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瘦小的身影馱着一個幾乎與他一般大的背簍蹣跚行走在山路上。
背簍里裝了些換洗衣物,一罈子老娘親手醃的鹹菜,一塊臘肉,還有幾部書,小小少年抬手用衣袖擦去額上的汗水,看了眼這條蜿蜒似巨龍好像永無盡頭的山路,依舊神色淡然地默默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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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祝與宋安、許端己剛走出絳春館,就被正在大柳樹下吃餛飩的虎頭給發現了,雖然那碗餛飩來之不易,但他仍是毫不猶豫地扔下碗飛奔了過去。
賣餛飩老頭一臉愕然地望着那個小小的背影,心中竟然有幾分不舍。
看着這個猶如從天而降的兒子,張元祝的臉上略顯尷尬,不過很快又安然如故,與宋安、許端己拱手而別,父子倆結伴歸去。
一路之上,二人無話。
虎頭什麼也沒問,張元祝什麼也都沒說,就像兩個陌生路人似的,誰也不理誰,有時候望望天上的月,有時候看看前方的路,除了窸窣的腳步聲,天地間一片沉寂。
直到進了五柳巷,看到家門口的時候,張元祝的心中莫名有些慌亂。
忽然,他停下腳步,一把拉住虎頭,「一會兒到家後,若是你娘問起來,你咋說?」張元祝的心中懷有幾分忐忑。
虎頭一臉天真,「咋說?問什麼就說什麼唄,不是從小你就教導我說,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做人要像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咱又沒做虧心事,怕啥?」
張元祝俯身蹲了下來,斟酌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
「但是,有時候你看到與你想到的,會南轅北轍,會產生誤會,會無事生非,會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今天老子再教你一句話,記住了。」
虎頭聽話地點了點頭。
「聖人不言而百姓親,萬邦寧。」
「什麼意思?」虎頭不解道。
張元祝語重心長道:「這意思是說,有些話該說的時候則說,不該說的時候,千萬不要亂說,否則就會天下大亂,百姓不得安生,一旦說不好的話,我和你娘會吵架,那咱家就會大亂,你要學會審時度勢,明白了麼?」
「恩。」虎頭懂事地點點頭。
「現在知道回家該咋說了?」張元祝繼續循循善誘。
「啥都不說。」
張元祝徹底無語了,兩手抱頭痛苦地蹲在那裏,感到兩眼發黑,一臉的無奈,簡直有些要抓狂的感覺,這孩子聰明起來,是真聰明,可一旦傻起來,也是真傻,愁死個人了!
造孽啊!
忽然,虎頭噗嗤一笑,「回家後你做聖人,一句話都別說,我會跟娘說,在宋叔家你喝醉了,宋叔也喝醉了,如此可好?」
張元祝一把摟過虎頭,激動得熱淚盈眶,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夜無話。
天色還未放亮,棲在牆頭上的公雞就開始打鳴了,阿茨也起身梳洗,給虎頭收拾東西,今天是他進山到寺廟去的日子。
在虎頭五歲那年,一渡禪師與阿茨夫婦就做過約定。
第一年讓虎頭上山修行三個月,第二年四個月,第三年五個月,以此類推,一直到他十六歲以後則完全離家。
剛開始時,阿茨捨不得,死活不答應,但後來靜下心來想一想,也就含淚應允了。
虎頭是阿茨一手帶大的,那是她的心頭肉,在他身上傾注的心血,丁點不比囡囡少,因他打小沒見過親生爹娘,孤苦無依,阿茨對他就更多一些疼愛,將他視如己出。
捨不得歸捨不得,但阿茨並不糊塗。
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也總有遠走高飛的那天,不可能如老母雞帶雞雛般,永遠把虎頭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虎頭第一次離家時,一渡禪師親自下山來接。
囡囡哭哭啼啼,拉着虎頭的小手一直不舍地撒開,阿茨與張元祝則在一旁強忍着不舍,叮囑他上山後要聽師父話,不要淘氣,冷了要添衣服,晚上睡覺別蹬被子
虎頭則不悲不喜,一臉得平靜,不過看神情卻似有幾分期待。
終於,一渡禪師背起那個五歲的孩子踏上山路,一路上神采奕奕,哪還有半點平日裏出塵絕世的影子,分明與尋常寵溺孫兒的老翁別無二致,虎頭伏在老和尚背上,一路觀山望景,悠哉游哉,一副心安理得的怡然模樣。
剛一進到寺院,虎頭忽然從一渡老和尚背上噌的跳了下來。
他緩緩走到大殿左首那株古木前,這一刻,他稚氣的臉上竟然現出一副肅容,伸出稚嫩的小手上前去摩挲那株老乾,堅如鐵,溫如玉,滑如美人手,紋皆左紐,以指扣之,鏗鏘作響,有金石之聲。
這一刻,虎頭臉上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這一刻,左鍾右鼓無人擊而長鳴不止,山下的百姓不知藏於深山古林中的古剎出了何事,皆翹首遠眺;
這一刻,飛禽繞着古木盤旋飛翔,百鳥齊鳴;
這一刻,山中百獸皆匍匐於寺院門前,昂首長嘶,聲勢震天;
這一刻,洛京最大的古廟白馬寺,塔林中的七寶舍利塔,突然射出道道金光,金色的光芒萬丈普照,竟照亮大半個洛京城,無論是寺里的高僧,還是城中的帝王將相、雜役百姓,無不納頭下拜,高呼佛祖顯靈;
這一刻,遠在雪山之巔爛陀山的佛光寺,一尊肅穆莊嚴端坐於大雄寶殿的金身佛像,金身驟然綻開無數道細密裂痕,金箔片片脫落,露出裏面的木骨泥胎
這一刻,古木抽出新枝。
當年,這株古木為七遠上師親手所植,最繁茂鼎盛時高達五丈有餘,枝葉覆蓋了大半個院落,一直生長了五百九十八年,但隨着七遠上師的圓寂,那一年,這株古木也隨之枯死。
