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十二章·二缶鐘惑

    (一)

    神秀這處禪房是在安國寺的東大院,景翊隱約記得,安國寺留給香客借住的客房都是在西邊院裏的,可神秀一出門就帶着他往東大院的深處走,走了好一段路也沒有往西拐的意思。

    景翊到底忍不住問道:「師兄,那位施主沒住在西院廂房嗎?」

    「沒有。」神秀不疾不徐地走着,也不疾不徐地應道,「那位施主是帶了逝者的棺槨來的,西院不便停放,師父就安排他在東院禪房住下了。」

    景翊一愣,做法事要麼是下葬之前請得道高僧去家中靈堂里做,要麼是下葬之後親屬帶着靈位來寺里做,哪有連人帶棺材一塊兒帶到寺里來的?

    果然不是什麼尋常的枉死之人。

    神秀沒再多說,他也沒再多問,一直跟着神秀走到一處古雅清靜的院落,才見神秀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腳步一收,轉過頭來低聲叮囑道:「這位施主入寺以來不見任何寺外之人,你若當真有緣見到他,切莫說自己是剛剛剃度的。」

    見景翊點了頭,神秀才重新起腳走進這處獨立於大院中的小院,穩步走到緊閉的屋門前,立掌頷首,溫而不柔地道:「施主,貧僧神秀與師弟神井打擾了。」

    屋內半晌無聲,神秀又客客氣氣地重複一遍,依然沒人回應,抬手叩門,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老人覺少,再累也不會睡到這個時辰,便是真睡到這個時辰也斷然不會睡得這麼沉。

    神秀轉回身來看向景翊,「阿彌陀佛,想必——」

    「先別想必。」景翊蹙眉截住神秀的話,上前伸手在門上推了推,不禁眉心愈緊,「門反栓着呢,人應該還在。」

    景翊話音未落,兩個小沙彌就進了院子,見到神秀和景翊也在,不禁怔了一怔,才上前道:「神秀師兄,我們來請張施主離寺。」

    神秀微蹙眉心深深看了景翊一眼,景翊也說不出這一眼有什麼意味,但深可入骨,好像要一眼看到他肺腑里去一樣。

    這一眼看罷,神秀才露出幾分憂色,「門反栓着,張施主不應門張施主年事已高,別是出了什麼事,撞門吧。」

    「是」

    「等會兒。」不等兩個小沙彌應完,景翊沉聲攔道,「撞不得。京里先前有樁案子,死者本來只是暈倒在門後的,鄰居見叫門不應就撞門,活活把人撞死了,還當是出了什麼兇案跑到衙門報官,把京兆府折騰得一圈圈地轉。」

    兩個小沙彌聽得一陣怔愣,「那那還能怎麼辦啊?」

    景翊轉回身去細看了一眼兩扇門的合縫,「拿把刀來。」

    兩個小沙彌又是一愣,「這是寺院,哪兒來的兵刃啊?」

    景翊蹙眉回頭,「寺里的包子餡都是拿手撕出來的嗎?」

    「」

    一個小沙彌撒丫子跑出去,須臾便抱着一把菜刀回來了。寺里做飯不用斬筋剔骨,菜刀很是輕薄,景翊接過菜刀,把刀刃順進門縫裏,落在橫於門後的木栓上,往一側輕撥了數次,便聽到「咣當」一聲,栓落門啟,屋中仍未傳出人聲。

    景翊小心地把門推開,門扇沒有掃到任何障礙,輕輕鬆鬆地就開到了極限,一下子把屋中之物全推到了眾人眼前。

    廳堂正中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前燒紙的火盆旁跪伏着一個身着白色布衣的人,看不見相貌,只能從那頭花白的髮絲上斷出是個年邁之人。這人就無聲無息地跪在棺前冰涼的青石地上,半身趴伏在棺壁上,像是痛極之下哭暈了一般。

