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地,清晨。
睡虎地莊園的前身,是個馬匪窩子。
此地原是一幫亡命天涯的守捉郎所建,當初並不追求好不好看,圖的僅是能有一個遮風避雨、藏身立命的庇護所而已,往往是越隱蔽的地方越好,結果弄得犄角旮旯到處都是,以致於到了後來,聚的人越來越多成了規模,這才漸漸形成了行列,遠遠望去,如一排排石壁上開鑿的佛龕,尤其是到了夜間,山洞裏點起油燈,半面山坡閃爍着星星點點昏黃的光亮,與天上的寒星相映成趣,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如今已是五月,山花野草長得頗為放肆,一派生機盎然。
山里夜間的霧氣大,石榴樹青翠的枝葉上猶自掛着濃重的露水,在微曦的晨光里顯得晶瑩剔透,墨北風推門走出室外,吐出一口濁氣,迎着東來的紫氣輕納入口,氣機瞬間如半山腰間的雲霧般起伏跌宕,遠遠看見站在東城門口觀山望景的造父與周日休二人,不知為何,大清早起來,二人好像又在爭辯着什麼。
墨北風見狀不由啞然失笑,輕輕搖了搖頭,朝着二人的方向走去。
二人大概活了三百餘載,除去在外行走的百年歲月左右,其餘大部分時光皆是在墨谷里度過的,他們之見的吵架早已變得如同喝水吃飯一般稀鬆平常,吵嘴的日子加在一起,大概比跟自家婆娘待在一起的時候都多,對他們而言,見面吵一架早已成了家常便飯,一時不在一起打打嘴仗,猶如炒菜時沒有放鹽,他倆會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墨北風猜測,大概是吃飽了沒什麼可消遣的,把他倆給閒的。
彼此打過招呼後,墨北風笑道。
「剛才見兩位長老在這說得熱火朝天,什麼事呀這麼高興,不妨說出來讓我也開心一下。」
造父聲音洪亮,顯得中氣十足道。
「老周這傢伙不說人話,說他今早上出門抓了把風聞了一下,這三日內必有一場大雨,這不扯淡嘛,我就說他滿嘴胡沁,誰知這老小子不服,反而瞪着兩眼非要跟我打賭,一來二去,結果我倆就嗆嗆起來啦,讓佛子見笑了。」
造父說完有些臉紅,而周日休則振振有詞道。
「你一個使刨子掄大錘的懂個六哇,或許拼蠻力老子比不過你,但要說起看雲望氣來,你是王母娘娘跟土地爺爺親嘴——你差老鼻子啦,今日既然佛子在這,你小子也算跟着佛子沾光,我就跟你說說這裏邊的門道,也省得你老說我欺負你,雲往東,車馬通,雲往南,水漲潭,雲往西,披蓑衣,雲往北,好曬麥,風雨氣如魚龍行,其色蒼潤,說明大雨將至,再有北斗上有雲,五天後會下大雨,北斗上面有雲的同時,銀河上也有雲,且三星高照,(福祿德三星),像浴豬的形狀,三天之後必會下大雨。」
一席話說完,造父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這時他明白,自己又輸了。
沒想到周日休得理不饒人,又指着城牆根囂張道。
「你自己瞅瞅,這泥地里的蚯蚓都鑽出來了,這就是說大雨不遠了,連這個都不懂,還敢跟老子打賭,你信不信老子讓你輸得光着屁股蛋子回家。」
墨北風見造父一張老臉被臊得通紅,說道。
「造長老,我剛到這莊子上來,有許些事情還搞不清楚,正好你今日也在這,給我說說這睡虎地莊園的城防佈局吧。」
造父見他給自己解了圍,不由感激地看了墨北風一眼,侃侃而談。
「佛子,原先的城防修建得還算不錯,牆外是深達三丈的壕溝,北面有臥虎嶺作屏障,南面又有古浪河作天塹,四周是巨石壘成的城牆,城牆足有九丈多高,基座寬六丈,每隔六十步又修築起馬面,橫跳出城外不減二丈,馬面內部中空,人員可通過梯子上下支援,在上面建有碉樓,中架木板,外設箭孔,既可以屯兵,又可瞭望,還可以儲藏武器等物資,城牆上建有一人高的雉堞,睥睨與矛孔一應俱全,城牆四角皆建有兩丈多高的角樓,在上面可瞭敵警戒。」
墨北風聽後微笑點頭,又轉身道。
「周長老,昨夜與你說的那個事,不知你考慮得如何了?」
這時,周日休也回復到原先的一本正經,說道。
「老夫還是那句話,只要是墨門之事,我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忽然,他又一臉愁容,有些為難道:「不過,昨夜佛子交待的是兩件事,我思忖再三,覺得兩件事一起做,難免會顧此失彼,我苦點累點倒是沒什麼,關鍵是害怕耽誤了墨門的大事,這讓老夫昨夜陷於兩難境地,最終,我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見他說得如此鄭重,造父與墨北風皆很好奇,異口同聲道。
