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六章·一語成讖

    (一)

    景翊三日婚假的第二日過得很是清淡,除了把成親當夜拜託他那當太醫的二哥景竡帶回家灌上迷藥連睡兩天的管家齊叔和季秋接回來,並拿出在朝堂上舌戰各位叔伯大爺的本事說服他們相信看見焦屍的事只是季秋忙中生亂的一個錯覺之外,餘下的時間幾乎全都耗在了蕭瑾瑜送來的那箱案卷上。

    第三日一早,安王府就來信請景翊前去議事,蕭瑾瑜一直等他等到日上三竿,景翊才抱着三思閣的樓梯扶手深一步淺一步地爬了上來。

    景翊一進門就把自己往椅子裏一扔,軟塌塌地靠着椅背,閉眼皺眉揉起白慘慘的額頭來,把蕭瑾瑜看得一陣發愣。

    就算那一箱案子一天辦完,也不至於把他弄成這個樣子。

    何況以這人一貫的秉性,說秋審之前辦完,那不到秋審結束的前一天晚上,他是絕不會把活兒幹完的。

    「你這是」

    景翊有氣無力地道:「醉了。」

    蕭瑾瑜眉梢微挑,傳言裏說景四公子是千杯不醉的,事實上他也當真沒見這個人喝醉過,「你還有醉的時候?」

    景翊不用睜眼也能想像得出蕭瑾瑜說這話時臉上那副坐着說話不腰疼的神情,腦仁一時間疼得厲害,聲音也愈發顯得無力了,「你喝過燒刀子嗎?」

    燒刀子?

    蕭瑾瑜是喝兩杯竹葉青都要胃疼半宿的人,連宮中大宴的時候倒進他杯子裏的酒都是兌過水的,燒刀子這種程度的酒他恐怕聞都不曾聞過。

    所以不等蕭瑾瑜回答,景翊已幽幽地道:「她昨兒晚上請我喝的你說哪有女人請人喝酒是喝燒刀子的啊,她買都買來了,我又不好意思說我沒喝過這麼烈的我倆昨兒晚上吃完飯就坐在房頂上空口喝了兩斤」景翊說着,閉着眼朝蕭瑾瑜的方向比出兩根手指頭,又一字一句地來了一遍,「兩,斤。」

    「一人一斤?」

    景翊垂下手來無力地搖頭,「我頂多喝了四兩剩下全是她喝的,就跟喝涼白開一樣」

    蕭瑾瑜皺眉看着他這副霜打茄子的模樣,「你昨晚醉得很厲害?」

    景翊揉着額頭緩緩點頭,「我頭一回知道人還真能醉得想不起來自己姓什麼」

    「她呢?」

    提到那個請他喝酒的人,景翊又蔫了幾分,「聽家裏人說昨兒晚上是她把我從屋頂上抱下來的,今兒一大清早人家就起床練劍了,練得那叫一個虎虎生風啊」

    蕭瑾瑜微一沉聲,「也就是說,昨晚她幹過些什麼,你一點兒也不知道?」

    景翊總算聽出了蕭瑾瑜話里那點兒不大對勁的音,一怔睜眼,「昨晚昨晚怎麼了?」

    「蕭允德死了。」

    蕭瑾瑜這話說得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景翊反應了一會兒,才像是被人從背後使勁兒戳了一下似的,突然挺直了腰背,那雙宿醉之下愈顯狹長的狐狸眼也登時瞪得溜圓,「死了?」

    蕭瑾瑜抬手指了一指擱在案頭的幾頁紙,「我已讓人做了初驗,這是他們送來的屍單。」

    景翊一驚之下酒醒了大半,從椅中站起身來腿腳麻利地湊到蕭瑾瑜案前,一把抄起那份屍單,從頭看到尾,攏共就看明白了半句。

    「他是被刀割了失血死的?」

    蕭瑾瑜知道這人對死人身上的事兒知之甚少,但他還真不知道,這人在大理寺待了大半年竟完全沒有多知道一點兒。

    被蕭瑾瑜抬起眼皮涼颼颼地看過來,景翊默默往後退了兩步,才弓着腰伸長着胳膊把屍單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王爺,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嗎,我辦案子只管活的不管死的啊」