    「張施主!」

    神秀忙上前攙扶,兩手剛扶上這老者的肩,還沒使幾分力氣,人就像脫骨了似的軟塌塌地倒了下去,被神秀一把撈在臂彎里。

    神秀撈的是他的肩背,那人的頭頸便順勢向後仰了下來,衝着剛想邁進門來的景翊露出一張倒置的白臉,和一片被血淌過的額頭。

    景翊愕然之間全身一僵,腳步一滯,手腕一時脫力,握在手上的刀「當」的一聲落到了地上。

    這回倒不全是因為血,還有因為這張臉,這個人。

    這人他認得,連帶着這棺中的枉死之人他也認得,不但認得,這枉死之人還是他成親之日唯一一個鬧過他洞房的人,一鬧就鬧了他兩天沒得消停

    景翊驀然抬眼看向立在供桌上的牌位,目光落在意料之中的「張沖」二字上,還是禁不住心裏一沉。

    昨日八月十三,正是張沖的頭七之日。以張老五京城瓷王的名號,得在此處為枉死的孫子做場法事確實是不難的。

    他們口中的張施主,居然就是瓷王張老五。

    不等他嘆氣出聲,神秀已搖頭嘆了出來,「阿彌陀佛你二人速去稟報師父,張施主以頭撞棺,已故去多時了。」

    兩個小沙彌一愕之後立時合掌頷首,在門口神色莊重地宣一聲佛號之後才急匆匆地離開了。

    眼見着神秀把張老五的屍身畢恭畢敬地放回到地上,伸手要為張老五整理被血污沾染的面容,景翊恍然想起那個能在毫末之間看出一大堆名堂的人,忙揚聲道:「師兄且慢。」景翊也不進門,只站在門口道,「張施主死因未明,現場之物還是不要擅動為好。」

    神秀一怔抬頭,伸出去的手也滯在了空中,「死因未明?」

    這樣打眼看着,張老五確是像極了撞棺自盡的,但景翊記得一清二楚,張老五當日說安頓好張沖之後就回老家的話時絲毫沒有隨口敷衍他的意思,即便是臨時改了主意不想回老家了,怎麼就非要急這一時,不等相依為命的孫子入土為安就自尋短見了呢?

    這話自是不能對神秀說,景翊只含混地道:「人命關天嘛,謹慎點兒總不是什麼壞事。」

    神秀蹙眉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門栓,猶豫了片刻,到底縮回了伸出去的手,站起身來小心地走回門口,「師弟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不過門是反栓着的,何人能進來害張施主的性命呢?」

    景翊一時沒應聲,低身把門栓和菜刀拾了起來,有些出神地看着這兩樣八竿子打不着的東西。神秀也沒再出言擾他,直到方丈匆匆趕來,景翊才在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方丈站在門口看了一眼,便神色一哀,合掌宣了聲佛號。

    「神井,」方丈甫一抬頭便看向一旁的景翊,「你曾在大理寺為官,必熟悉勘驗之事,不知張施主是否真如他們所說是撞棺而去的?」

    幾個隨行而來的僧人全都齊刷刷地看向景翊,景翊就在諸多慈悲目光的注視下乖順地頷首道:「師父明鑑,弟子要是能把大理寺的差事混熟,何必還要來安國寺呢?」

    方丈被噎得老臉一僵,幽幽地看了一眼景翊鋥光瓦亮得腦袋,緩緩吐納,終於還是把目光落回到了神秀身上,「東齊王子即將入寺,萬不可出什麼差池。這院子暫不要進人了,張施主的屍身也不要搬動,你去把此事告訴外面的御林軍,讓他們裁奪吧。」

    「是。」

    方丈這才面色微緩,轉目看向景翊,又看了看景翊拎在手裏的門栓和菜刀,「你就去廚房把中午做飯的柴禾劈了吧。」

    「是」

    「門栓留下。」「」

    景翊劈柴劈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負責廚房的僧人們就着實看不下去了,倒不是心疼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在那兒使足了吃奶的勁兒掄斧子,而是照他這麼劈下去,中午全寺上下就只能喝涼水了。

