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不得那是什麼神祇仙人。
畢竟鬼徒從未去過西河縣,只見過穿着戎服的神巫,雲中君的傳聞也只是略有耳聞,當初還不屑一顧。
而後面,便被打入鐵砂地獄了,也知道厲害了。
但是,已經晚了。
不過鬼徒明白,接下來他是魂飛魄散,還是苟延殘喘以待時機,就看面前這神仙的一句話了。
鬼徒臉上淚痕未乾。
此刻,又強行着擠出了兩滴。
露出一副敬畏虔誠的模樣,和當初拜鬼伯一樣。
然後借着虛弱的身體五體投地大拜,之後一拜不起,想要表示自己的悽慘,還有已經悔過。
「請大仙垂憐,小鬼已誠心悔過,還望大仙給小鬼一個償還業債的機會。」
這話說得挺有藝術。
不說不想魂飛魄散,而是給一個償還業債的機會。
乍一看。
就像是積年老賊站上了判官刑台,那刑台早已經不是刑台,而是戲台子。
神祇根本沒看他,就好像路過做個登記一樣。
他說完了半天,才隨口問了他一句。
「打入黑石脂地獄,不入輪迴,不得超生。」
「可願?」
那聲音很洪亮,仔細聽發現是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
這或許,是他唯一一次。
脫離這幽冥鬼道,擺脫那無間地獄的機會了。
鬼徒:「不入輪迴,不得超生?」
如雷一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是!」
但是,鬼徒猶豫了一會,他又後悔了。
他還盼望着,重回人間做人享福呢。
「這這這」
他趴在地上支支吾吾,竟然還想着討價還價。
然而卻發現,靈光正在一點點移動,抬起頭才發現那神仙正在遠去。
眼看那神祇要離去,他立刻再次改變了主意,瘋狂地高呼挽留。
「大仙留步,大仙請留步。」
「我願。」
「我願。」
神祇聽到了,沒有回應。
依舊轉身離去,沒有再看他。
鬼徒嚇得在地上爬,連連伸出手挽留,喉嚨也變得聲嘶力竭。
「大仙,我不想魂飛魄散啊!」
「大仙垂憐。」
「給小鬼個機會,我不想魂飛魄散啊!」
而他爬又爬不動,只能眼看着神仙棄他而去。
也是這個時候,那無目的漆黑鬼神這個時候出現了,手捏着雷霆之鞭,站在了鬼徒的身後。
鬼徒立刻看向了漆黑鬼神,便看到鬼神鞭子一甩,就好像大筆一揮。
「鬼六!」
「打入黑石脂小地獄。」
鬼六欣喜若狂,連連叩首。
「謝謝上神!」
「感謝大仙垂憐。」
他剛剛還不情不願討價還價,此刻還感恩戴德起來了。
懸崖絕壁前。
那座礦用式電梯再次被啟動了。
「哐當!」
「嗡嗡嗡嗡!」
江晁看着智能工程車將那鬼徒送走,上了電梯,一點點從這幽深的谷底升往高處。
接下來,他將成為一個真正的「鬼」。
不能稱之為生,也不能稱之為死。
介於生死之間。
這樣一說,和鬼的定義還真的有些像。
望舒的聲音傳來:「怎麼不說話了,是覺得對於這些人的懲罰太輕了,還是懲罰太重了?」
江晁搖了搖頭。
望舒又說:「那是覺得,哪怕他們再作惡多端,我們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懲罰這些人?」
江晁:「我在想,這人世間還真的和地獄很像。」
望舒沒有聽明白江晁的意思,不過她也沒有再問。
過了一會,江晁終於回過神來。
江晁:「這些人不要強行直接執行你的計劃,若是有人選擇魂飛魄散的,那就到此為止。」
望舒輕聲道:「行吧!」
江晁又說:「只限於他們,不要再主動將人打入地獄了,你的這個地獄遊戲也到此為止了。」
望舒一副遵旨的態度:「是!」
江晁有些奇怪:「你為什麼答應得這麼幹脆?」
望舒毫不遮掩:「因為根據我的推算,下一次看到什麼比這批人更兇惡,更兇殘的人,管理員江晁有大概率會忍不住將惡徒打入地獄之中。」
「反正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惡徒多得是,一次兩次三次,管理員江晁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就像當初管理員江晁說自己要不干涉這個世界,最後碰到了還是會忍不住插手,去管張家村要被泥石流淹的事情。」