    「有人說這死的是被你夫人弄死的,你也不管?」

    景翊狠狠一愣,「我夫人弄死的誰說的?」

    「蕭允德的夫人。」蕭瑾瑜蹙眉淺淺一嘆,嘆得有點頭疼的意思,「人是今天一早被蕭允德的夫人帶着家丁抬來的,跪在我這兒哭着鬧着讓我給她做主,說小月前天晚上就在她家裏兩度拔劍要砍蕭允德,她拼死攔着才沒砍成有這回事嗎?」

    景翊一時間哭笑不得,在宮裏那些年,沒良心的女人他見得多了,沒腦子的女人他也見得多了,但像蕭允德家媳婦這樣既沒良心又沒腦子的,還真是難得一見的稀罕物。

    蕭瑾瑜的腦子遠比他的要清明得多,這樣一聽就荒唐得沒譜的事兒必然在他心中早有判斷,景翊實在懶得再一板一眼地跟他講一個忘恩負義的故事,只苦笑道:「你說呢?」

    蕭瑾瑜果然沒在這一問上耽誤工夫,只緊了緊眉頭,沉聲道:「我看蕭允德死得有些古怪,就讓吳江去京兆府走了一趟,當真找到一個和他死得一模一樣的,暫可認為是同一兇手所為。」

    景翊怔怔地掃了一眼剛被他放回案頭的驗屍單,刀傷,失血而死,這不是再尋常不過的死法了嗎,京兆府那兒應該一抓一大把才對,怎麼找一個這樣的還需要吳江跑去扒拉?

    不解歸不解,有關死人身上的學問他到底還是興致索然的。

    景翊只扁了扁嘴,蕭瑾瑜又道:「那屍體是前天清早在京郊發現的,京兆尹怕報來之後萬一秋審結束前破不了案影響今年考績,本想瞞到秋審之後再辦,我索性給他個痛快,把案子從京兆府調出來了。」

    蕭瑾瑜說得輕描淡寫,景翊卻聽出股別樣的滋味來。

    依着蕭瑾瑜一貫的脾氣,京兆尹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出這樣的么蛾子,京兆府今年刑名一項的考績就不用抱什麼幻想了,瞞報之罪也是板上釘釘的,除此之外,還必須得在蕭瑾瑜的嚴密監察之下把這個案子一絲不苟地辦出來,辦不出來或辦出什麼岔子來,那麼貶官還是罷官就要看當今聖上的心情了。

    能讓蕭瑾瑜這樣草草作罷的肯定不是京兆尹這個人,而是京兆尹瞞的這樁案子在蕭瑾瑜看來本就不該是由他來辦的。

    景翊眉頭輕皺,「死在京郊的這個是什麼人?」

    「京兆尹沒認出來,你若見了應該認得」蕭瑾瑜聲音微沉,「靖王,蕭昭暄。」

    這一個名字鑽進耳朵里,景翊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

    蕭昭暄是當今聖上與錦嬪所生的皇子,順位第四,僅比太子爺晚兩個時辰出生,若非他生母是和親來的東齊公主,如今太子爺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還會晃蕩得更厲害一些。

    這位靖王因為身上淌着一半的東齊血,打小就有不往政事上湊的自知之明,唯愛聲色犬馬,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京中百官也從沒拿他當過一回事,以至於前些年剛從地方上升遷來的京兆尹面對着這張臉的時候連一丁點兒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沒有。

    但無論如何這也是當今聖上的親兒子,還是東齊朝的血親,偏偏死在這種皇上染恙抱病朝局一日千變的時候,想到哪兒去都不會嫌多。

    看着滿臉錯愕的景翊,蕭瑾瑜又把聲音沉了一沉,「驗屍證實蕭昭暄是在你成親那晚遇害的。你不知道她昨夜幹了什麼,成親那夜總是知道的吧?」

    這樣的事兒懷疑到任何人身上都是不為過的,何況還是一個至今都摸不清為什麼突然要求嫁給他的人,但是

    成親那夜?