    管事的大胖和尚剛把斧子從他手裏奪過來,就見一個小沙彌匆匆地跑來,氣喘吁吁地搖頭道:「師兄快點,快點準備午飯吧,那個東齊王子已經到了!」

    景翊揉着掄斧子掄得發麻的手腕怔了一怔,那管事的大胖和尚也愣了一下,「已經到了?不是說天黑之前來嗎?」

    「改了改了」小沙彌一邊捲袖子,一邊苦着臉道,「說是一聽瓷王死在這兒了,立馬就來了,一來就去瓷王過世的那院子裏哭去了這柴還是我來劈吧!」

    廚房登時一通忙活,雖是忙而不亂,但也沒人再有多餘的心思留意這個剛剃禿腦袋就被罰來劈柴的人了,景翊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三挪兩蹭地溜了出去。

    他跟方丈打馬虎眼,就是覺得張老五死的這個時候委實太巧了些,封寺的聖旨是昨晚下的,東齊王子要來,張老五就死了,雖是看起來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但景翊隱約間就是聞出了一股怪味兒。

    怎麼個怪法他一時也說不清,但眼下這東齊王子哭京城瓷王,本身就是件怪事兒。

    景翊本是要往那處小院去的,走到還沒一半就見神秀迎面走了過來,躲已躲不及了,景翊索性硬着頭皮迎了上去,還沒等開口給自己找託詞,神秀已道:「我正要找你。」

    景翊一怔,站下腳來,「師兄有何吩咐?」

    「東齊王子要見你。」

    景翊狠愣了一下,他出家不過才幾個時辰,估計連他娘都還不知道呢,這東齊王子怎麼會在這寺里點出他來?

    「見我?」

    神秀微微點頭,落在他臉上的目光裏帶着濃濃的悲憫之色,「師父把你賣了。」

    (二)

    神秀說這話時嚴肅裏帶着慈悲,慈悲里藏着幸災樂禍,好像方丈當真事大手一揮,把他給

    「賣了?」

    景翊剛愣愣地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就聽神秀有些沉重地嗯了一聲,「東齊王子酷愛瓷器,自幼仰慕張施主,見張施主死於寺中就對師父大吵大鬧,非要師父給個說法」

    神秀頓了頓,才看着越聽越迷糊的景翊道:「師父就告訴他人是你發現的,還告訴他你以前是衙門的人,有什麼疑問就讓他找你來問。」

    景翊的嘴角忍無可忍地抽了一抽。

    這老方丈好歹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麼心眼兒比眼睛還小

    好在他來這兒本就是要去盯着這個東齊王子的,能讓這東齊王子主動找上他也算是件好事兒,景翊就一口應了下來。

    「東齊王子在西院主廂房,我還有事要辦,師弟就自己過去吧。」

    「師兄放心。」

    景翊先前在宮裏見過的所有東齊使節,甭管多大年紀,都是瘦瘦小小的,身上再裹一件寬大到四下里都不貼身的袍服,一眼看見,就總想找點兒什麼吃的餵過去。

    剛入秋那會兒還聽景竏在家裏咬着牙根子說,東齊不是沒有長得比較富裕的官員,只是派這種模樣的來,總能准准地戳疼皇上柔軟的心窩子,不用討,賞自然就來了。

    看着今年來朝的這位東齊王子的模樣,景翊在心裏默默地為東齊百姓念了聲「阿彌陀佛」。

    東齊今年是遭了多大的災,才需要派個長成這樣的皇子來討賞

    景翊還在發着慈悲,就見這矮他整整一個頭還乾瘦乾瘦的少年人皺着眉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之後用不甚清晰的官話硬生生地問了他一句,「你是慫人?」

