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頃的話成功止住了孫氏伸手的動作,同樣也讓她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略顯狹小的院落內,吹颳起聒噪的寒風。
冷風拂過孫夫人的臉龐,她面上白了一白,旋即,賠着笑問道:
「世子爺,您這是什麼意思。妾身與老爺不知曉您今日前來,有些招待不周,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見怪。」
她的話語中,滿滿都是奉承之意。
沈頃卻並未再理會她。
男人側過身,雪色的衣擺於箱匣邊拂了一拂,那珠光寶氣登時便充盈着清雅的蘭花香。他一聲不吭便帶來了滿院子的珍寶,驚愕的不止是父親與孫氏母女,還有一側的酈酥衣。
她立在原地,傻了眼,怔怔地看着沈頃朝自己這邊走過來。
他今日,不是被聖上召進宮了麼?
怎麼不僅趕來了酈家,還帶了這滿院子的東西。
微風飄蕩着,將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息之下。
沈頃低下頭,輕輕牽過她的手。
「是我來晚了。」
他的話語中,竟還有淡淡的自責。
酈酥衣搖搖頭,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沈頃喚人去請她的母親。
有了沈世子發話,在場之人也不敢造次,連請帶求地將別院的大夫人請了過來。
即將要見到母親,酈酥衣心中竟還有幾分緊張。她在院中張望了許久,終於,轉角之處映入一張她朝思暮想的臉龐。
「母親——」
只看一眼,她的眼角便濕了。
大半個月未見,母親似乎蒼老了些許。她在身側女使的攙扶下,腿腳不甚靈活地朝這邊緩緩走了過來。
她身上穿着鮮亮的襖子,發上的木釵也被人刻意換成了金簪,在日光映照下閃着耀眼刺目的光。
酈酥衣知道,這是因為沈頃在場。往日裏,他們定不會給母親穿這般華貴舒適的衣裳。
他們甚至不會請母親走出別院,就連平日用膳,也都不願去喚母親上桌。
母親老了,腿腳不好使,眼睛也沒有先前靈光。
她比不上孫姨娘,那朵被父親一直捧在掌心、以妾室之名身居正室高位的嬌花。
在沈頃的注視下,孫氏極不情願地讓了座,讓酈酥衣的母親林氏坐在了老爺身側。
酈酥衣亦迎上前,牽過母親的手,跟着坐至一邊。
路過庶妹身側時,她似乎聽見對方冷哼了聲。
這一家子人終於坐定。
心中記掛着母親,適才又經歷了那樣一番事,酈酥衣沒有什麼胃口,倒是身側的沈頃見她未怎麼動筷,頗為貼心地一直在給她夾菜。
餘光里,酈酥衣隱約見着,庶妹的目光止不住地朝沈頃望去,那一雙眼中閃爍着期許的光澤,頻頻落在男人那清冷矜貴的身段上。
酈酥衣無暇去理會她,一心一意詢問母親的近況。
白蒙蒙的霧氣自湯碗間飄溢出,寸寸縷縷,蒙上婦人的眼角與眉梢。
母親笑着道,自己在酈家過得很好,讓她在沈家那邊不必掛懷。
說這話時,母親的眉眼彎彎的,目光溫和而恬適。女兒嫁入了鎮國公府,成了世子夫人,她自己在酈家這邊,自然也要沾上幾分光的。
酈酥衣又細緻地問了幾句,終於,放下心來。
庭院間的風聲很大。
母親尚在病中,身子弱,禁不住這凌冽的寒風,喝完湯便回屋去了。
酈酥衣也放下碗筷,跟着母親來到別院,母女倆一番寒暄過後,她擔心打攪母親休息,退出到房門之外。
沈頃一襲雪氅,正立在庭院之中,像是等了她良久。
乍一見這一抹靚影,男子溫和的眉眼緩緩笑開。酈酥衣迎着他的笑,小跑而來,聲音中不免帶了幾分嗔怪:
「郎君風寒方愈,怎麼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這麼大的風,莫再將身子凍壞了。」
「不妨事的。」
沈頃搖了搖頭。
適才他離席,跟着酈酥衣一路走了過來。雖說在此處無人攔着,他可以自由走動,可沈頃轉念一想,這裏乃是妻子的閨閣,若是隨意走動,怕是會唐突冒犯到她。
於是他只在院子外頭候着,等着妻子與岳母寒暄。
聞言,酈酥衣在心中想。
沈頃就是沈頃,他不是沈蘭蘅,更不是旁的人。
無論做什麼事,他都考慮得十分細緻入微。
「郎君,妾身帶您去屋裏頭歇息罷。」
午後的日光傾灑下來,於院中鋪撒了暖融融的一層,也愈發讓人覺着神思睏倦。
沈頃點點頭,隨着她一同穿過後院的林徑。她的閨房距母親的住處尚有些距離,走過交錯縱橫的兩條小道兒,沈頃終於來到了她的閨院之中。
乍一推開房門,迎風便飄來一陣甜絲絲的香氣。
聞這味道,像是胭脂水粉,卻不膩人。
闖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閨閣,雕花小窗、雪紗床帳、梅花玉瓶、梨木軟椅……還有眼前那一面黃銅鏡。酈酥衣抿了抿唇,緩步走了過去,透過明澈的鏡面,一眼便瞧見於房門口頓足的沈頃。
他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酈酥衣轉過頭,好奇地問道:「郎君怎麼還不進來?」
男子微微掀抬起眼帘。
小扇於手中收了一收,他的步履輕緩,邁過門檻走了過來。他今日腰際竟還佩了一塊芙蕖玉墜子,華靴乍一叩地,玉佩便敲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女子的房中。
即便對方是他的妻子,沈頃仍感到一陣不自在。