    成親那夜她睡在書房,他在洞房裏守着焦屍看了一宿話本,她到底是不是徹夜都在書房睡着,他還真不知道。

    「這個」

    景翊剛一猶豫,就見蕭瑾瑜兩束冷厲如刀的目光直直地砸到了他臉上,「你那晚沒跟她圓房?」

    「不是」景翊兩手抱頭,眨眼工夫就欲哭無淚地蹲進了離他最近的牆角,「那天晚上洞房裏不是有焦屍嗎,我就守了一宿焦屍,讓她睡覺去了,我這不是為了憐香惜玉嘛」

    這理由勉強說得過去,蕭瑾瑜這才把那兩道冷颼颼的目光從景翊身上撤下來,淡聲道:「這案子我若插手動靜就大了,未免在真相大白之前有人藉機做文章,還是你來辦吧。」

    「我辦?!」景翊登時從牆角里竄了出來,他倒是不怕因為此案涉及一位有東齊血統的皇子而再惹出幾道挨參的摺子來,但有一件事是他實在不甘心的,「王爺,我告的假不是到明兒才結束嗎」

    不在三法司當差的人絕不會明白,讓蕭瑾瑜在秋審期間准三天假是件多麼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反正這案子交給大理寺了,你不想辦就派下去辦。」蕭瑾瑜不輕不重地咳了兩聲,雲淡風輕地道,「到時候讓景太傅知道,你連成親那晚媳婦是不是在家裏都弄不清楚」

    「別別別我辦!」

    蕭瑾瑜淡淡地嗯了一聲,「那就以一天為限吧。」

    「一天?!」景翊很想使出蕭允德家媳婦那一招,往他面前一跪哭給他看看,可惜他現在哭都哭不出來,「不是王爺,焦屍那案子一天能鼓搗完實屬老天爺可憐我,老天爺又不是天天都可憐我,所以不是什麼案子我都能一天就辦得出來啊!」

    蕭瑾瑜抬起眼皮看着他,依舊淡淡地道:「一名皇子已死了兩日,昨夜又死了一名郡王之子,你覺得以幾天為限合適呢?」

    「王爺」

    景翊這一聲雖叫得淒楚可憐,心底里卻不得不承認,蕭瑾瑜說的是事實,事系兩位皇室宗親,多耽擱一刻就有一刻的變數,天曉得下一個會不會是太子爺,又會不會是蕭瑾瑜呢?

    蕭瑾瑜沒再容他磨嘰,一垂定音,「再寬限一日,就到後天午時要是午時他們把午飯送來的時候你的消息還沒到,你就自求多福吧。」蕭瑾瑜說罷,沒給景翊留下嘆氣叫苦的餘地,緊接着問道,「小月在家裏?」

    景翊攢了多時的一口氣飽滿地嘆了出來,「我來的時候她正在家裏磨刀宰豬呢,說集上買來的散肉不夠新鮮,要現宰的燉出來才好吃」

    今早出門前看到那頭剛被家丁從集上牽回來的活豬的時候,景翊還以為那會是他今天心情最為複雜的時刻,眼下看來,那不過是之一罷了。

    「正好。」蕭瑾瑜從成摞的案卷盒子中抽出一盒,和擱在案頭的驗屍單疊放在一起,「這兩樁案子的東西你帶回去,拿兩份驗屍單給她看看,她應該不難給你解釋清楚,這案子讓她參與多少,你自己掂量。」

    景翊沒聽出來這裏面有什么正好的,但還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勉強抬起手來重新抓起了那幾頁驗屍單。

    「遵命」

    (二)

    景翊一路抱着卷宗盒子被轎子晃蕩回府,在家門口下轎之後發現本在安王府醒了大半的醉意又返了上來,腦仁疼得像被千百個錘子輪番上來敲打一樣。

    「夫人還在廚房嗎?」

    景翊雖問的是個門房,但夫人殺豬這件事在這處宅子裏的震撼程度遠比死幾個皇親國戚要大得多,即便是值守之處離後廚十萬八千里的門房,聽得景翊這樣一問,也能毫不猶豫地答出這件事的最新情況來。

    「是啊!」

    景翊無力地皺了皺眉頭,「還沒殺完?」「沒呢,不過倒也快了。」門房應完,許是覺得不夠過癮,又如數家珍般答道,「已經放過血褪過毛了,肚膛剛剖乾淨,這會兒正洗着呢夫人嫌咱府上的廚子幹活不麻利,從頭到尾全是她一個人幹的!」

    景翊這輩子跟殺豬這件事距離最近的一次就是早些年在宮裏聽老爺子給太子爺講曾子殺豬,那會兒他連豬跑都沒見過,還天真地以為那只是個寓意深刻的故事而已,打死他也想不到,這輩子還真能看見有人在家裏殺豬,而且還是在他的家裏,殺豬的還是他剛過門的媳婦