    景翊嘴角一抽,把一腦子慈悲一塊兒抽走了,「慫人?」

    他承認他多少是有點兒慫,但他再怎麼慫,也從沒慫給這人看過,莫不是方丈在介紹他身家背景的時候還額外說了點兒什麼

    見景翊一時沒回答,王拓伸出細瘦的手指指了指景翊光禿禿的腦袋,「就是和尚。」

    「施主是說僧人?」

    「我就是這麼說的。」

    景翊本想理直氣壯地說不是,但對上王拓那張瘦得凹陷的臉,景翊到底只說出來一聲「阿彌陀佛」。

    東齊王在栽培兒子這件事上真是下血本了。

    王拓扁了扁嘴,有些狐疑地盯着景翊的臉,頗有些不悅地道:「你是神獸的徒弟嗎?」

    景翊噎得額頭有點兒發黑。

    「神獸?」

    「就是那個,高高的,白白的,最」王拓頓了頓,睜着那雙大哭之後紅腫未消的眼睛盯着景翊的臉看了片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改道,「除了你,最好看的那個慫人。」

    景翊黑着額頭咬牙咬了片刻,驀然反應過來,「施主是說,神秀?」

    「有區別嗎?」

    「沒有。」

    王拓有點狐疑地看着景翊臉上浮現出的那層莫名的愉悅之色,又問了一遍,「你是他的徒弟?」

    景翊搖頭,微笑立掌,「我是方丈清光大師的弟子,神秀是我的師兄,貧僧法號神井。」

    王拓立馬雙手合十,謙恭有禮地道了一聲,「蛇精大師。」

    「」

    景翊突然很想冷月。

    她要是在這兒,應該會有辦法把這人的舌頭抻出來捋一捋吧。

    王拓對他施完禮,才抬起頭來擰着眉頭道:「精光大師說,是你發現瓷王死的。」

    景翊沒去糾正他那聲「精光大師」,只溫然點頭,「正是。」

    王拓嘴唇微抿,把他帶到窗邊的一張桌案邊,讓景翊坐到桌案後的椅子上,自己往桌案旁邊地下的蒲團上盤腿一坐,肅然道:「我有幾個問題,我問,你寫。」

    景翊從容捉筆,在硯池中浸了浸墨,「施主請講。」

    「你的法號,生辰,多高,多重,胸多大,腰多大,屁股多大,還有孩子多大」

    景翊手腕一抖,一滴豆大的墨點墜在紙上,「啪嗒」一聲,紙頁與臉色齊黑。景翊轉頭看向說完這番話之後依然盤膝坐得莊重筆直的王拓,努力地在臉上擠出幾分遺憾之色,「貧僧沒有孩子。」

    他還沒來得及跟剛過門的媳婦圓房,哪裏來的什麼孩子


    王拓眉頭一皺,抬手往桌下一指,「你撒謊,我看見了。」

    景翊忙低頭往下看,目光落到自己那雙穿着僧鞋的腳上時,景翊一怔,整個人僵了一僵。

    「施主的漢師是不是蜀州人?」

    王拓一愣,原本細得只有兩條縫的小眼睛生生瞪成了荔枝核,還像是受了什麼非人的驚嚇似,聲音都有點兒發虛了,「你怎麼知道?」

    景翊默然一嘆,他當然知道,他的奶娘就是蜀州人,嫁來京城多年還是沒把蜀州話丟乾淨,景翊剛學說話那會兒也是跟着她一塊兒把「鞋子」叫做「孩子」的,要不是景老夫人發現得及時,他這會兒沒準兒就在蜀州當地方官了不過,王拓這樣的眼神讓景翊有點兒不想跟他說實話。

    景翊謙虛地頷首立掌,沉聲宣了句佛號,才輕描淡寫地道:「貧僧參悟出來的。」

    王拓看景翊的眼神立馬變得像是活見鬼了似的。

    景翊就在王拓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淡淡然地換了一張新紙,一筆一划地把王拓剛才問的內容一一寫到紙上,寫完,轉頭看向還在滿目戒備地盯着他看的王拓,溫然一笑,「施主,還要寫些什麼?」