在此期間,整整七十三年,古木一葉未發。
神龍三年六月初九子時,枯木綻開嫩芽,至第二天拂曉,又抽新枝,向陽而生。
雲元四年,天下大亂,各地兵火不斷,雲元七年十月的一天,突然天降血雨,古木枯槁而死。
鳳寧十五年春,古木死而復生,又發新芽。
永和五年八月,天降大火,枝葉俱焚,僅存其干,高二丈有三,枯槁而立。
這一刻,一渡禪師老淚縱橫,五體投地,拜倒在古木面前;
這一刻,安放在大殿中的那尊原本冷眼低垂的石佛,忽然微睜雙目,嘴角上揚,陰森寒冷的大殿中射進去了一縷陽光。
這一刻,虎頭身後忽然綻放出道道毫光,整整持續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散去。
這一刻,門樓山頂一直橫亘在雙峰之上紋絲不動的巨石,竟然無風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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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虎頭第五次上山,也是第五個年頭,別看背了這麼多東西,其實他並不覺得有多辛苦,別看他現在還小,但是現在他的力氣,卻比尋常成年男子的力量都要大,至於大多少,這個還不得而知,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相較於家裏,虎頭更喜歡山上。
他的這個想法如果被阿茨知道了,估計會傷心,也許會用纖指輕點他的小光頭,罵上一句,「小沒良心的。」
一渡老和尚並不管他,更不會拘束他,任他滿山亂逛。
一渡老和尚不讓他參佛,因為他自己就是佛。
一渡老和尚對虎頭說:「那些天天參佛拜佛的人,佛度不了他們,佛不在經書里,也不在佛像前,佛不在天上,也不在廟裏,而在自身,你即是佛,佛即是你,只有參透了自身,你才能悟道成佛。」
虎頭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你讓我上山來幹嘛?」
一渡領他走出大殿,指着遠山道:「你看這山,這雲,這山間的花草,流水,還有這漫山遍野的小動物,這所有的一切裏面,都蘊含着極深的佛理佛法,至於你能參透其中的幾分,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哦。」虎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裏,虎頭就開始在這山里到處去參佛悟道。
他爬到樹上去摘野果,邊吃邊看着天上的雲出神,一會變成馬,一會變成虎,一會又變成一個笑眯眯的老和尚
他到蓮花池裏去游泳,釣魚。
他去林間撿些枯枝來升火,坐在湖邊烤魚,從腰間摸出一個布袋來,布袋裏裝着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這個布袋是囡囡跟着娘學女紅,專門給他做的,她在布袋上還歪歪扭扭地繡了兩朵小花,儘管繡得不如娘的好看,但囡囡仍很興奮,鄭重其事地遞到虎頭手裏。
「這個袋子你可不許丟了,要是丟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虎頭笑着接過來,滿口答應,他也很開心,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東西終於可以隨身攜帶了,雖然不是太好看,但只要自己不嫌棄,管那麼多幹嘛。
從布袋裏翻出一個小陶罐來,捏了幾粒鹽撒在魚身上,頓時爆出一陣「噼啪」亂響聲,這時,魚的香氣更加濃郁了,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蓬的一團焰火燃起,似火龍騰空。
釣魚、烤魚都是虎頭跟着姥爺老莫學的。
別看老莫五大三粗,粗手大腳的,但他的手是真的巧,人也不像他的外表看起來那般愚鈍,而是心靈手巧,在自己的布袋裏有把小弩,就是老莫做的。
削竹為箭,弩上有機關,可射百步。
魚身焦黃,撕下魚皮放入口中,咸香焦脆,滿嘴流油,魚肉雪白細膩,無比的鮮嫩爽滑,不由食指大動,不大會工夫,虎頭就風捲殘雲般吃的一乾二淨。
此時已入九月,林中樹木五彩斑斕,比春花開的都惹眼爛漫。
吃飽喝足,虎頭從懷裏掏出一部古卷《無極內經》,翻看了起來。
這是虎頭第一次上山後,師父給他的,《無極內經》是一部練氣的內功心法,書中的內容他早已爛熟在胸,但其中的秘訣法門自己至今還未完全參透,自己估摸也就參悟了其中的十之一二,不過皮毛而已,離登堂入室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自己現在只達到了第一重境界,登高不栗。
至於第二重境界的入水不濡,只能算是學了個半吊子,處於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尷尬境地,卡在了門檻上,可是這門檻實在也太高了,自己跨了好幾次,最終都沒能邁過那道檻。
虎頭放下書,抬頭望向那座雲霧繚繞的天門。
據說,那座天門是遠古時,仙人留下的遺蹟,曾經有位聖人也在此山參佛悟道,結果,用了整整三年時間卻一無所獲,然後,又一個三年,仍是外甥打燈籠,後來,聖人尋到了一個山洞,在洞中又整整閉關了三年。
某天夜裏,洞中紫氣氤氳,一道光芒直射而出,那聖人終於出關了。
不過,聖人並沒去成仙,而是牽着牛穿天門而過,西行遠遁,後來之事便如這縹緲的雲霧般,杳杳無跡可尋。
斯人已去,只留下一池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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