他今日未束髮,烏黑的髮絲順着兩頰傾瀉落下,恰恰遮擋住他耳根出那極不自然的紅暈。聽着少女雀兒般清脆悅耳的聲音,沈頃稍稍斂目,順着她的話語聲凝望過去。
「這條帕子,還是妾出嫁前繡的呢。那時院子裏的臘梅還都沒有開,我便繡了一支臘梅在上面,心中想着,待帕子繡完了,院子裏的花就全都開了。」
正說着,她的手輕輕拂過帕上那一株還未繡完的梅花,明艷的紅色遊走在酈酥衣的指尖,她無奈笑道,「誰曾想,這帕子還未繡完,我便匆匆出嫁了。」
少女面上笑着,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沈頃頓了頓,問道:「夫人嫁與我,是過得不開心麼?」
非也。
酈酥衣搖搖頭。
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不開心。
她原先曾以為,自己會在適合的時候,嫁與一位自己喜歡的男子。不求他有何等的大富大貴,更不求他的家世有何等顯赫。她所求的,從來都不是什麼鐘鳴鼎食之家,更不是什麼達官厚祿的貴人。
說起來,沈頃待她也很好。
但沈頃對她的好,是出於他的禮節,出於他的涵養,出於一個丈夫對妻子理應盡到的義務。酈酥衣很明白,假若那日嫁過去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庶妹,沈頃同樣會對她以禮相待,與她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她與沈頃之間,一直都隔着薄薄的一層霧。
那樣薄、那般淺的霧氣,她看不見、摸不着,同樣也戳不破。
沈頃自然不知曉酈酥衣在思量些什麼。
見少女低垂下頭,對方還以為她是在為林夫人憂心。今早面見罷聖上,魏恪同他說了些有關於酈府的傳聞。
也就是那時候,他知曉明明是嫡出的妻子,曾在酈家受了怎樣的欺辱。
他更知曉大婚那一日,妻子為何會一臉驚懼地窩在自己懷中,溫聲細語,像只驚惶的小鹿去乞求他的憐愛。
思及此,沈頃的心口處忍不住暗暗泛疼。
他微垂下眼睫。
窗紗未掩,有風自廊檐間穿過,又徐徐吹拂入她裝點有致的閨房內。沈頃隨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帕,看着她的妝枱,看着她那些胭脂水粉、絲綢綾羅……
看着她掩去了眉目間的憂色,轉過頭,興致勃勃地舉起自己先前完成的刺繡,問他可否好看。
沈頃喉舌動了動,瞧着她素淨的臉龐,溫聲點頭:
「好看。」
他的目光輕緩,落在少女唇角邊的梨渦上。
一時間,他沉寂數年的心,竟不禁跟隨着她的笑容跳了跳。
待酈酥衣轉過頭時,恰恰對上那一雙正出着神的鳳眸。
和煦的光影於他面容上落了一層,順着他的鴉睫,於男子眼瞼處投落一片淡淡的影。他不知是在想些什麼,眼神正匯在某一處虛無的光點上,直到她輕喚了好幾聲,對方才終於回過神。
他微微正色,道:「夫人方才說了什麼?」
酈酥衣將手裏的骨梳放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適才沈頃的神色,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古怪。
她道:「妾方才見您在出神,問您是在想什麼。」
少女的聲音緩緩的,像是八角薰籠中徐徐升騰的薄霧,就如此,在他的不知不覺間,慢悠悠地縈繞上人心頭。
他適才在想什麼?
沈頃抿了抿唇。
「我……」
恰在此時,有風吹拂起他的發梢。
蘭花香氣於酈酥衣的鼻息下拂了一拂。
清清淺淺,煞是好聞。
下一刻,他聽見對方帶着笑的聲音。
「沈頃。」
「怎麼了?」
少女掩唇輕笑,「你臉紅了。」
聞言,沈頃果然神色一頓,後知後覺,竟覺得有幾分面熱。
他抬眸,朝不遠處的妝鏡望過去。
鏡中,男人身形修長,原本白皙的面頰上不知何時竟浮現了一抹紅暈。
他方才在想什麼?
他方才在想,這是她的閨閣,是她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也是一個女子甚是隱秘、從不輕易示人的地方。
從未有外男踏足過此地,他是來到這裏的第一個男人。
沈頃低下頭,看着她乾淨清麗的臉龐,內心深處忽然湧現出一個令人面熱的想法。
他方才在想……
「酥衣,我可以吻你嗎?」
如此想着,他竟將話語脫出了口。
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這一番話音剛落,身前的少女反應了片刻,竟眼一閉、心一橫,一股腦吻了上去。
一如大婚那日,大雨滂沱。
二人眼前升騰起潮濕的霧氣,溫熱的吐息伴着清潤的蘭花香,縈繞在人發燙的口齒間。
這是她與沈頃的第二次親吻。
他依舊不熟稔,絲毫比不上那個人。
見他雙手笨拙得沒有去處,酈酥衣在心中笑了笑,牽起了對方的手。
沈頃的唇於她唇瓣上頓了頓,他的瞳眸無辜而乾淨,似乎想要問她:做什麼?
然,不等他問出聲。
酈酥衣已輕車熟路地,將男人的手掌輕輕搭在自己纖細的腰窩處。
沈頃一愣,掌心一燙。
男人的脊背忽然變得過分僵硬。
宛若一根繃緊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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