    王拓呆呆地看了景翊半晌,又說出一大串跟張老五的死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末了還讓景翊寫了一篇關於瓷器鑑賞的文章和一篇關於對已故京城瓷王張老五的認識與評價。

    景翊耐着性子寫完這兩篇文章之後天都黑了,屋裏只有他書案上亮着青燈一盞,一旁的窗子半開着,微涼的夜風輕輕拂過,燈影幢幢。

    景翊功德圓滿地舒了口氣,剛把筆擱下,窗子忽然大開,一陣風攜着一道濃郁的飯香飄過,桌上赫然多了一個食盒,身邊赫然多了一個人。

    景翊還沒回過神來,光溜溜的腦袋頂上已被兩瓣溫軟輕啄了一下。

    「你這腦袋——」

    冷月笑盈盈的一句話還沒說完,恍然發現這屋中不只有景翊一個,桌邊地上還盤坐着一個人。

    人太矮,坐得太低,又沒有什麼光線落在他身上,他還坐在那兒一聲不吭,以至於冷月在窗外偷看景翊寫字看了許久都沒發現這個人的存在。

    這人沒有落髮,看起來也就十歲出點兒頭,瘦得一把骨頭,身上裹着一件寬寬大大的素色袍子,呆坐在陰影里,揚着一張飽受驚嚇的臉,怎麼看怎麼可憐,生生把冷月被他嚇得砰砰直跳的心看軟了。

    冷月面色微緩,伸手打開擱在桌上的食盒,從裏面拿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走到王拓面前蹲下身來,把包子塞到王拓滿是冷汗的手裏,又對着王拓分外可親地笑了一下,才轉頭問向景翊,「不是要清寺嗎,這是誰家孩子啊?」

    景翊與王拓四目相對,對了半晌,景翊才在心裏默念了一聲「我佛慈悲」,聽天由命地嘆出一聲。

    「東齊王家的」

    東齊,王家

    冷月怔了片刻,反應過來的一霎,頓時生出點兒想把王拓手裏的包子拿回來的衝動。可惜在她怔愣的空檔里王拓已經忍無可忍,捧起包子就往嘴裏塞去了。

    這地上要是有個縫,冷月一定一腦袋扎進去,天塌了也不出來。

    冷月在心裏一爪子一爪子撓着的時候,王拓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包子塞完,意猶未盡地吮吮手指,又抹了一下嘴,才從蒲團上站起身來,揚起那張稜角突兀的瘦臉望向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冷月,帶着些許凌人之色硬生生地問道:「你是誰?」

    冷月僵着一張臉低頭看着這個長得甚是節約的東齊王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才好。

    她從沒跟別國來使打過交道,以她的職位,見到這等身份的人要不要行禮,行什麼樣的禮,冷月一點兒也不清楚。

    好在景翊站起來接了王拓的話。

    「阿彌陀佛施主,不可無禮。」

    冷月本以為景翊這話是提點她的,剛想跪拜,就見景翊滿目肅然地對王拓道:「施主可聽說過我朝典掌刑獄之事的安王爺?」

    王拓有些戒備地看着冷月,點點頭:「安王爺是天下最聰明、最公平的人,東齊人都知道他,還有安王府。」

    冷月不安地皺了皺眉頭,就算安王府名聲在外,這會兒說她是安王府的人,一旦傳揚出去,即便安王爺有法子幫她擋掉這個抗旨之罪,安王府也免不了要惹上些麻煩。

    景翊滿意地點頭,又道:「施主此次來中原,可曾見過安王爺?」

    王拓搖搖頭。

    景翊心滿意足地宣了聲佛號,一手立掌,一手向勉強保持冷靜的冷月一伸,「這位就是安王爺。」

    冷月等了片刻沒等到下文,才猛然反應過來,膝蓋一軟,差點給景翊跪下。狗急跳牆也得選個高矮適中的牆跳啊!