江晁:「那你看錯我了,我只會做一些順手能及的事,太麻煩的事不會做的。」
望舒:「這樣啊,那就等等看,反正時間可以證明,望舒的推算是很靠譜的。」
江晁覺得,自己完全被小看了。
江晁:「你都這麼說了,那下次我還就非不打入地獄。」
望舒:「你嘴硬的樣子。」
江晁:「怎麼了?」
望舒:「很像那些鬼徒當初說讓我死讓我死的模樣。」
江晁又不說話了,不論如何,這時候再去多說什麼,就真的和望舒說的那樣顯得嘴硬了。
閉口不言,既能維持體面,還能展現不屑辯解和風淡雲輕的高人風範。
然而,望舒乘勝追擊。
「上古仙聖,雲中君大神有雲。」
「人這種生物,嘴上說的鬼話是不能相信的。」
「誠不我欺。」
望舒揶揄和諷刺人的技巧又上了一個台階。
可惜。
神仙有面癱仙術,臉上依舊不為所動。
看不出有沒有破防。
——
回去的路上,江晁又一次路過那路口茶攤。
只是這一次來的時候,是下午時分。
午後的天氣十分地炎熱,江晁戴着斗笠走過來已經是渾身大汗,絲毫沒有了往日寬衣大袖風度翩翩的神君模樣。
不過,他今天穿的既不是雲紋神袍也不是那繡着銀月的圓領戎服,而是一套常服,戴着一頂嶄新還散發着藤木香氣的斗笠。
若不是神巫當面,他人也認不出他是誰。
望舒:「又口渴了?」
江晁:「嗯。」
江晁準備下次出門,一定要帶個水瓶。
毒辣的太陽曬在身上,神仙也感覺有氣無力。
江晁朝着茶攤望去。
大樹下擺放着兩張桌子,有人坐着等,有人站着喝,有人縮在大樹底下。
所有人都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提不起勁來。
老嫗還在那裏,依舊是孤身一人賣着茶水,空氣中還飄着帶着夏天氣味的梅子湯味。
江晁很喜歡那味道,遠遠聞到就讓人心情舒暢。
江晁坐了下來,將一枚銅板放在了桌子上。
「來碗酸梅湯。」
老嫗拿了錢,也立刻認出了他。
除了打扮之外,還有一點,這裏一般也沒有人叫青梅熬製的湯為酸梅湯。
老嫗轉過身揭開木桶蓋子,佝僂着腰:「後生,回來了,事情辦完了麼?」
雖然真正算起來,江晁比老嫗要先來到這片大地之上,但是光看樣貌,老嫗稱呼他為後生也算正常。
江晁斗笠微微揚起:「你怎麼知道我去辦事?」
老嫗說:「從西河縣跑到我們這邊來,大老遠地不為辦事情,那還能是為什麼?」
江晁的斗笠又低了下去:「辦完了。」
老嫗不知道江晁去做什麼去了,江晁也沒有說。
她不知道江晁就在不久前,將那害死她全家人以及村子裏不少人的五鬼道鬼徒,打入了更深層的陰間地獄之中。
她只是背對着江晁點了點頭,拿起碗四處找水瓢,然後終於找到了,拿在手裏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為找到水瓢高興,還是為江晁辦成了事情而高興。
「好好好。」
「後生你一個人夜裏跑到那邊去,我總想着伱這年紀輕輕的,莫要出了什麼事情。」
「回來就好,安生回來就好。」
而江晁靜靜地坐着,等待着自己的那碗解渴的酸梅湯的時候,一個人卻突然湊了過來。
那人坐到了江晁的對面,通紅的眼睛看着他。
江晁望着他:「有事?」
那人又湊近了一些:「想聽故事嗎?」
他聲音大了幾分:「山上有鬼的事情,你知道嗎?」
江晁戴着斗笠,看着他沒有說話。
這人自說自話:「你曉得不,那山上到處都是鬼,戴着鎖鏈的鬼,渾身髒兮兮的陰兵。」
「那陰兵臉不是人的模樣,一個個面目猙獰,可怕得很呢!」
「只要一個銅子,我就告訴那山上的事。」
「只要一個銅子,你要聽不?」
那人連連催促,仿佛上趕着要將自己的故事賣出去。
可惜。
江晁聽完低下頭,搖了搖頭,意為不感興趣。
那人不甘心,還在說。
「只要一個銅子。」
「只要一個銅子,我不要多。」
「一個銅子就夠了。」
而這個時候,一旁坐着蹲着站在茶攤旁的樹下,在午後乘涼的人群之中,其中一人開口戳穿了他。
「年輕人,莫要信他!」
