嘆了口氣。

    中央空調的溫度設置的有點低,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搓了搓手臂。

    外頭陽光正好,湯之念從房間裏走出來,腳踩在暖白色的瓷磚上,小心翼翼地往後院走去。她這會兒不敢貿然去前院,怕會碰到主家的人。

    前院有泳池,草地花園,像度假區,但這會兒後院曬不到太陽。

    出了門,蒸騰熱氣讓湯之念的身體找回自己原有的溫度。她循着草坪慢悠悠地往前走,看着這個媽媽工作的地方,內心平靜,沒有所謂的羨慕嫉妒,只想着既來之則安之。

    不過湯之念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家」還可以是這個樣子,比她在縣城的高中還大。

    湯元對湯之念說過,這個家裏什麼東西都有,足球場,室內籃球場,棒球場,高爾夫球場……

    原來這就是有錢人的家。

    不多時,湯之念聽到籃球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從不遠處傳來,在這幽靜空曠的別墅里顯得尤其刺耳。理智上告訴自己最好不要繼續往前走,可腳下卻不怎麼聽使喚。

    主家的房子像是一座迷宮,她在這瞬間仿佛迷失在這五彩斑斕的夢幻世界當中,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北。

    籃球場就在湯之念的眼前,和她在縣城一中的籃球場差不多大,綠色的塑膠場地,白色的三分線,一個標準的3.15米籃筐,沒有鐵絲圍欄。緊鄰着,旁邊就是一個標準的綠茵足球場。

    湯之念對籃球並不感興趣,以前學校里舉行過籃球賽,同桌拉着她去圍觀,她也只當是去看戲。

    陽光並不算毒辣,少年高挑的身形在陽光下投射出一道長長的陰影,利落短髮,皮膚白得晃人眼,穿一身紅白籃球服,肩寬腿長。

    距離隔得不算太遠,湯之念貪心再上前兩步,仔細看眼前的人。

    原以為他年幼多病,應該體弱瘦小,本人卻高大有型,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同齡的男生湯之念見得也多,靳於砷的外形遠比她想像中出挑。

    他並沒有看到身後的湯之念,或者說根本不在意,獨自一個人站在三分線外拍打着籃球,仰頭望着籃球框,視線專注,額前的汗水沿着鬢角向下滑落,踮腳,起跳,漂亮地投擲進一個三分球。

    籃球在籃筐上滾動幾圈,掉落,滾向一旁草地。

    靳於砷邁開長腿去撿球,側身,餘光見到不遠處的湯之念。

    四目相對的一瞬,湯之念算是完全看清了靳於砷的面龐。他的眉眼深邃,鼻骨挺拔,應該是遺傳了他媽媽優秀的外形,據說他的媽媽是中美混血。

    那雙深邃涼薄的眼眸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似乎並不驚訝家中有陌生身影,繼而背對重新投擲籃球。

    湯之念的腳步不再上前,在這裏,她是外來者,一切都要小心規矩。

    又一個漂亮的三分球。

    不懂籃球的人也知道這球投得不錯。

    這次靳於砷沒管滾出去的籃球,而是轉過身面對湯之念。鋒利的眼神落在女生身上,不輕佻,但也不算友善。

    靳於砷的瞳孔顏色比普通人要淡一些,淺淺的琥珀色,涼薄地掃過來,似盛夏里被冰鎮過的烈酒,有股懾心的涼意。

    高高在上,傲然睥睨。

    很明顯,湯之念被居高臨下地審視了。

    陽光下,湯之念臉頰曬得熱辣,一雙杏仁眼睜開圓圓的,一眨不眨看着靳於砷,似用眼神在無聲反擊。

    空氣中像是有一道無形的火焰,劍拔弩張。

    針尖對麥芒。

    湯之念有片刻恍惚,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快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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