    景翊把心中所有世事無常的感慨化為一嘆。

    「我知道了」

    有關殺豬的話《韓非子》裏就只有輕描淡寫的一句「遂烹彘也」,他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場面,等他硬着頭皮走到廚房所在的院子時,豬已經光溜溜地仰躺在地上了。

    冷月正舉着一桶清水沖洗已被掏空的豬肚膛,袖子卷着,長發盤着,衣擺掖着,身前還繫着一條廚房裏用的白圍裙,一個人收拾一頭比她重了不知多少的豬,絲毫不嫌狼狽,從容利落得像殺了半輩子豬的老屠夫一樣。也不知她是潑了多少水,地上已看不見什麼血跡,連杵在一邊的廚子廚娘們的臉上也不剩多少血色了。

    她明明是有目的而來的,卻幹什麼都很有點兒幹什麼的樣子,喝酒就是喝酒,殺豬就是殺豬,與兒時一樣的心無旁騖,全然不像他常見的那些女子,只要被人看着,就幹什麼都是一個樣了。

    景翊揚手退去那些滿臉寫着小的有話要說的廚子廚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站住腳,憋了片刻,勉強憋出一句適宜此情此景的話來。

    「夫人辛苦了。」

    冷月潑完手裏那桶水才抬起頭來,見景翊手裏拿着案卷盒子,忙把空桶擱下,抬起胳膊蹭了一下汗淋淋的額頭,「京里又出案子了?」

    看一大早來傳信召他的人的臉色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可惜這人偏就睡得像死豬一樣,直到傳信人走了幾個時辰之後才爬起來。

    景翊點點頭,垂目看了一眼已離下鍋不遠的豬,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指了指廚房道,「裏面說吧。」

    「好。」

    冷月低頭在圍裙上擦手的工夫,景翊已先一步進了廚房。

    冷月手上的水漬還沒抹乾,那剛邁進廚房的人就像見鬼了似的一頭扎了出來,連抱在手上的案卷盒子也掉到了地上,扶着外牆一連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身子,像剛被人鬆開掐進的脖子一樣急促地喘息着,一張臉慘白如雪。

    冷月一驚,忙去扶他,手扶到他胳膊上才發現這副身子竟僵得像石頭一樣,他昨晚醉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可不是這副模樣,冷月不禁急道:「怎麼了?」

    景翊在喘息中道出一個不甚清楚的字來,「血」

    「血?」冷月一愣,恍然反應過來,「你說擱在地上的那盆?」

    見景翊微微點了下頭,冷月心裏懸起的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砸得她好氣又好笑,「那是豬血,我晾在那兒結塊做血豆腐的,豬血是好東西,白白淌一地又髒又浪費你那天在獄裏吃火鍋的時候不還吃着血豆腐嗎,怎麼也不見你害怕啊?」

    景翊一時沒吭聲,蹙緊眉頭斜倚着牆靜靜待了好一陣子,待到喘息漸緩,才輕勾起一道苦笑,「血是血,血豆腐是血豆腐,這跟臭和臭豆腐的關係是一樣的我怕血也不妨礙我吃血豆腐。」

    冷月啼笑皆非地看着這個嚇白了臉還不忘嘴貧的人,驀然想起那夜在蕭允德家院牆外這人幫她包紮傷處時的模樣,也是臉色發白,屏息皺眉,她只當他是第一次給人包紮緊張的,難不成也是因為見了血?

    她怎麼不記得他小時候是怕血的呢

    冷月微怔,蹙眉問道:「你有暈血症?」

    「那倒不至於」景翊倚牆微微搖頭,輕輕抿了抿淡白的嘴唇,才苦笑着淡聲道,「只是剛搬過來的時候我從宮裏帶出來的一隻貓死了,死得莫名其妙的,好像是被人活剝了血淋淋的一團,就丟在我房門口,早晨一開門嚇我一跳」

    冷月聽得一愕,脊背上隱隱有點發涼。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把一頭活豬一巴掌拍暈然後放血去毛開膛破肚,但食物和寵物到底不是一回事,何況還是剝了皮往人房門口丟,「什麼人幹的?」

    景翊搖搖頭,苦笑望着滿面認真卻不見什麼懼色的冷月,「問了值夜的家丁,沒人看見我又沒你的本事,最多只能看出它死得可憐,就在花園裏把它葬了」景翊說着,有點無奈地嘆了一聲,「然後我就怕血了。」

    冷月不由自主地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還好剛才沖洗血污之前聽了廚娘的勸,把剖膛時染髒的那條圍裙換了下來

