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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壽辰是在三天後,因着畢竟惹了皇家人的嫌,不好再鋪張喧譁,便只是很低調的在自家院子裏辦了幾桌酒席。
大冷的天,陰壓壓的,光線昏暗。廳堂里布着三張紅木圓桌,夫人姨娘們穿花紅柳綠,那一件件狐裘鶴髦,倒把風景點綴出了幾分活氣。
老太太因着身體偏癱,便只是靠正中的軟榻上,單獨弄個小方桌子,擺幾碟精緻小菜。
「恭祝老太太身體安康,福壽無疆。」
「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個個都拿着禮物過來給家主祝壽,那聲音在陳梁畫柱下飄來盪去,聽起來好生空曠——
這一世活到如今六十餘歲,享盡了風光榮華,還從來沒有哪一次的壽辰是這樣冷清。
催人心生滄涼。
「收起來吧。」老太太也沒心沒緒的,只斜着眼睛叫林嬤嬤把眾人的隨禮收好。
瞅着那老臉上的頹敗與落寞,姨娘們不免有些解氣。一輩子被她虐了幾十年,到了兒終於等到她被一個姨奶奶虐回去,報應啊。
然而解氣之餘,卻又生出幾許悽惶。
當年初進宅子,美貌如花嬌妍,男人不得見過幾回,卻什麼都要仰仗她的鼻息。歡喜也因她,恐懼也因她,甚麼都因她,但等哪天一死,天一塌,卻連自己為何活着都已經不記得。
眼睛不由有些發酸。
「瞧一個個搭着臉的,快去去,吃自個的飯去,莫杵在這裏擾我心悶。」老太太卻不愛看姨娘們動情。那動情不吉利,意味着自己已經不如從前。她倒寧願她們把她像尊佛一樣高高的隔離。
口中說話,神思卻又昏沉。早先的時候尚且存一絲念想,以為那小媳婦離不得自個孫子,早晚抱着孩子自己回來。如今可好,封了縣主,攀了高枝,還被官家夫人相中。她怕一對兒小姐弟要改姓,夢裏頭儘是那孩子管別的男人叫爹,回回驚出來一身冷汗。才康愈了些的病體頓時便又加重了,三五不時的恍惚,分不清是夢是真。
「老祖宗,老祖宗,吃糖~~」夢嬌拿着一小塊芝麻糖想要餵進老太太口中。
叫了好半天老太太才回神過來。
貪婪地撫着夢嬌軟綿綿的小辮子:「瞧瞧,我的小如意兒真乖。」
「哎喲,瞧母親這眼花的,還好咱嬌嬌小、不記事兒,不然該有多傷她的心。」李氏臉色就不好看了。哼,那個女人都把她氣癱了,她還對她念念不忘呢;自個榮若這麼聽話,也沒見她往心上去。
老太太也有些尷尬,便把糖塊含進嘴巴:「乖嬌嬌,還是你最孝順。」
吃到口中,卻嘗不出味兒。
對林嬤嬤吩咐道:「讓大傢伙兒都開宴吧,天冷,甭把菜涼了,吃起來不舒服。」
林嬤嬤揮揮手,一眾丫鬟婆子們忙碌起來。
沈硯邵剔了塊豬蹄放進榮若碗裏:「娘子身子大了,好生辛苦,多吃點兒補補。」滿面殷勤。
「好,三爺辛苦了。」榮若也不客氣,瞥見側座上秀芸眼中的妒火,偏眉眼不抬地吃下去。
秀芸臉色變下來,撫着四個月大的肚子:「三爺也給奴家剝只蝦嘛~,奴家手短夠不着。」嬌滴滴,指甲蓋兒紅艷艷,指着身邊的脆蝦偏不肯自己動手。
沈硯邵瞅着榮若矜貴的妝容,卻不敢給秀芸剝,只是裝作沒聽見。
榮若嘴角不由勾出一絲諷弄,笑李氏的齷齪。早先的時候尚且知道替兒子遮遮掩掩,後來見自己不說話,就乾脆弄到了枱面上。福穗院裏辟出來一間廂房,堂而皇之地安排秀芸住了進去,每天晚上那一對兒動靜鬧得,只怕不能把屋瓦都掀翻。
想當初自己懷孕兩個多月時,卻硬逼着夫妻分房,生生把個才收心的老三又轟了出去。這妻和妾果然就是不一樣,妻的肚子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妾呢,妾卻是用來得男人寵愛、尋歡作樂的……憑甚麼?
「味道不錯~,我還要吃。」榮若帕子輕拭嘴角,音量不高不低。
「誒誒,伺候娘子是我老三的福氣。」沈硯邵連忙又去剔骨頭。
個孬種,夜裏頭的雄風去哪兒了?
