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迎接的宮女雖是領了皇命,卻也不敢當面反駁時序。
聽了時序的話,她面容微變,又很快收拾好表情,福了福身,輕道一聲:「是,奴婢明白了。」
說完,她極有眼色地退到一側,與她同行的宮女內侍們也停下腳步,井然有序地退回原處,從始至終不見抬頭。
但與之相對的,時一等人也在問詢後從此地離開,往與攬芳殿相反的方向離去。
皇帝宴請的乃是時序父女,餘人不在邀請之列,自然也沒有登堂的資格,他們雖是與時序一同入宮,更多還是為了辦公。
離京數月,不光時序有許多積攢的公務,他們作為司禮監掌印的左膀右臂,待處理的事務只多不少。
外人只知掌印威名,然偌大一個司禮監,不可能全由他一人管理,掌印之下另有秉筆、提督若干,除了幾個不太重要的位置,其餘會牽扯朝政諸事的位子,全由他幾個乾兒子把控着。
就像時一和時二,便是掌印之下唯二的秉筆太監。
而司禮監掌有批紅擬政之權,為方便平時辦公,宮廷內外都設有衙門,宮裏的辦公場所甚至緊鄰皇帝理政的海晏殿,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隨堂,在外也是能叫三品大員禮讓的存在。
許是瞧見了時歸眼中的好奇,時序溫聲為她解釋了幾句。
只是想着她年紀還小,時序只挑了些易懂的講給她聽。
他本意是叫女兒多幾分底氣,便是等會兒見到皇子皇女們也無需太過謙卑忍讓。
卻不想這些話到了時歸耳中,反叫她生出幾分警惕來。
時歸可是清楚記着,書中的掌印可謂下場慘澹,那些追隨他的屬下更是沒有一個好下場,就說她知道的幾個掌印義子,也是死的死廢的廢,淪落到掖庭刷夜壺的不在少數。
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士人看不慣宦官掌權,且越到後面,時序行事越是狠厲,不管是皇帝下令,還是出自他自己的私心,死在司禮監的官員數不勝數,朝廷百官利益被深深觸動,這才引發了無數場對司禮監的攻訐,為首的掌印更是首當其衝。
等到了書中的大後期,到街上隨便揪一個孩子,問及司禮監掌印,也是唾棄不止,張口閉口全是奸佞、壞蛋等辱罵的詞語。
可作為已與掌印親爹相處了三個月的親閨女,時歸完全無法接受這些詞彙被安在時序身上——
她爹才不是大壞蛋!
好在她當下所處的時間段距結局尚早,書中的主角如今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同樣,距離司禮監掌印成為人人喊打的佞臣還有數十年時間。
十年,足夠改變許多事了。
不過瞬息間,時歸就想了很多,為了印證她的想法,她又試探問道:「那阿爹已經是很厲害的存在了?」
時序有些驚訝,旋即輕笑一聲:「當然不。」
「咱家這一身本事皆仰賴陛下信任,若無陛下看重,咱家一個無根之人,談何權柄在手呢?更何況便是這權柄也是陛下的,咱家不過是替陛下分憂代掌,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咱家隨時能將手裏的權利交回去,甘願做回陛下的家奴。」
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這話聽得時歸和暗處的人皆鬆了一口氣。
要知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相可不只是說說而已,能以宦官之身執掌大半朝堂,這份榮譽足以叫時序傲視所有。
不說與皇帝平起平坐,也是無需當眾說這等自賤之言的。
能叫他說出這些話,便說明當下的時序,還維持着表面上的賢臣,就算外面對他偶有詆毀之言,也遠不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時歸蜷了蜷指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最厲害的該是皇帝陛下才是。」
「正是。」時序讚許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待會兒見了陛下,阿歸千萬記着謙恭,咱家之前在馬車上教你的可都記下了?」
「嗯嗯。」時歸忙不迭點頭。
宮道上發生的事很快傳到皇帝皇后耳中,連着時序那些表忠心的話,也一字不落地被複述至皇帝跟前。
端莊素雅的皇后抿唇笑道:「時公公待陛下一向忠心,說出這話倒也不足為奇了。」
在皇后左手側,年輕俊朗的新帝輕哼一聲,雖未有贊同,可轉頭就吩咐道:「時序可是說他那女兒怕生?」
「既如此就叫皇子皇女們過來正殿吧,總歸只是個私宴,原想着他們小孩子單獨一殿更放鬆些,既然那小姑娘黏她爹,大人小孩就不分宴了,都是自己人,沒那麼多規矩。」
可就在半月前,皇帝還氣沖沖地埋怨,說那時序簡直膽大包天,莫名其妙整出個女兒也就罷了,如今更是為了那小姑娘連公務都不管,一走就走兩三月,底下人也帶走大半,真是不像話!
