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着走進去,捂着頭的手一放下,莊冬卿怔怔。
內里寬敞,一張圓木桌擺在正中,邊上坐了位着黑色大氅的陌生男子,肩背挺拔,衣襟上有繁複的刺繡,隨着光線變換折射出柔和光澤,上衣右衽端方,視線下落,腰間還掛了塊玉佩,翠綠如湖水暈染。
餐桌呢?鍋呢?老大老二老三呢?
「誰讓你來的?」對方問。
字正腔圓,不徐不疾,莊冬卿卻覺得語調冷淡得厲害。
「三哥?」搖了搖頭,雙眼迷濛,「郝、郝三?」
男人輕舒了口氣。
視線打量了莊冬卿一會兒,見他頻頻抬手,問他,「頭怎麼了?」
莊冬卿癟嘴,「摔了。」
「坐過來。」
莊冬卿摸索着過去,落座的時候太暈,晃了晃,被對方扶了一把。
指節長而有力,握住他的手臂,霎時他整個人都被那力道定住了般,穩穩坐下。
莊冬卿不清醒,進了門酒勁兒越發上頭,低頭看着那骨節分明的手箍在自己臂膀上,目光呆呆的,覺得那手真好看的同時,又莫名覺得被握住的地方有些燙。
掙了掙,沒掙開,不等他開口,對方先放了手。
下一瞬,那手貼着他脖頸往上,莊冬卿下頜被整個兒握住,繼而不容反抗地被抬起。
對方的臉驀然放大,變得清晰。
莊冬卿嘴唇微微張了張,老三沒說謊誒。
眼前的臉,眉骨挺括,深眼窩,琥珀的眼珠泛着冷光,湊近瞧他的同時,微微帶着駝峰的鼻樑高挺,鼻尖的呼吸不可避免地蹭在他臉上,若有似無地掃過,熱度彷佛要燙入他皮膚。
「沒什麼事。」
指尖在他額頭痛處拂過,一觸即分。
莊冬卿顫了顫。
額頭上的那道目光下落,便看見莊冬卿白皙的臉上連綿成片的紅緋,眼眶深紅,淚眼盈盈將人望着。
嘴唇微分,唇齒間泛出些微的水光。
下頜的力道驟然加重,莊冬卿吃痛,嘶氣。
「知道郝三讓你來幹什麼吧?」
莊冬卿暈乎乎的,不知道是被掐得太緊還是怎麼,接觸的地方滾燙,帶起全身也跟着燥起來。
「你不喜歡我這樣的嗎?」
語調含糊,粘稠,還帶着因頭疼而產生的委屈。
說完只覺得禁錮一松。
貼着不舒服,但一分離,莊冬卿又像是被什麼驅趕着,主動用側臉去貼那手腕,嗅到什麼,理智崩塌,嘀咕,「你身上是什麼香」
「好好聞。」
用臉頰蹭了蹭,感受到一點冰涼,莊冬卿眨眼去看,白的膚上戴了一串鮮紅飽滿的南紅手串,紅白錯落,燥熱的莊冬卿更往那點冰冷貼去。
下頜再次被箍住,但這次有些粗暴。
莊冬卿眼前全然昏花,看不清,唇珠被指腹按住,莊冬卿躲,沒躲掉。
幾次三番,着惱一口咬住了作祟的手指。
耳邊的呼吸一重。
緊接着那道呼吸挨了過來,燙得莊冬卿背脊顫顫
*
廣月台外,一名五官和莊冬卿有三份相似的少年不斷回望,躊躇着。
「走了。」
前方另一披着狐裘的青年催促。
「可、可是二哥還在裏面,家中向來不許子弟外宿,如果讓爹知道二哥還宿在這種地方」
青年嗤笑一聲,「那不正好?」
「你不老是嫌這庶子不知規矩,處處掐尖,總想壓你大哥一頭?」
「且我瞧着,席間他似乎並不知曉六皇子的身份,呵!這樣還敢幫人擋酒?!」
「要我說,今天就合該丟他在這兒,吃頓教訓,免得不知天高地厚,日後招致禍端。」
少年隱隱被說動了。
青年伸手去拽人,「好了好了,走了,你要是怕不好交代,今天回我那兒,就說你醉了,你二哥嘛,我差人知會姨丈一聲,必定天亮前就會被接走,不影響你家清譽」
*
好不容易安分下來,感覺有手來撈他,莊冬卿抗議地又往被子裏蜷了蜷。
半夢半醒,聲音全飄在耳際,聽不清,問什麼莊冬卿都只哼哼。