    她一個女人家穿着這麼一身跑江湖的紅衣勁裝,拎着一個食盒從窗戶里跳進來,一落地就在認真寫字的小和尚的禿腦袋上親了一口

    東齊再怎麼山高路遠,堂堂一朝王爺的姿容傳到那裏也不可能傳出這個味兒來啊!

    王拓看向她的目光中也明顯帶着濃郁的狐疑。

    「安王爺不是男的嗎?」

    「阿彌陀佛王爺自然是男子。」景翊再次滿面謙恭地把手向冷月一伸,「如此挺拔又如此平坦的身形,不正是男子嗎?」

    「」

    冷月的嘴角狠狠抽動了幾下,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王拓也愣了一下,眉目間的懷疑卻明顯淡了幾分,「他的聲音像女人。」

    景翊慈悲地微笑,「王爺常年抱恙,中氣不足,施主不曾聽說過嗎?」

    王拓扁了扁嘴,「他還親你。」

    景翊把聲音放低了些,在夤夜昏暗的青燈下顯得無比肅然,「王爺與貧僧有些私交,見面打個招呼。」

    冷月幽幽地看了景翊一眼,想像着這話傳到蕭瑾瑜耳朵里的後果,一時也不大記恨那句「平坦」了。

    王拓的目光在景翊的腦袋和冷月的嘴唇之間晃蕩了幾個來回,終於把這一篇揭了過去,轉頭向桌上的食盒望了一眼,又問了一句:「他為什麼來?」

    「是啊」景翊深深看了冷月一眼,趁王拓不注意,使勁兒抖抖眉毛,斜眼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食盒,畢恭畢敬地問冷月,「王爺為何而來啊?」

    「那個」冷月鼓起在邊疆戰場殺敵的勇氣,硬着頭皮拿出朝里那幾位王爺的架勢,對着王拓端莊又和善地胡說八道,「本王擔心你在寺里吃不好,給你送、送飯來了。」

    王拓呆愣了一下,默然看了冷月半晌。

    冷月極少當着這樣身份的人扯這樣的離譜的謊,一口氣提着,半晌沒敢吐出來。

    王拓和冷月就這麼僵持着對視了好一陣子,只見王拓突然兩手一抱,腦袋一低,對着冷月行了個深深的拱手禮。

    「東齊王拓謝謝安王爺!」

    (三)

    景翊和冷月齊齊地舒出一口長氣,景翊趕忙把食盒往冷月手裏一塞,對着還衝她深深彎腰拱手的王拓指了指。

    冷月知道景翊這是要她趁熱打鐵,但抱着食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平日裏一向寡言的安王爺要是給人送吃的會說什麼,索性什麼話也沒說,拉着王拓細瘦的胳膊生生把王拓從地上拽了起來,把整個食盒塞到了王拓單薄如紙的懷裏。

    「你」冷月努力地展開一個蕭瑾瑜那般威嚴裏帶着一點點親切的笑容,「你快吃吧。」

    這食盒是她從府裏帶來的,景翊過日子講究,府上的廚子隨便拎出一個都能撐起一家酒樓,所以這一食盒的飯菜雖沒有半點兒葷腥,照樣香氣誘人。

    王拓抱着食盒連吞了兩口口水,卻嘴唇一抿,把食盒捧還給了冷月。

    「我不要飯」王拓把食盒還到冷月手中之後,又端端正正地跪回到地上,揚着一張怎麼看怎麼可憐的瘦臉,滿目虔誠地望着冷月,「我要告狀。」

    冷月狠噎了一下,轉眼看向景翊,景翊眉眼間也有點受到了驚嚇的意思。她冒充蕭瑾瑜是一種錯,而冒充蕭瑾瑜接案子就是一種罪了。

    這麻煩到底是自己一時莽撞惹下的,冷月氣也氣不起來,只得板下臉來硬着頭皮道:「本王只管我朝刑獄,管不着東齊的案子。」一聽冷月拒絕,王拓着急之下本就不大流利的官話說得更不像那麼回事兒了,「我我不是為東齊,我為漢人,為瓷王,漢人的瓷王!」