    景翊深深吐納,這事兒他一直沒與人說過,不是他不想說,實在是沒有合適的人來說,對於終日忙於各種人命案子的安王府眾人來說這事兒實在不值得一提,對其他人而言這事兒又太過噁心可怖了,好像只有對這個人說起來是剛剛合適的,一時沒忍住,就這麼說出來了。

    憋了半年的事終於說出來,景翊心裏一松,這才想起那盒被他一驚之下扔在地上的案卷,剛往那邊看了一眼,冷月已轉身替他拾了過來。


    「謝謝」景翊也不知自己這句是謝她幫他拾回案卷,還是謝她認真而又不大驚小怪地聽他把這件事講出來,還是謝她即將要幫上的大忙,反正謝完之後,就坦然打開案卷盒子把那兩份驗屍單抽了出來,「京里出了兩樁案子,王爺看了這兩份驗屍單之後覺得是同一個人幹的,我沒看出來王爺讓我拿來給你看看。」

    兩份驗屍單是疊放在一起的,蕭允德的在上,蕭昭暄的在下,冷月剛一接到手裏就看到了蕭允德的大名,立時鳳眼一眯,葉眉輕挑,儼然一副看見老天開眼的模樣,再看到以蕭瑾瑜的筆跡寫在另一份驗屍單上的那個名字時有點茫然地愣了一下,才恍然一驚,把眯起的眼睛瞪圓了起來。

    景翊無聲地鬆了口氣,果然,這兩人的死都是與她無關的。

    「蕭昭暄」冷月瞪大着眼睛低低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又抬起頭來更低聲地問向景翊,「是靖王的那個蕭昭暄?」

    景翊略掉這話里太過凌亂的句型結構,只對那個不難會意到的主要意思點了點頭。

    一個是皇上的兒子,一個是郡王的兒子,死這麼兩個人,難怪要偷偷摸摸地塞給景翊來辦了

    冷月擰着眉頭把兩份驗屍單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看罷,毫不猶豫地點頭,「八成是一個人幹的,要不是一個人幹的,也是一個人模仿另一個人幹的。」

    景翊調整了一下站得有些松垮的姿勢,人看起來精神了些許,腦子裏還是一團漿糊,「我若看得不錯,他倆不就是因為刀傷失血而死的嗎,這樣死的人多了去了,他倆有什麼特別的?」

    冷月從紙頁中抽出兩張標示傷口位置的圖示來,並排拎到景翊眼前,「你看標在兩個正面圖上的那道最大最長的傷口,長短位置不是幾乎一樣的嗎?」

    這兩張各畫着人體正反兩面的示意圖景翊是看過的,兩張正面示意圖上都標着一條從鎖骨窩延伸到臍下的直線,表示一道長長的刀傷。

    景翊點點頭,仍蹙眉道:「位置是一樣的不假,但只要手裏拿把大刀迎面砍過去,砍成這樣似乎也不難?」

    他雖沒用過刀,但好歹是挨過刀的,他還記得那一記大刀砍在他背上的時候那種仿佛被劈裂開來的感覺。

    「用你說的那種刀是不難。」冷月耐着性子收起這兩頁帶圖的,又拎出兩頁全是字的,「但從這上面描述的刀口尺寸和形狀可以看出來,這傷不是用你說的那種大刀砍出來的,而是用菜刀切出來的。」

    景翊不知道大刀和菜刀砍出來的傷口能有什麼不一樣的,但還是狠狠地一愣,「菜刀?」

    且不說有多少人會拿菜刀殺人,單是用菜刀砍出這麼一條又直又長的傷口來,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幹得了的。冷月被景翊這副驚得張嘴瞪眼的模樣看得一愣,一愣過後,突然意識到一件自己早就該反應過來的事,「你看不懂驗屍單?」

    先前那份檢驗焦屍的驗屍單他也是看過就像是沒看過的一樣,她還當他是裝傻考她的

    景翊被這突如其來的直白一問窘了一下,身為大理寺少卿看不懂驗屍單到底不是一件值得說嘴的事情,但要在這件事上撒謊,末了抓狂的還得是他自己,於是景翊往上扯了扯嘴角,含混地答了一句,「還好」

    冷月卻像是得了個無比清晰的答案似的,眉梢一挑,「昨兒晚上我問你喝不喝得了燒刀子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

    (三)