有字眼觸到了心底軟處,莊冬卿迷糊嘀咕:「家?沒有家了」
耳際的聲音一頓。
世界終於恢復了清淨,莊冬卿沉沉睡去。
半夜有人敲響了門,低聲喚道,「主子?」
得到應允推門進去,只站在屏風外,低着頭稟報道:「聖上口諭,急差。」
「哪家?」
「黃兆黃大人,禁衛已經將府邸團團圍住,就等您過去審問了。」
「黃兆」
太子派系的官員,品級不算低,看來,陛下這是有決斷了。
若是能早上哪怕一天
岑硯閉目,不去想這些有的沒有,只吩咐道:「拿官服來。」
簡單洗漱後,在屏風外收整妥當,察覺到隨侍一直偷瞧自己,岑硯平靜道:「毒已經解了。」
隨侍鬆了口氣,「那就好。」
配好刀,走前岑硯看了眼屏風後的床榻,問道,「郝三呢?」
是的,眼前的隨侍已經換了個人,不再今夜隨他赴宴的郝三。
「聖旨來得急,怕誤事,郝三已經領着王府的親兵先行過去了。」
今晚這一樁樁的,確實讓人應接不暇,岑硯略一思索,「讓他回來,把人領回府。」
頓了頓,想到那雙淚眼,又微微放軟了口吻,「守着人睡醒了,再辦。」
隨侍應諾。
夜色如墨,一行人訓練有素地下樓上馬,離開了廣月台。
途中馬群和一匆匆前行的身影交錯而過,彼此都沒有留意對方。
待郝三再次回到廣月台,一路匆忙趕到包房,瞧着天色還早,在門外守了會兒卻不聞內里有任何呼吸聲,郝三察覺不對,推門而入。
進得室內,哪裏還有什麼人。
郝三頭腦有一瞬間空白,心知壞了。
一通搜尋無果,在廣月台留了幾個好手,郝三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黃府。
下馬的時候,在門口見到了位喝茶的太監,進得黃府,問過另一位隨從柳七,才知岑硯審問到一半,竟是又來了位宣旨太監,宣的旨意還和頭道一模一樣,心念幾轉,郝三:「難道」
得了消息,太子那邊派來施壓的內官?
柳七隻微微點了點頭。
主子生平,素來煩被按頭辦事,以勢相逼,再加上今夜又
不敢深想,到了岑硯面前,郝三麻溜地噗通一聲跪下,岑硯眉尾幾不可見地往下墜了墜。
待他說到廣月台里已經人去房空,遍尋不着,岑硯臉上已是看不出喜怒哀樂,只有忽明忽暗的火光舔舐着他側顏,陰影在他臉上滋長又消弭。
噗通,噗通,知道恐怕是落入了他人的算計,隨從徐四、柳七接連跪下,不消一會兒,王府親信跪了一片,大氣都不敢出。
岑硯轉了轉左腕的珠串,不辨喜怒道,「所以,人不是你給我找來的?」
郝三額頭冷汗涔涔,如實道,「我帶着人過去的時候,主子房內已經有人了。」
撥珠子的手一停,岑硯垂目。
感受到目光壓來,郝三又把頭重重埋了埋,四下皆靜,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燒聲中,郝三喉頭上下滑動,冷汗匯聚成水珠,緩緩爬過側臉滴落在地。
「這樣。」
許久後吐出兩字,語調是讓人心驚的平靜。
「太子設宴,」岑硯一字一句道,「黃兆太子派系,最後,還挑這麼個人來」
岑硯笑,「很好。」
笑得眾人汗流浹背。
「如此便也不能讓公公久等了不是」
有火氣,發出來好了。
拂曉前,黃家,連同黃兆在內,黃氏兄弟三人盡數伏誅。
那太監被裝首級的匣子嚇破了膽,疊聲的「放肆」「大膽」「要向聖上當面稟報」,叫嚷着走了。
差事辦完,岑硯在院子裏洗手,水盆里並着腳下,全是血污。
「郝三,」
「帶隊人去廣月台,家族獲罪沒入賤籍的,還有名字裏帶『青』字的,都給我翻一遍,務必把人找到。」