    冷月一愣,「你說京城瓷王張老五?」

    王拓連連點頭,眼圈不知不覺地紅了一重,尚有些稚嫩的聲音裏帶上了些許哭腔,「有人殺他,我想報仇可是,我笨。安王爺是天下最聰明,最公平的!一定能給瓷王報仇!」

    冷月愣得更厲害了。張老五死在寺里的事兒她已經聽說了,說是法事結束之後自己撞棺死的,衙門壓根兒就沒去插手,怎麼到他嘴裏就成了殺人了?

    景翊也有點兒懵,王拓懷疑張老五的死因,他倒是可以理解一二,但王拓這麼一個東齊的王子,此前從未踏進中原朝廷一步,就算張老五是冤死的,哪輪得到他來說報仇

    冷月見景翊這副模樣好像也沒比自己多明白多少,索性一本正經地蹙起眉頭,緩聲道:「我聽聞張老五是自己撞棺死的,你說他是被人殺死的,可有證據嗎?」

    王拓用力地點了下頭,點得猛了點兒,憋了半晌的眼淚珠子一下子滾了下來,帶着清淺哭腔的聲音頗有幾分淒楚,「他答應的我來京城,他收我為徒。」

    張老五要收他為徒?

    冷月一愣之下看向景翊,才發現景翊比她愣得還狠。她只是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兒荒謬,而景翊卻感覺到了這句荒謬的話不是王拓信口胡說的。

    景翊沉了沉眉頭,禁不住問道:「他在京城,你在東齊,他如何能答應收你為徒?」

    王拓似是有點兒不樂意答他的問話,依舊揚着一雙淚眼直直地望着冷月,但見冷月也像是在等他回答,才扁了扁嘴低聲道:「我小時候,他在東齊。」

    張老五在東齊待過?

    這話冷月聽起來像足了說書先生在瞎編亂造,景翊卻聽得豁然開朗了。

    張老五畢竟銷聲匿跡了數十年,雖三年前在京中與他意外相遇,但再早些年這人身在何處就無人知曉了,若不是他因為張沖的事自己冒出來,景翊還和京里絕大多數人一樣,以為銷聲匿跡已久的京城瓷王早就化為一抔淨土了。

    京城說大也大不到哪兒去,張老五這數十年隱居得像隱形了一樣的生活要是一開始就是窩在那片雜亂之地,憑着他當年的聲望名氣,要想不被察覺還真得要菩薩保佑他幾分。

    不過他要是遠遠地離開了京城,近些年才悄沒聲地回到京里,數十年間容貌已有大變,瓷王張老五的名號也徹底成了傳說,再窩到那片地方過日子就真可如隱形一般了。

    東齊國勢雖弱,制瓷技藝卻頗為精妙,張老五的這番手藝到了東齊必然如魚得水,能得東齊皇族青睞,得見東齊王子,絕不是什麼難事。

    那麼張老五偏巧死在王拓入寺之前

    景翊還在一環套一環地琢磨着,就見王拓一抹眼淚,又帶着哭腔開了口,「安王爺我有懷疑的人,很懷疑,但是沒有證據如果我能聰明一點,一定能有證據!」

    一國王子有懷疑卻不立馬嚷嚷着抓人,而在這兒絞盡腦汁想證據的事兒,冷月不禁對這不起眼的東齊王子高看了些許,面容也隨之和善了許多,眼角眉梢還聚起了點淺淡的笑意,「你說你懷疑什麼人,我給你找證據。」