    這案子能下嘴去問的人實在有限,要是沒有她從死者身上得出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判斷,他在不到兩天的時間裏很難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景翊忙把案卷盒子夾到腋下,腆起一張苦瓜臉對着冷月畢恭畢敬地拱了拱手。

    「王爺就給了我兩天,後天午時之前要是逮不着兇手你就真得守寡了,還請冷捕頭可憐可憐你自己,不吝賜個教吧」

    冷月頭一回知道求人還能這麼個求法,忍不住一個白眼丟了過去,很是絕決地道:「我要吃醬肘子。」

    「好好好」這是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女人給他提出的要求里最好滿足的一個,景翊應得毫不猶豫,「我一會兒親自去買,保證是全京城最好吃的醬肘子,不好吃你把我燉了!」

    「我要倆。」

    「給你買四個!」

    冷月這才收回舉在他臉前的紙頁,不帶多少好氣卻又有條有理地道:「這上面寫得夠明白的了。從刀口邊緣收縮翻卷的情況看,死者被切的時候人還活着。」

    活着切?

    這場面和殺豬一樣,是景翊再怎麼想也想像不出來的,冷月卻說得氣定神閒,說罷,又抽出那張圖示,對着上面那個肚皮上畫着一條直線的小人蹙眉道:「這圖示其實畫得不太準,你看不明白倒也有情可原,其實這道傷口不是這樣一條線,而是」

    冷月卡了一卡,一時想不出個合適的詞來,搜索枯腸之間無意瞥見了那頭剛剛宰殺乾淨的豬,眼前頓時一亮,立馬揚手指道:「對,就是那樣的。」

    景翊順着冷月的手看過去,盯着那頭肚皮開敞的豬怔了半晌,才有點兒虛飄地道:「你是說他們是被開膛了?」

    「是,從這兩份驗屍單上看,兇手把他們開膛破肚之後把還把他們肚子裏的零碎都擇了出去,然后里里外外沖洗乾淨了。」冷月望着那頭豬,愈發篤定地補道,「就跟那個一模一樣。」

    景翊直覺得一陣頭皮發麻,肚皮發涼。

    他總算明白蕭瑾瑜的那聲「正好」是什麼意思了,讓冷月指着這樣一頭白條豬來給他解釋那兩個白條人的死狀是什麼樣的,還真是再正好不過了

    這樣的死法還能死成一個模樣,那就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幹的了。

    景翊正琢磨着什麼人會跟這兩個同樣養尊處優又同樣沒什麼出息的蕭姓人有這麼大的仇怨,又聽冷月道:「他倆一樣的地方不止這些,還有,他們下半身上還都有幾處半球形傷口,都是被利器挖下了一小撮肉來,然後用白蠟油填補平,只是蕭允德身上的少,蕭昭暄身上的多。」

    白蠟油?

    景翊愣了愣,白蠟他倒是知道,是種姿容端正又很好養活的樹,花葉樹皮皆可入藥,京中達官顯貴們的宅子裏都種着不少,但白蠟油說的是哪一部分,景翊一時沒想得起來。

    「白蠟油」景翊已經接受了自己在有關屍體的話里只能聽懂一半的事實,但這種東西明明就該是他學問範圍內的,景翊還是努力猜了一個最為可能的,「是白蠟種子煉的油?」

    冷月狠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儼然像是在看一隻三條腿的蛤蟆,「哪來的種子煉什麼油,白蠟油就是白色的蠟燭燒化了滴下來的蠟啊,剛滴下來的時候是透明的,一涼就凝成白色的一塊,就跟豬油一樣你酒還沒醒透?」

    白色的蠟燭

    景翊欲哭無淚地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沒有」

    應該是沒有吧,不然怎麼就繞開了最近的道,跑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去瞎尋摸了呢。

    「不過,」冷月沒在景翊今天這顆明顯不甚靈光的腦袋上多耽誤工夫,低頭把手中驗屍單的順序整理好,原樣遞還給景翊,「這些都是別人驗出來的,而且這兩份的描述多少還是有點不一樣,沒看到屍體之前我也不敢確定,我還是去看看再說吧。」