「這廝原本是山上打柴的,做事不老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到了山上別人打柴他睡覺。」
「有天睡過了頭,回來說自己在山上遇到了鬼。」
「然後天天柴也不打了,就蹲在這茶攤里說他的故事,騙過路人的錢哩。」
打柴人怒了,狠狠地盯着那人。
「什麼叫騙?」
「我真的遇到鬼了,我說的是真的。」
在場的人很多都知道他的底細,還有人曾經跟着他一起上過山。
而且大多都是本本分分的鄉下人,平日裏最見不得的就是打柴人這樣的人。
見狀,有人站起來說道。
「莫要再說了,那時候你還說山上有鬼神出沒將山都壓平了,怎麼着?」
「我們跟着你到山上去,你又說自己記不得路。」
「跟着你在山上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有找到。」
又有人勸誡道:「莫要在這裏胡攪蠻纏了,你那編的故事我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早點回去砍柴,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你家婆娘還在等着你哩。」
「再說。」
「都這個時候了,真的假的有什麼意思?」
「日子還不得照過,你還想抱着你那故事過一輩子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打柴人的故事已然不值錢了,也沒有人再感興趣了。
但是打柴人已經習慣了嘴皮子一動,嘩啦啦來錢的生活,早就幻想好了往後坐着不動便能夠衣食無憂的日子,怎麼能甘心。
聽完那人的勸誡,他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瞪着眼睛,就好像望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們胡說!」
「都是你們在這裏整天亂說,讓我賺不到錢。」
「沒得錯,都是你們幾個,都是你們的錯。」
打柴人一下子跳了起來,朝着樹下坐着的幾個人撲了過去,然後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此刻他紅着眼睛大喊大叫的瘋癲模樣,和那惡鬼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差別。
鬼神的恐怖沒把他嚇瘋,他此刻卻為一個銅子而瘋狂。
鬧到最後。
打柴人的婆娘來了,拉着他就要回去。
但是打柴人卻不肯,還在和那幾個人對罵,甚至還抽打拉着他的婦人。
「我不回去。」
「你懂什麼,我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我要賺錢,賺大錢!」
「我上山打柴,我遇到了鬼,好多的鬼,那鬼要吃了我,我知道怎麼躲過鬼讓他看不到我。」
「你們聽我講啊!」
「你們怎麼不聽我講!」
「都給我錢,給我錢。」
因為這大吵大鬧聚集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路口一時之間變得好像市集一樣,所有人看着打柴人被婆娘拉了回去,這才終於散去。
江晁這才回過神來,那盛放着梅子湯的碗已經放在自己面前多時了。
而老嫗就站在一旁,也看着那打柴人離去的方向。
老嫗嘆息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江晁斗笠揚起:「什麼是真的就好了?」
老嫗:「鬼撒,如果山里真的有那鬼神過來,就好了,老婆子也想要看一看哩。」
老嫗說完一拍手,哈哈大笑:「老婆子也就瞎說說,後生你莫要當真了。」
江晁:「如果真的有鬼神,有幽冥那又怎麼樣?」
老嫗說:「什麼叫真的有,是本來就有,你這後生不是西河縣來的麼。」