這才過了多久,竟又成了自己人。
看着皇帝那表面不假辭色,實際被哄寬了心的模樣,皇后不禁掩唇輕笑,顧及着皇帝的顏面,方沒開口打趣。
半刻鐘後,一眾皇子皇女們從偏殿挪過來。
就在他們剛剛入席,就聽內侍來報:「啟稟陛下,時掌印攜其女殿外覲見。」
皇帝只矜持了一瞬,很快擺手:「傳進來!」
很快,時歸和時序一同入殿。
不等上面的人發話,時序已經帶着時歸跪倒下去,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又率先請罪道:「臣有負陛下期望,臣萬死啊!」
他假模假樣地擠出兩滴眼淚,先說自己誤了正事,又說愧對皇帝信任,從頭到尾沒提時歸一個字,可句句都說離職也是無奈。
時歸倒牢牢記着阿爹的叮囑,哪怕禮節行得不是那麼標準,可也不曾窺探聖顏,叩拜之後只管低着頭,乖乖跪在時序身側。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句——
「臣得陛下提攜,本該為陛下鞠躬盡瘁,可臣突然得知女兒存在,一時情難自已,旁人只道臣又犯了認乾兒乾女的毛病,臣卻不敢欺瞞陛下,阿歸乃是臣的親閨女啊!臣可就這麼一個命根子!」
「臣向陛下發誓,此番瀆職僅此一次,往後諸事必以陛下為先,陛下於臣之大恩,當萬死而報,如有再犯,請陛下砍下臣的頭顱,以儆效尤!」
說完,時序稽首大拜。
時歸懵懵懂懂,可看阿爹都拜了,她也只能跟上,雙手叩地,再將額頭抵在手背上,支着耳朵去聽周圍的動靜。
少有人知道,皇帝此番設宴,既是想對時序玩忽職守的行為敲打敲打,也是想試探試探他對時歸的態度。
饒是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只說時掌印認了個干閨女。
可皇帝畢竟是九五之尊,那些不知真假的傳言,只有去偽存真後才會送上他的桌案,更別說在時序的授意下,司禮監的人並沒有刻意隱瞞實情,前來探查的皇家暗衛早將來龍去脈稟明皇帝,無論是時歸的真實身份,還是時楊氏的遭遇。
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同意時序的告假。
唯一叫他不滿的,無非是他當初以為時序此去最多一個月,誰成想這人失了分寸,竟足有兩三月不在京。
若非司禮監一切運轉正常,時序早被治了罪。
不久前皇帝還跟皇后說:「且等朕問問他,他是認了個乾女兒還是如何,若他老老實實承認了他得了個親閨女也就罷了,若他咬死是認的乾親哼!」
皇帝能容忍時序大權在握,也能默許他無詔離京,但這一切都是在他忠心不二的前提下,但凡他對皇帝有絲毫隱瞞,這信任一旦有了裂縫,餘下的什麼都不好說了。
皇帝只是沒想到,這真把人喊來了,竟無需他問,時序先和盤托出,端得一派知無不言的模樣。
也不知是被時序的話震到了,還是不知作何反應,皇帝皇后皆是無話,而左右列為的皇子皇女們更是不敢吱聲。
過了不知多久,才聽皇帝沉聲問道:「你說,這是你親閨女?」
心照不宣之事,雙方卻都需要一個台階下。
「回陛下,正是。」時序又磕了一個頭,「陛下知曉,臣乃七年前入宮,入宮前曾有髮妻,後全家遭難,臣只以為妻子也去了,萬不想拙荊僥倖逃命,還為臣誕下一女。」
「臣的女兒實是意外,絕非臣禍亂宮闈藐視宮規所出!求陛下看在臣這女兒幼年喪母又尋親不易的份上,允臣將其撫養長大。」
起因、經過、苦衷、訴求。
時序字字真切,毫無隱瞞。
他知道皇帝不會拒絕他的請求,而階上的皇帝也鬆了一口氣。
倘若時序家裏冒出來的孩子是個男孩,皇帝還真要考慮考慮對他的處置,太監內侍之所以能得天家信賴,多半是因為他們無根無嗣,謀求再多也無人繼承罷了。
