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精越說,殷惟郢的面目就越是蒼白,她搖頭否定,想從這中脫離。
「不,不,我沒有!」
幽精只是不停地笑,像是嘲弄她的無知,又像是哀嘆她的遭遇。
遠處,傳來陣陣腳步聲。
殷惟郢回過頭去,看見兩道身影,一黑一白,口吐長舌,帶着高帽,手持勾魂鎖,正緩緩走來。
那是黑白無常,女冠雙手雙腳打顫,自己竟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七魄所侵擾,深陷入酆都鬼域之中,不可自拔!
黑白無常的腳步越來越近,要不了多久,她的名字就要露入生死簿之中。
殷惟郢慌慌張張地朝遠方逃竄。
她不停地跑,不顧什麼體面和榮辱,在泥路上飛奔,一路不知踩碎多少枯骨,待跨出這古戰場,闖入到一片生滿斷腸草的林中,回過頭,再不見黑白無常,才鬆了口氣。
殷惟郢忽然感覺腳踝一抹刺痛,才發現鞋子已經被磨破了,有石子陷入其中,腳踝流起血來。
「我的名字還沒上生死簿,還有轉機,只要重歸太上忘情之中……」
殷惟郢誦念起經咒,
「得意而忘言,得道而忘情,愛恨有分,死生一度……」
她一路走,一路誦,卻始終無法安靜下來,四周陰風陣陣,又聽見流水聲,她泛起雞皮疙瘩,以為是黑白無常又來,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一片幽湖,岸邊生有如血的彼岸花。
殷惟郢緩過神來,看向遠方,湖泊中央有一獨臂女子在打坐。
「誰?你是誰?」
殷惟郢下意識喊道,片刻後,她冷靜下來,恭敬地問道:
「敢問真人道號。」
獨臂女子微微睜開一隻眸子。
她沒有說話,聲音卻響在了殷惟郢耳畔。
「通玄。」
殷惟郢聽着這道號,再看她獨臂,立即意識到是誰,愕然道:
「你是…『劍中通玄意,可斷人間六纖塵』的…周依棠周劍甲?」
劍甲周依棠,武榜第九,江湖盛傳其師祖賜言:「劍中通玄意,可破人間八百風」,可殷惟郢知道,不是「可破人間八百風」,而是「可清人間六纖塵」,江湖人嫌原來的話不夠威風,以訛傳訛罷了。
凡俗夫子們不能明白,後面那句話比前面那句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思緒間,殷惟郢發現那雙清眸落在自己身上,直叫她心口一寒。
「晚輩見過通玄真人。」
她不住行禮。
「很多人都喚我劍甲,連山上人也是,你倒是有幾分明慧。」
獨臂女子坐於湖上,卻不曾下沉,
「有事便說。」
殷惟郢聽到這裏,立即交代了自己深陷酆都之事,接着問道:
「敢問真人,晚輩該…如何離開這裏?」
獨臂女子淡淡道:
「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嗎?」
「什麼…是說,太上忘情麼?還請真人解惑…」
她恍惚間感到一陣迷茫,她當然知道要靠太上忘情,可是…她不停誦念,卻毫無作用。
問話剛剛落下,獨臂女子的身影瞬間飄渺,化作一隻光蝶,縹緲地飛去林中深處。
望見這一幕,殷惟郢心中一驚,她慌慌亂亂地追着光蝶跑,奔入林中。
林中幽暗陰森,處處是斷腸草,殷惟郢一望,看見處處墓碑,半掩埋在泥土裏,她追着蝶,不斷地跑,忽然聽到了有誰在哭泣,恍惚中回過神來,發現不知何時,來到一派死寂的墓地之中。
殷惟郢深吸着氣,她看不見光蝶,唯見墓碑森森如斷劍矗立,墳墓上長滿了蘭花,瀰漫着死一般的寂靜。
她小心靠近面前的墓碑,仔細一看。
殷惟郢的心跳險些停住,那墓碑上,冰冷銘刻着:陳易之亡妻,殷惟郢之位!
她慌亂間後退幾步,連忙去看另一個墓碑,只見那裏寫着:陳易之妻父,景王殷承之位。
殷惟郢手忙腳亂地又看向另一處墓碑,看見上面寫着的是陳易之妻母,又看一處,是陳易之妻師,她一陣失血,恍恍惚惚地跌坐在地,手腳冰涼至極。
這片墳地,竟是景王府一家上下!