「是。」郝三領命。
「今天不上朝了,徐四跑一趟,告假。」
徐四問起理由,岑硯緩緩吐出兩字:「中毒。」
須臾天光大亮,周圍的府邸也陸續開了門,一個個仆傭見到黃府門前的血漬皆是心驚肉跳,慌張回府稟報。
原本該熱鬧起來的街道空無一人,戶戶門扉緊閉。
而廣月台中消失的莊冬卿,此刻正在莊府祠堂。
半夜被帶回,宿醉着挨了訓,又被丟去祠堂罰跪,迷迷濛蒙的,還以為身在夢中
天亮時分,灑掃的仆傭發現莊冬卿倒在地上,一摸額頭,滾燙,登時呼喊起來。
*
轉眼半月過去,除去最初的黃府,接連又兩位官員被抄家。
一時間整個上京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六福在廚房拿到他們院子的食盒,打開一看,和管事的婆子分辨幾句,又與廚子賣乖,很說了些漂亮話,口水都要磨幹了,終於被不耐的大廚扔了碗蟹黃豆腐,雖然還是不見葷腥,但想着能給少爺改改口,仍是道了謝提着走了。
「正門外全都是血,嚇人的嘞。」
「這月菜市口都開三回了,全是罪臣府上的,那地上的血洗都洗不掉。」
「可不,人心惶惶的,近來少爺小姐們的功課,老爺都沒問過。」
一路穿過仆傭,灑掃的婆子,嬌俏的婢女,等耳邊對京城近來的討論聲漸漸歇了,再繞過兩個彎兒,推開一道木門,便到了他和少爺的院子。
剛進門,瞧見站在院子裏的人影,六福驚呼,「少爺,大夫說了你不能受涼!」
聽見聲音,那背影轉過身來,不是別人,正是莊冬卿。
「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
剛說了半句,喉頭髮癢,莊冬卿低低咳嗽起來。
六福湊近一瞧,見莊冬卿消瘦的面頰毫無血色,就知道他在外面站得有一陣了,給人拍背,止住咳,趕緊將人扶回屋。
倒了杯水塞莊冬卿手裏,六福又去看炭盆,果然需要添炭了。
剛拿起火鉗,便聽莊冬卿制止道,「別加,熏得我難受。」
六福動作一頓,撓臉,「灰花炭是有些煙,若是能要些銀絲炭」
莊冬卿只垂目道:「先吃飯吧。」
他們屋的炭都需得省着燒,銀絲炭全供着主屋和嫡子女,哪輪得到他們。
「好的,少爺,今天我還特意找廚房要了碗別的菜回來,您嘗嘗。」
六福半大個少年,提起吃的總是精神奕奕。
在六福的喋喋不休中,莊冬卿看着擺好的菜色,心裏默默又嘆了口氣,半個月,打他清醒算起,也有九、十天了,廚房送來的菜綠得至死不渝,半點葷腥都見不着。
六福將筷子遞到莊冬卿手上,莊冬卿開始艱難乾飯。
一口葉菜下去,苦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不是他不想吃,而是經過現代美食薰陶的胃,實在吃不下古代未馴化版本的菜。
六福還一個勁兒給他夾,勸他多吃,莊冬卿知道書童是為自己好,也知道身體需要營養吃得雙眼濕潤,總算咽完了一碗半米飯。
任務完成。又活了一天。
很棒。
「噠噠。」
不期有來客,六福去開門,是夫人的婢女。
婢女行過禮,開門見山:「二少爺,夫人有請。」
自從跪祠堂發了高熱,莊冬卿就一直在院子裏吃藥調養,先前留宿廣月台的事,因着近來朝堂動盪,老爺夫人也沒抽出空來追究。
眼下,看來是終於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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