「是何決定?」
周日休一字一頓道。
「抓、鬮!」
「抓鬮?」
周日休鄭重點頭,手捋鬍鬚道。
「恩,抓鬮!」
造父氣得差點掄起沙缽大的拳頭砸到他臉上,但看到墨北風在身邊,又悻悻地放下了老拳,氣憤道。
「老周,你小子到底是咋想的,墨門如此重大的事,你怎可如此兒戲?還你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呸!我要是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早他娘的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算逑啦,省得活在這世上丟人現眼,你枉自活了一大把年紀,實在是不當人子啊!」
看到造父失望地搖着如雪的雪眉,周日休剛想跟他爭吵,但看到站在一旁笑而不語的墨北風,便忍下了胸中的那口惡氣,低下頭來生悶氣。
這時,墨北風緩緩道。
「不知周長老抓到的是個什麼鬮,可否告知一二?」
周日休咳嗽一聲,說道。
「昨夜我為此事卜了一卦,還不錯,乃是個謙卦,正是第十五卦九四爻,爻辭曰,六四。無不利,撝謙。卦解為,無所不利,只要奮勇直前而又謙虛謹慎。」
聽完這話,墨北風不由半晌沉默不語。
當年他在門樓山的時候,曾跟隨一渡禪師與鬼谷先生一道修煉過,而他二人皆精通易經,尤其是鬼谷先生,更是此中的宗師北斗,他跟着耳濡目染,自然對此有所涉獵,雖然不如他們的造詣那麼高深,但相比一般的風水先生還是要強了不知多少。
謙卦文,謙。亨,君子有終。意思是,筮遇此卦,君子將有所成就。
這個卦象總體上來說,還算相當不錯的,但九四爻這個卦象又會生出別的變數來,卜得此卦的人一旦不謹慎,便會招來凶頑的災禍。
或許是因為周日休多年來,一直執掌墨辯主事長老的緣故,他的個性太爭強好勝了,遇事不太會懂得隱忍,而這正是為人處世,經商為官的大忌,或許他善於觀雲望氣,看別人能夠一針見血,一眼看到底,又或許是在墨谷中閉關太久了,斷絕了與外界的溝通與交往,使得他對自身這個巨大的隱患不自知,如果自己礙於情面不去提醒他,那麼,他所遭受的災禍,終究會拖累到墨門。
沉吟良久,墨北風淡淡道。
「周長老,你剛才也說了,畢竟你分身乏術,經商與執掌墨門法儀這兩者難以兼顧,這件事說到根上其實是怪我,當初只是覺得長老是墨門不可多得的棟樑之才,於是,便給了你這麼大的一副重擔,這是我考慮不周的結果,不過,我以為周長老以占卜的方式來抉擇二者的取捨,難免有些欠妥,昨夜我也回去思慮多時,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周長老執掌墨門的法儀比較妥當,說句你不愛聽的實話,走南闖北去經商,難免會遭受奔波勞碌、風餐露宿之苦,雖然我知道長老對墨門一片赤膽誠心,不怕吃苦遭罪,但畢竟歲月不饒人,我於心難安吶,退一步來說,長老對墨典如數家珍,又是德高望重的墨辯主事,由你來執掌墨門的法儀,我想墨門沒人會對你說三道四的,不知你老人家的意下如何?」
聽到墨北風如此說,周日休雖想再說些什麼,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墨北風不是造父,一番話被他說得幾乎滴水不漏,實在是無從辯駁,只得長舒一口氣,有些不甘道。
「老夫雖然老邁,但不是糊塗之人,我明白佛子的一番苦心,還是那句話,只要是為了墨門的長久大計,老夫死而無憾。」
周日休雖然話不多,但說得慷慨坦誠,令人動容。
這時,一陣悠揚的鐘聲在山間迴蕩,三五成群的人向着餐廳的方向走去,原來是早飯的時辰到了,墨北風看了一下二人,笑道。
「說了這么半天,肚子也有些餓了,咱們先去吃飯,待會還要有勞兩位長老的大駕呢。」
周日休與造父二人對視一眼,雖然彼此有些嫌棄,但多年來的習慣早已根深蒂固,一時改不了,二人不免好奇道。
「佛子幹嘛那麼客套,有什麼事直說就是了,大夥都不是外人。」
墨北風笑道。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待會想讓二位做一下考官,為墨門新入職的墨匠們評定一下他們的等級,咱們也好量才而用。」