老嫗格外認真:「連神仙都有,這陰間的鬼神當然也有,人死之後肯定也會變成鬼。」
江晁:「有了陰間和地獄,這樣就可以懲善揚惡了?」
老嫗卻說:「不不不,老婆子不是這個意思,當然讓那些惡人都打入陰間地獄肯定是好事?」
江晁看着他,然後看到老嫗那渾濁的眼睛看向大路,好像有人從那裏路過一樣。
「這樣,老婆子死後,就能看到我家老頭子和么兒了。」
江晁愣了一會,靜靜地喝完了湯。
站起身來,朝着江邊走去。
天漸漸黑了。
江晁又登上了那艘霸下型號運輸船,朝着名為黃泉的地方駛去,奔向那從九天之上掉落的空間站。
登上這艘船後,便再也沒有那路上的熙熙攘攘,沒有人間的紛爭和喧譁。
迎着風。
摘下斗笠,腳下踩着龍首。
江晁也不再像是人間的凡人。
而是乘龍駕霧的神祇。
——
黃泉基地。
鬼徒並不是通過電梯下來的,而是通過另一條通道經過層層檢驗而下。
因為他已經病得連走都沒有辦法走,只能被運送。
而抵達黃泉基地第一層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了。
口中喃喃自語,好像在說着夢話。
「這是哪?」
他精神恍惚,但是隱隱約約看到了一片無邊的紅色花海。
花開似火。
艷麗的紅在晃動,好像六道眾生的情慾在其中涌動沉淪。
鬼徒戴着惡鬼面具,終於回過神來。
他看到了自己站在花海之中,凝視着此生未曾見過的美景。
「黃泉路。」
「彼岸花。」
「花開花落,生死兩茫茫。」
「輪迴道,因果長,緣起緣落定」
他聽着那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歌聲,那聲音不是一個人的,而是成千上萬的人在吟唱。
或悲愴。
或蒼茫。
或激揚。
最終,眼前無窮無盡的彼岸花突然化為了一片血海,將他淹沒。
畫面一轉。
他的確是在彼岸花海之中,但不是站立在花海之上,而是在花海的底部。
智能工程車停泊在花海的邊緣,延伸出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機械臂。
花海之下。
透明的罐子裏。
瀕死的鬼徒眼皮微動,顯得有些粘稠的液體源源不斷注入,將其一點點淹沒。
他的頭髮被剃光,一大捆線纜、管子被智能工程車牽引了出來,分別連接在面具之上的不同地方。
彼岸花的根須從高處延伸而下。
那根須分明經過了改造,上面還連接着針頭和電極。
彼岸花的針頭根須沿着他的後腦而下,穿透他的脖子處的脊髓,接管了他的神經系統。
最終。
那一大把密密麻麻的線纜,以及彼岸花的根須一起,被機械臂在其腦後收成一束,被固定了起來。
從遠處乍一看,就好像化為了他的髮髻。
而「髮髻」的盡頭,開着璀璨的花朵。
「咕嚕!」
液體終於被注射滿,彼岸花的移植也宣告成功。
而鬼徒奄奄一息宛如風中殘燭的生命力,也一下子被穩定了。
而在鬼徒的意識里,他感覺到自己被彼岸花化為的血海淹沒,沉淪在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聲音。
「已登錄黃泉網絡連接中心。」
他睜開眼睛,意識已然進入了下一層。
他出現在了一艘船上,而這艘船正行駛在傳說之中的黃泉河中。
「嗯?」
「我上來了?」
從現實看,鬼徒是被打了下去,但是從鬼徒的眼中來看,他是從幽冥的下層爬了上來。
鬼徒抬起頭,目光激動且渴望地望着遠方,好像在尋找着什麼。
隨後,他目光停了下來。
黃泉的盡頭,他看到了招攬着四方孤魂野鬼的橋。
還有那座橋的盡頭處,他看到了一座屹立在幽冥大地上的雄偉城池。
他激動地喊道。
「幽都城。」
「鬼伯。」
然而,他連那橋都沒有資格登上。
他不是什麼孤魂野鬼,而是被打入陰間地獄的惡鬼。
那船隻是載着他,在這黃泉河上打了個轉。
便被打入了另一處小地獄之中。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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