秀芸輕蔑地「嗤」了一聲,在桌子底下把沈硯邵的腳踝骨狠狠一踢。
「哎喲~!疼死爺餵~」痛得沈硯邵大叫,骨頭掉進碗裏,濺出來幾粒白花花大米飯。
秀芸撫着尖尖肚皮,指向一道淮山羹:「我要喝湯,寶貝兒想吃酸的了。」兩片紅嘴唇撅起來,眯着狐狸眼兒對榮若笑。笑她愛吃辣,胎胎生丫頭。
「鄭媽,你去給她盛。三爺還要給我剝骨頭吶。」榮若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一抹小帕拂過碗面,對身旁大嬤嬤示意。
「是。」嬤嬤眼神悄然一暗,端起榮若手邊的小白瓷碗,舀了幾勺子湯遞過去。
「哼。」秀芸不甘不願地接在手心,偏喝它個底朝天。
老太太看着榮若滾圓的肚子,老眼昏花,又想起從前鸞枝懷孕的模樣。那時候可乖巧,曉得自己愛看,每天總要到北院來坐一坐。臉頰暈粉粉的,氣色好極了,端着個腰骨,偏把肚子撐得鼓鼓的,逗自己歡喜。
哎……走了走了,怎麼還像個鬼魅一樣?味道啊影子啊全留在這座老宅子裏,擾自己不安生。
頻頻嘆氣。恨她卻又被她折磨,放不下。
「老太太,大灶上特特給您熬的鴿子參湯,快趁熱喝幾口。」樓月端着個碗,熱氣騰騰,用勺子舀了在嘴邊吹。
老太太一瞬恍惚,卻將那碗勺打翻,燙傷了樓月的手還有自個的腿。
哎呀!樓月連忙掏出帕子來擦。
老太太昏糊不清道:「也不知是誰恁歹毒的心!人好端端一個讀書人家的閨女,偏把她身世造謠出去,說甚麼窯姐兒……存心不讓家裏頭太平、存心把我孫媳婦兒逼走吶!」
樓月跪着不說話,只是給老太太擦拭着腿上污漬。
又犯糊塗了,這兩天一天不知道要說上幾百遍。
「快別說了,先喝湯。把身子養好要緊,二奶奶早晚得回來。」林嬤嬤連忙摁住老太太人中,又命人給她噴了幾口煙膏。
風水輪流轉,起初用煙膏迷惑人心智,如今卻要用煙膏給自己提神醒腦。
老太太頓時清醒過來,忿忿地捶着大腿:「滾邊兒去,我老太婆身子暫時動不了,腦袋還沒老糊塗!」
口水又滴噠滴噠地往下淌,就是不能太激動。
「嗤。」四少爺忍不住抿嘴嘻嘻笑,氣得柳姨娘狠狠擰了他一腿。
痛。齜牙咧嘴。
李氏心裏不免諷刺,這個趨炎附勢的小腳老太,先前給老二屋裏送女人、處處壓制鸞枝的時候,怎麼不見她說這話?一聽說人家封了縣主,被官家太太看上了,轉眼就袒護起來。
偏假裝無心地問道:「母親這次怎麼不請鄧家小姐過來了?前些日子沒少麻煩她伺候呢。」
「都說了就自家人湊一頓吃個飯,請她外姓的來做甚麼?」老太太倒不十分尷尬,頓了頓,又咋吧着嘴兒道:「那女人心機倒也是厲害,趁着老二醉了,自己貓去他房間不肯出來。若不是擔心她吞了股份跑路,我怎麼着也不會和鸞枝鬧到今天這一地步……以後還是少與她來往的好。她再來就說我睡了,不見客。」
「哦,這樣呀,前頭大伙兒還說是您撮合的呢,看起來真是誤會您老人家了。」李氏酸溜溜的笑着。
曉得這婦人在故意嘲諷自己,老太太只是皺眉不應。
低頭看着樓月最近一天比一天靚麗起來的膚色,喑啞着嗓子問道:「今年得有十八了吧?跟了我這麼久,年紀也大了。前頭說了幾樁媒,你也看不上,昨兒個馬場那邊姓賴的莊戶又提起你來,我尋思着他身體壯、能幹活,一會你就收拾收拾,我讓人把你送過去,以後就和他過日子吧。」
那姓賴的莊戶今年四十有八,是個天生的瘌痢子,生得粗矮壯胖,一頓能吃五六碗乾飯。聽說在房-事上更是可怖,前頭已經剋死過四個妻子了。辛辛苦苦伺候她老太太這麼多年,臨了臨了就這麼把自己打發出去了嚒?
樓月最近才與祈裕通了來往,正是如膠似漆的甜蜜時候。先前暗害老太太摔二奶奶孩子那一回,祈裕還發誓過,等生意清算完就帶着自己離開呢。再熬一熬就逃出生天了,寧死也不肯去!
臉面貼服於地,只是砰砰砰地磕着響頭:「老太太您不能這樣,奴婢從七歲上就服侍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去了就是死路一條了……嗚嗚嗚……您這樣,倒還不如把奴婢趕出門去,奴婢情願餓死在大街上,也不要去伺候那個賴瘌痢!」
哼,趕你出門,便宜你與祈裕那個王八羔子交好嚒?…把頭磕破了也沒用,我老太太還沒糊塗到那個份上!