而且每一個墓碑,都與陳易有關……
殷惟郢止不住地恐慌畏懼,眼前這一幕,仿佛在說,那個西廠千戶…把她帶入死的境地。
她努力誦念太上忘情法,接着看向墓里的蘭花,蘭花上有露珠,幽幽紫色,仿佛將人引入心曠神怡。
可看着看着,殷惟郢面色慘白。
那蘭花,盛放着,像一張笑臉,不停地盛放,也不停地笑着,那露珠又像是啼泣,這蘭花竟又哭又笑。
殷惟郢趕忙闔上眼睛:
「沒事…假的,都是假的…」
當她心稍微靜下來後,緩緩睜開眼睛,又停住了,瞳孔驟縮。
那一朵朵蘭花,竟然緩緩變作一張張臉,而那每一張臉,都是陳易,他又哭又笑地盯着殷惟郢看,直直盯着。
殷惟郢一聲尖叫,慌不擇路地拔腿就跑,她感覺身後有種力量在不斷地扯她回去,把她也扯到墓地里,埋上泥土,按死在墓碑之下。
她不停地跑,雙腳不停地流血,重重密林瀰漫着詭異的寂靜,接着,她又看到了光蝶,像是螢火蟲般掠起又掠下,像是指明着唯一一條生路。
殷惟郢追逐着光蝶,發了瘋似地狂奔,她不停地追,不停地趕,直至光蝶緩緩停下。
她伸出手,企圖抓住這光蝶。
就在光蝶落於掌心之時,殷惟郢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隻光蝶…兀然也變做了陳易的臉!
他正在朝着她笑,不停地笑!
殷惟郢剎時驚懼交加,慌亂間後退,卻發現自己突然踩空,身後即是萬丈深淵,她摔了下去。
待她再度睜開眼睛時,發覺景象再度變化。
瑰麗的大堂,三步一燈,檀木桌椅,她恍惚間回到了景王府這個家裏,不覺間,殷惟郢稍稍安下心來。
忽然,屋外傳來砍殺之聲。
殷惟郢猛地一回頭,發現一個人渾身是血,他一手提着繡春刀,一手拖着她的父親景王,像是一路拼殺進來,他猶如鬼神,而景王卻如待宰羔羊。
殷惟郢悚然一驚,只見陳易獰笑了下,一刀刺入到景王的腹部,腸子像是蛇一般漏了出來,接着,他生生砍下景王的腦袋。
而在門外,已經鮮血橫流,是景王府上上下下的屍骸。
她的幽精忽然出現了,就在她的身後陰森笑道:
「看吧,他不僅奪了你的道侶,還滅了景王府滿門,可你…你終究無能為力。」
殷惟郢毛骨悚然,看着眼前這一幕,心湖掀起巨浪,似要破碎。
「你還幫他招魂,幫他助紂為虐,讓他遲早有一日,滅你家門。」
幽精不住放聲狂笑。
殷惟郢冷汗連連,不住道:
「不、不!都是假的。」
可幽精的話卻刺入她的心扉,
「你說都是假的,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殷惟郢喘着粗氣,看着眼前血海,顫聲道:
「因為、因為…我……」
她冥冥中有所察覺,卻遲遲無法說出口,最後只能問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痴兒,還不頓悟!」
景王女聽見幽精一聲暴喝,
「因為你害怕!你在怕他!」
「招魂、招魂,把你的魂招回大道之上!」
我在…怕他……
殷惟郢霎時驚楞住了。
原來我在怕他!
正如殷聽雪成了陳易的無明,原來不知何時起,陳易也成了她心中的無明!
話音揭露出真相,一種難以言喻的頓悟感貫徹了她的心扉,幾盡破碎的心湖陡然平靜了下來。
殷惟郢靜靜地看着父親死前的哀鳴,接着,景象變化,又一個陳易扯着父親走了進來,又一次殺死了她的父親,父親又在哀鳴,而後,又是一個陳易扯着父親走了進來……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陳易屠盡景王府滿門,
一遍、兩遍、成百上千遍!
成百上千個陳易,屠盡成百上千個景王府…
起初她的心境還有波瀾,漸漸變得麻木,最後又脫離麻木,變得習以為常,就好像春去秋來,又是一春,而她的目光逐漸清心淡薄。
「得意而忘言,得道而忘情,愛恨有分,死生一度……」
殷惟郢喃喃自語。
隨着這一句話,她眼眸泛起過往的一絲清明,漫漫血海之中,她好似出淤泥而不染,那血液傾瀉的泊泊聲里,響徹起了陣陣廣陵散的琴音。
殷惟郢立於血海之中,卻纖塵不染。
道門偈語緩緩浮出心湖之間,
「死生一度誰無恐?愛恨兩般自有分。」
「若要成仙須忘我,我心不死道無門。」
須臾間,白衣女冠猶如忘我,縹緲游若登仙。
仿佛一晝夜過去,遠方的天空裏,響起了一聲雞鳴。
雄雞一叫,白晝驟然降臨,所有的陳易都化為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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