    王拓精神一振,跪在地上挺直腰杆,抬手就往景翊身上一指,「他!」

    冷月和顏悅色的臉倏然一僵,僵得笑意一點兒都沒有了。

    景翊被指得狠愣了一下,卻恍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欲哭無淚地垂目看向自己生生寫了大半天的那些問題,「你剛才讓我寫這些是在審問我?」

    一見景翊看向那些紙頁,王拓急忙從地上站起來,一個箭步衝到桌前,抓起景翊剛才寫好的那一疊紙又沖了回來,在冷月面前端端正正跪好,才雙手把紙頁捧送給冷月,虔誠而篤定地道:「他是第一個發現瓷王死的,這是他回答的問題,裏面一定證據!」冷月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一眼掃到最上面的一頁,僵住的臉色反而緩和了不少,連翻了兩頁還禁不住露出了一點兒笑意,倒不是因為景翊賞心悅目的字跡,而是因為這個整天審問別人的人居然也有被審的一天,還被審得如此精細

    要不是王拓還噙着淚花一本正經地跪在她面前,她一定拍着大腿好好笑上一場。景翊本就被冤得欲哭無淚,看到冷月這副使勁兒憋笑的模樣更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了。

    打他上午進門他就在王拓的眼神里看出了清晰的懷疑之色,他只當這人是不相信他一個和尚也能查案,誰知這人居然是在懷疑他是兇手

    冷月憋着笑把景翊寫下的東西看了一遍,伸手遞還給王拓的時候又是一臉和顏悅色了,「中原有句話叫口說無憑,這些說辭是不能當證據的。不過,只要你能讓我看見張老五的屍體,我就能告訴你兇手到底是不是他。」

    「沒問題!」

    「等會兒,」冷月看着高興得又快要哭出來的王拓,使勁兒板下臉,沉沉緩緩地道,「咱們先說好了,你今夜在這兒見過我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咱們去看屍體也得悄悄地去,否則驚跑了兇手就怨不得我了。」

    王拓一絲不苟地對着冷月磕了個頭,「是。」

    冷月緩緩舒出一口氣來,剛想說可以走了,王拓的房門就「砰」的一聲被人大力推開了。

    冷月驚得全身一繃。

    被人看見還在其次,要命的是來人的武功居然精深到走到門口她都沒覺察到絲毫腳步聲。

    安國寺里竟有這樣的高手。

    出於對佛門淨地的敬重,冷月來時沒有帶劍,這會兒只能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一步錯身把景翊攔在身後。

    景翊覺察不出什麼武功深淺,驚愕也就比冷月少了許多,注意力只集中到了突然大開的門上,便一眼看清了推門進來的人,不禁狠狠一愣。

    「神秀師兄?」

    神秀也像是沒料到屋中是這般景象一樣,看着殺氣凝重的冷月愣了片刻,突然屈膝跪了下來,在五步之外對着冷月就是一拜。

    「貧僧神秀見過安王爺。」

    景翊的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

    冷月呆愣了片刻,才默默回頭看了一眼,確認自己身後只有同樣呆愣的景翊,沒有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或者從地下鑽上來的蕭瑾瑜之後,強壓着一顆想瘋的心,盯着這個內家修為甚高的和尚淡淡定定地道了一聲,「本王微服出行,就不用多禮了。」

    不等神秀反應,王拓已一手指向神秀道:「他他們一起發現瓷王的,他也可疑!」

    不用王拓說,冷月已覺得這人很是可疑了,何況景翊又順着王拓的話連聲應道:「對對對師兄不但跟我一塊兒發現瓷王,還是師兄先一步進門的,瓷王撞棺自盡的話也是他說的,我就只管開了個門,連屋都沒進,按你那麼算,師兄比我可疑多了呢!」

    不等神秀辯駁,冷月已一錘定音,「那就一塊兒去看看吧。」

    神秀只怔了片刻,就淡然應了聲「是」,站起身來移步讓開門口,立掌頷首,「王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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