老太太揮揮手,讓婆子把樓月拉下去:「正是念你跟了我這麼久,嚼鸞枝舌根的事兒便不與你計較。但是如意那一回,我老太婆可不輕饒……差一點連元寶都被你摔了,那可是我們沈家的命根根兒,誰人教你下得去手?!…沒把你賣去暗-窯子裏已是最好,以後出去別嘴太多,小心被人剪了舌頭。」
那兩名婆子得了家主的暗示,一人一邊將樓月的胳膊桎梏。
林嬤嬤便拿出剪刀在細白白臉蛋上一划。
只聽「啊——」一聲悽厲尖叫,美艷頃刻便已破了相。
一眾姨娘下人們帕子齊齊揪進手心,渾身起了一片的冷疙瘩。
又想起從前那個被割了舌頭的桂婆子……看,以後打死也不能信這個老太太的嘴巴,翻來覆去的給二奶奶使絆子、說她壞話,最後還不是被她掂在手心裏頭轉……這座老宅子裏,真真兒不能得罪的乃是二奶奶!
新丫頭遞了煙斗過來,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抿了好半天,那細長老眼從姨娘們陰晴變幻的紅唇白臉上一一掠過……罷罷,左右這場壽宴是沒意思了,乾脆一朝都給收拾了吧。
復又陰涼涼地說道:「那一個個誰在背後說過她謝鸞枝壞話的,我心裏頭都曉得呢。不是不治你們,是時候未到。自己掂量着點,別給我惹不痛快。」
「是。」一眾姨娘連三寸金蓮都開始打顫,都曉得老太太是後悔了。
秀芸吃吃的笑,看好戲。
榮若見她一碗湯喝得差不多了,便叫嬤嬤重新拿了只碗,也給自己盛了滿滿幾勺。喝給眾人看。
那湯卻是酸的。
秀芸不免刻薄道:「三奶奶不是只愛吃辣嚒,怎麼也學人家吃起酸了?那街上算命的都說了,人哪,生兒子生閨女的福氣是學不來的。命中注定,嗤嗤~」
蠢婦,你就是生了兒子也得抱過去給她養!
李氏瞪一眼:「吃飽了就回去,這裏沒得你說話的份。」
秀芸也覺得胃裏頭似乎有點不舒服,便叫老三陪自己回去。
老三其實還是喜歡容若的矜貴秀雅。然而秀芸厲害,他一夜沒得她伺候渾身就難受,便訕訕地陪着笑臉離開了。
榮若眉眼間掠過一絲涼薄,面上卻只作不往心裏去。
老太太知道這一對兒敗家鴛鴦還吃着煙膏呢,然而自己如今也噴着,不好教訓別人。便只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叮囑榮若心要寬,免得過陣子孩子不好生。
李氏瞅着秀芸一扭一扭的豐-臀兒,很有些得意:「瞧着秀芸那肚子尖的,只怕這回是個大把兒的呢!」
老太太不理她,問林嬤嬤:「二爺今兒個沒來?…最近是怎麼了,媳婦不在,連家都不愛回。」
林嬤嬤哈着腰:「早上送了個福如東海金字牌匾過來,見老太太您昏睡不醒,只得先行告退了。奴才也不知道二爺去了哪裏。」
沈硯琪插嘴道:「二哥前兩天都在屋子裏畫畫,還在魯家莊訂做了一隻有輪子的嬰兒車,怕是進京城找我二嫂去了!」
……
鬼精靈,天下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柳姨娘只恨不得拿根針線把兒子的嘴巴縫起來。
李氏早就嫉恨老二把家中生意一手遮天,聽了這話立刻就生氣,抱怨道:「聽說半個月前就在京城置了處新宅子,連店也開京城去了……家裏頭的生意如今都他一個人說了算,那公中的帳他愛怎麼花旁人也管不着。只可憐了我們家老三,同樣都是嫡子,怎麼着就過得這麼蕭條?」
揩着帕子拭眼淚。
老太太最受不得別人說自個孫子壞話,聞言皺起眉頭訓斥:「空穴來風!老祖宗的根基都在這裏,他去京城置甚麼宅子?亂說。」
李氏忿忿地揪着帕子:「不信您自個派人去查就是。只怕以後把家安在京城不回來了……母親先前不是總看不上我們老三嚒,如今看看是誰守在家裏頭給您盡孝?」
老太太就有些後怕起來,硯青這一去,只怕日後就被她謝鸞枝吃得死死了。她謝鸞枝若是一日不肯回來,自己便一日見不到孫子與小孫孫。
連忙叫林嬤嬤把柜子頂上的前朝老玉精雕十八羅漢取下,托沈蔚萱送到宮裏頭去,只說是沈家孝敬太后她老人家的寶貝。
作者有話要說:刷新了無數次才打開的後台,大*抽得好*→→
本來想一口氣寫到鸞枝出場的,結果還是渣速……不過後面的故事就要轉移陣地了,老宅子的將要告一段落(>^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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