    雖沒見過屍體,但她剛才那番推斷已仿佛兇手殺人剖屍的時候她就站在一邊看着一樣了。

    景翊接過驗屍單,順便掃了一眼地上那具很有屍體氣質的白條豬,「不急這一時,你都忙活一早晨了,還是吃了午飯再去吧,反正他倆躺在安王府里安王爺也不會虧待他們。」

    冷月搖頭,利落地解下圍裙,「不看個一清二楚我沒胃口吃飯,你先去買醬肘子好了,我回來吃。」

    景翊絲毫不覺得那兩人的死狀會有多麼下飯,但醬肘子是他答應好的,景翊到底還是應了個「好」。

    冷月轉身要進廚房把圍裙擱下,還沒走進廚房門,從門口一眼看見擺在地上的那盆豬血,忽然想起件事來,忙喚住要往外走的景翊。

    「那個」冷月使勁兒猶豫了一下,才咬了咬牙,很是抱歉地道,「你養在房裏的那缸魚死了,可能是因為我那天在裏面舀了水吧那種魚在哪兒能買着,我賠給你。」

    景翊微微一怔,搖頭苦笑,「跟你舀水沒關係,這已經是死的第三缸了,怎麼養都活不長,估計是我命里跟魚犯沖吧不養了。」

    「不養了?」

    「不養了。」

    在屋裏養些活物本就是覺得一個人住着太冷清,如今不是一個人住了,而且這人進門不滿三日就連殺豬都幹過了,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麼雞飛狗跳,他應付這一個已經手忙腳亂了,實在沒有再硬把別的活物弄來添亂的必要了。

    景翊拿食盒拎着四個醬肘子回來的時候,冷月已經從安王府回來了,景翊進門的時候她正趴在屋裏魚缸邊笑意滿滿地看着什麼,笑得景翊有點發毛。

    不是說那缸魚都死了嗎

    景翊沒敢往前走,「你你這是在看什麼?」

    冷月轉過頭來朝他招了招手,「你來看。」

    上回她在這屋裏對他說這句話之後,他走過去看到了一顆燒炸了殼的焦屍腦袋,所以景翊一時沒敢妄動,站在原地小心地問道:「魚不是死了嗎,看什麼?」

    冷月朝他笑着眨了眨眼,既有點神秘又有點得意地道:「我剛給你買了個命硬的,你過來看看。」

    看她這麼粗枝大葉好像什麼都不講究似的,這麼點小事兒居然還被她放在心上了,景翊心裏一熱,把食盒往桌上一擱,興致盎然地湊了過去,剛往缸里看了一眼,景翊油然而生的那道微笑登時僵成了一層殼子。

    他那住過不知多少名貴魚種的古董魚缸里正浮着一隻鮮活肥美的甲魚,脖子長長地伸出水面,揚着豬鼻子瞪着綠豆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景翊也有點兒迷茫地看着它,「這是」

    「王八。」冷月答得很痛快,答完眉梢一挑,看向這個跟缸中之物大眼瞪小眼的人,「你連這個也不認識?」

    「認識」景翊不但認識它,還沒少吃過它家親戚,但是,「你要我養它?」

    哪個男人會在睡覺的屋裏養只活王八?

    「不是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嘛,我在集上轉了一圈沒看見有賣龜的,就這王八還是跟人搶的,我要下手晚一點兒,它現在就是人家桌上的王八湯了。」冷月說着,眉眼一彎,展開一個無比純粹的明朗笑容,「你們讀書人不是老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按一人能活一百歲算,我這也夠造七十級了吧?」

    「夠,夠了,真夠了,呵呵」景翊勉強扯起嘴角對着缸里的王八友好地笑了一下,揚手對冷月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醬肘子買來了,四個,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冷月看着食盒怔了怔,怔得有些驚喜,「我就隨口那麼一說,你還真買了?」

    景翊笑得溫和而有風度,「我不也是隨口一說,你就買了嘛」

    冷月明顯沒聽出景翊這話里的欲哭無淚,朝他拱手道了個謝,走到桌邊把那一大盆肘子整個從食盒裏端出來,不等景翊問就自覺道:「那倆人的屍體我看過了,基本就是我先前說的那樣,只是有一樣有點怪,他倆雖然是被活剖的,但身上幾乎沒有掙扎過的痕跡,也沒有被捆綁過的瘀痕,不知道是不是被下了什麼迷藥之類的。」