墨門的墨匠共分為五個等級,從低到高依次為墨徒、墨工、墨匠、墨師,最頂級的便是由造父目前所擔任的墨匠主事長老了。
等級不同,待遇自然會水漲船高。
以前在墨谷的時候,彼此的待遇或許會差別不大,但既然來到睡虎地,想有一番作為,自然不能還像從前那樣,早在贖買那十餘名坊工的時候,他就開始着手籌劃此事,不然也不會在路上,跟那些坊工說出那番話了,昨夜,他又把自己的籌劃拿給造父看過,二人又反覆推敲到了半夜,直到午夜時分才各自回房去歇息。
造父雖說早有準備,但沒想到墨北風會這麼快就要考核這些坊工,但轉念又一想,大夥已然無所事事這麼多年了,等的不就是今朝嘛,一張老臉頓時變得光彩照人。
睡虎地莊園除了那些鑿穴而居的山洞外,又在平地上建造了大大小小百十餘間房屋。
當中高居於最上方的大屋,是那棟當初守捉郎們作為聚義廳的巍峨大殿,如今已被闢為墨門的議事院,大概有四十餘間房屋,大殿前是一片開闊的練兵操練場,左邊是原先的武備庫,不過,隨着那些守捉郎們的四散奔逃,如今裏面早已空空如也,大概有三十餘間,右邊是糧倉與放置雜物的庫房,也有四十餘間房屋。
吃罷早飯,墨匠的考核在原先的武備庫中舉行。
考核共分為三場,第一場是不分類別,所有人都要參加的技巧項,拆解、安裝魯班鎖,這項考核評定的是作為一名墨匠的技巧能力,動手能力,同時,更是對墨匠結構能力的綜合考量,這項考核看起來似乎比較簡單,其實,一旦親自動手去解的時候,才會知道到底有多複雜。
大廳里有墨北風、造父、周日休三位考官,其他五十餘位老老少少皆是今日參加考評的墨匠,造布也在其中。
魯班鎖又被稱為八卦鎖,據說是魯班參照易經八卦,合而為一,離而為八,而巧妙構思出來的機關,與此同時,他又融合了木工的榫卯結構,根據榫卯相互契合的原理,一榫一卯,一凸一凹,由幾根木頭吻合而成,根據結構的不同,又可分為六合榫、七星結、八達扣等多種魯班鎖。
參加考核的幾十人,或眉頭緊鎖,或閉目冥思,或愁眉苦臉,一個個無不感到棘手。
造父給他們這些人的魯班鎖形態各異,各不相同,因而無法作弊,即便是他的親孫子造布也在那裏一籌莫展,牙齒咬着手指頭,不時擺弄幾下,又放下低頭沉思,兩道眉毛扭得像兩條蠶似的,墨北風看得有些無聊,也從面前的案子上拿過一個來,動手解了起來。
這是一根十五柱的魯班鎖,看起來嚴絲合縫,有些無從下手。
但墨北風不是一個輕易會認輸的人,他一根根的摸索,結果紋絲不動,抬頭一看,見造父在一旁笑而不語,也不說指點他一下,就那麼優哉游哉地在一旁看他的笑話,忽然,他眉頭微微一皺,用手輕按了一下正中的一根木塊,只聽咔嚓一聲輕響,他不由暗喜,有門!
果然,按下第一個鎖柱後,又頗費了一番周折後,終於移開了第二根。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一旦打開了缺口,剩下的那些就好辦了,他大概用了盞茶的工夫,一把十五柱的魯班鎖便被他一一給解開了,這時,他身邊的造父與周日休二人的眼中滿是驚奇與崇拜的目光,因為直到此時,在場參加考核的眾人,至今還沒有一人能解開第一根,儘管他們手裏拿着的皆是九根木塊拼成的魯班鎖,包括那位六指木匠蔡珣。
對於墨北風而言,安裝起來相對就比較簡單了,因為他有令人匪夷所思過目不忘的本領,只需按照與拆解相反的步驟去操作就可以了,結果,連半盞茶的工夫不到,墨北風就將那一個十五柱的魯班鎖給原原本本的復原了。
造父不由驚嘆道。
「佛子果然是聰慧過人,想當年,我在解開十二柱魯班鎖的時候,已是在學藝十年之後了,沒想到佛子今日來解此鎖,竟用了不到頓飯的工夫,就輕鬆解開又安裝起了十五柱的魯班鎖,你若是學習木匠的話,老夫敢斷言,假以時日,佛子的成就絕對不會在魯班祖師爺之下。」
墨北風笑道。
「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實話說,我現在只有一個念頭。」
造父好奇道。
「什麼念頭?」
墨北風的目光投向遠方,輕聲道。
「想吃俺娘親手燒的清蒸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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