但既然是個女兒,親生也好,乾親也罷,將來也就是多給她置辦些嫁妝,尋個好夫家,其餘倒不用擔心。
從始至終,皇帝要的,也不過是時序的坦白和忠誠。
或許有人無法理解堂堂帝王至尊,何必對一個太監在意至此。
然皇帝之所以能登上帝位,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成為眾皇子之間的贏家,時序在其中起到了無可或缺的作用。
便是到了今日,皇帝也不知道,當初那個從灑掃太監一躍成為先帝心腹的時公公,如何會找上他,直言要助他榮登大寶。
而時序所求,僅有京城林家的性命。
皇帝深覺,這等善於隱忍潛伏之人,若能為他所用,當為他最大助力,既是馭下,恩威並施尤為重要。
以往的時序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反常叫他不知如何嘉賞,好不容易見他有了在乎的人,倒給他提供了賞賜的對象。
眼下皇帝想聽的話都聽到了,想見的態度也都看見了,自然也不用再端着架子,在一片寂靜中站起身來,不急不緩地走到階下。
他親自將時序扶了起來,緩聲道:「掌印為人,朕自是清楚,既是掌印愛女,朕只會愛屋及烏,談何驅逐慢待呢?」
「掌印剛剛說的,實是言重了。」
「陛下——」
君臣二人面對着面,好一副明君賢臣的畫面。
唯有時歸還是跪在旁邊,兩隻膝蓋有點發疼,卻也不敢出一點聲音,她剛想偷偷往旁邊看一眼,就覺有好幾道目光凝在她身上。
不等她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忽覺頭頂出現一片陰影。
下一刻,一隻五指圓潤透粉的手撫在她小臂上,不輕不重地將她扶起來。
時歸抬頭一看,竟是皇后過來了。
原是皇后看時序坦誠得差不多了,皇帝也順階就下,他們兩人全都說開,反顧不上旁邊的小姑娘,她只好幫皇帝表露一番善意。
皇后拽着她看了一圈,笑着看向皇帝:「陛下且看,公公的女兒果然跟公公長得極像,小小年紀便跟公公一般進退有度,可比宮裏的幾個皇子皇女強多了。」
時歸吶吶,只知順着皇后的力道,卻不知該回些什麼。
好在時序給皇帝的表演結束,這時又回護起女兒來。
他衝着皇后拜了拜:「多謝娘娘讚賞,阿歸從鄉野而來,勉強有幾分質樸在身上,那是萬萬比不上皇子皇女之貴的。」
「公公謙虛了,本宮卻正喜歡這樣的孩子。」
皇后親昵地牽起時歸的手來,俯身問道:「聽公公說,你叫阿gui是嗎,是哪個gui?」
既是對時歸的問詢,時序便無法代勞了。
時歸定了定神,學着時序的說法生澀回答道:「回娘娘,是歸家的歸。」
「好好好,歸字雖簡單,卻也是個好寓意,那娘娘往後也喚你阿歸可好?陛下瞧啊,阿歸可是個乖順的性子」
當今聖上育有四子三女,其中三皇子和六皇女乃皇后所出,三皇子今年八歲,因是嫡子,出生不久就被立為太子,從小就穩重冷清。
六皇女今年剛剛五歲,偏與她皇兄性子完全相反,小小年紀就有混世魔王的徵兆了,便是在父皇母后面前也不見收斂。
皇后出身世家,一直盼着能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孩子,無奈兒子從小穩重不親人,女兒又頑皮得叫人頭疼。
如今見了時歸,只覺這小姑娘哪哪都叫她喜歡。
無論是姣好的樣貌,還是乖順的脾性。
可不全是她所喜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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