    這倒是不無可能,這倆人雖都是皇親國戚,吃喝細緻講究,但要是有人在他們講究的吃喝里攙進點亂七八糟的東西,以他們的本事還是不足以講究出什麼來的。

    景翊琢磨這些的時候,冷月已坐下來動了筷子,一塊肉皮塞進嘴裏,濃香滿口,冷月剛要讚嘆出聲,忽然怔了一怔,「這味兒我好像在哪兒吃過。」

    景翊怔得比她還厲害。

    這是他在京城最享艷名的那家煙花館鳳巢里買來的,在他看來,那裏最絕的從來就不是那群鶯鶯燕燕,而是後廚的一個老師傅用家傳秘方做出來的這道醬肘子。因為工序頗多,做起來麻煩得很,所以不是什麼人的面子都能嘗到這道菜,景翊偏巧就是這為數不多的有面子的人里臉皮最厚的那個,自打吃過一回這兒的醬肘子,再來的時候就連姑娘都不叫了。

    前些日子不乏參他身為朝廷命官流連煙花之地的摺子,也只有鳳巢的老闆娘才知道,景翊流連的當真只是這道三十文一盤的醬肘子罷了。

    無論如何,那地方也是個只有男人才能進門的地方,她雖有鐵漢般的氣質,但到底還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怎麼可能吃過鳳巢的菜呢?

    「別想了,」景翊在她旁邊坐下來,拿起另一雙筷子有點得意幫她夾開一大塊肘子肉,「這是從一個你這輩子進不去的地方買來的,你要說上輩子吃過,那倒是沒準兒。」

    且不論有沒有上輩子這回事,就算是有,她連十年前的事兒都忘得七七八八了,怎麼還會對遠在上輩子的事兒有這麼清晰的熟悉感?

    冷月埋頭又往嘴裏塞了一口,細細嚼了幾下,眼睛倏然一亮,不等咽下去就恍然道:「鳳巢這是鳳巢的醬肘子?」

    景翊手一抖,一筷子戳到骨頭上,差點兒把筷子戳折。

    「你去過鳳巢?」

    「唔」冷月咽下嘴裏的東西,才輕描淡寫道,「去過幾回。」

    幾回這遠比她買來只王八給他養要聳人聽聞得多。

    景翊的聲音有點發飄,「他們讓你進門?」

    冷月蹙眉盯着醬肘子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漫不經心地搖頭道,「不知道,我都是從窗戶進。」

    「」

    景翊直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在哀嚎,他是堅信她一個女人是不可能去過鳳巢那種地方的,所以才放心大膽地買來這勝過宮中御膳的醬肘子請她嘗個新鮮,這下倒成他新婚三日就鑽煙花館還被媳婦抓個正着了

    這世上他還能再堅定地相信點什麼呢?

    景翊正抓心撓肝地想着要怎麼解釋才能聽起來不那麼像狡辯一點兒,就聽冷月「砰」的一巴掌拍到了桌面上。

    景翊剛想着這會兒跪下磕個頭生還的幾率還有多少,冷月已驚喜非常地道:「我就說那填着白蠟油的肉洞好像在哪見過呢,就是在鳳巢!」

    「啊啊?」

    冷月沒管景翊愣成了什麼傻樣,兀自興奮地道:「我第一回去鳳巢的時候找錯了窗戶進錯了屋,正撞見一個姑娘正在伺候客人,那姑娘背上就有幾塊這樣的白斑,我那會兒覺得奇怪但沒好意思問,剛才一說鳳巢才想起來,好像就跟蕭允德他倆身上那些是一樣的。」

    「等等」無論白斑還是肉洞景翊這會兒都提不起興趣來,眼下他想知道的事兒只有一件,「你為什麼會去鳳巢?」

    冷月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我有個朋友在那兒幹活,你要是常去,估計也認得。」

    景翊也顧不得她這句「常去」是不是在變着法地套他的話,迫不及待地問道:「誰?」

    「鳳巢的頭牌花魁,畫眉。」

    景翊愣了一愣,似是想通了些什麼,眉目一舒,聲音輕緩了幾分,「她曾經是當朝五皇子慧王蕭昭曄的妾室,你是那會兒認識她的?」

    「不是。」冷月搖頭,又往嘴裏塞了塊肉,大嚼了幾下一股腦吞下去,才道:「比這個還曾經的時候她和一些姑娘被人販子擄到深山裏,那案子是我辦的。」

    冷月說着就擱下了筷子,拿手背抹了抹嘴,站起身來,「晚會兒再吃吧,我去鳳巢看看,你去不去?」

    景翊一時有點兒語塞,他還從沒被女人邀請着同去那種地方,尤其這女人還是自己剛過門的媳婦

    「你不去我可走了?」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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