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後。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灑在水面,一閃一閃亮晶晶的,仿佛河裏有無數的金子在那裏跳躍浮沉,虎頭走在岸邊,不由想起在自己五歲那年,第一次跟着老爹張元祝去釣魚,也是這麼一個黃昏,見到水裏閃着金光,就撲通一聲跳下河,到水裏去撈金子。
豈料,金子沒撈到不說,還把阿茨剛做了沒幾天的新鞋丟了一隻,晚飯都沒得吃。
那晚,當他一人在房裏正暗自生氣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聽到「支牛」一聲,老舊的房門閃開一條縫,開始還以為是風颳的,當他剛想過去掩門時,門縫中竟然探出一支沖天辮來,虎頭一看氣頓時消了大半,接着便笑了,果然,門縫裏出現一張做賊似的小臉,兩隻手藏在衣服里鼓鼓囊囊的,撐起老高,不知裏面藏着什麼東西。
虎頭剛要說話,卻被小丫頭用眼神制止了,變戲法似的從衣服下捧出一個大碗來。
「快吃咯,我騙娘說上茅房,偷偷跑廚房給你盛的,都還是熱乎的,碗底有個雞腿,那是吃飯的時候,我就咬了一小口,給你留的,你慢點兒,別噎着」小丫頭掉了兩顆牙,雖然漏風,卻一直在低聲絮叨個不停。
虎頭覺得,那晚的飯真香!
夕陽下,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人並行,小的那個扛着一根長長的魚竿,大的那個提着一隻魚簍,虎頭和老莫走在釣魚晚歸的路上。
老莫很喜歡這個外孫,雖然他不是阿茨親生的。
虎頭也喜歡跟姥爺一起玩,雖然他話不多,平日除了賣豆腐吆喝,與人不得不說的話外,基本上就不怎麼張嘴了,但是釣魚的手藝卻是老爹望塵莫及的,再者,跟老莫在一起,不用去讀那些枯燥的《笠翁對韻》、《龍文鞭影》、《廿一史彈詞》
雖然他的記憶力超群,甚至可以說過目不忘,但他最喜歡的還是玩。
即便是非讀不可,那些小孩子讀的書,基本上他看過一遍之後就丟一邊了,在他看來,那些書還是太淺顯了,讀多了味同嚼蠟,他會跑到張元祝開的那間書鋪去找些《大道五千言》、《內密真偈》、《亢倉子》之類的雜書來看,有些書連張元祝看起來都有些吃力費神,而他卻看的津津有味。
剛開始,張元祝以為這孩子就是瞎看着玩的,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日,他拿過虎頭正在翻看的一部《歸藏》,考校了他幾個問題,沒想到他答的竟頭頭是道,其中有些見解更是自己聞所未聞,驚喜之餘,更是頗感欣慰,看來我張家真不愧是書香門第,底蘊深厚,這小子竟是個妥妥的讀書種子。
《連山》《周易》《歸藏》統稱為《三易》,相傳乃天皇氏所作。
《歸藏》是一種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占筮方法,由八個經卦重疊出的六十四個別卦組成,共四千三百言,一般人看晦澀聱牙,如看天書。
自此後,便再也不逼他讀書寫字了,而是任他信馬由韁去讀些他自己喜歡的書。
虎頭提着自己親手釣的一尾鰱魚往家走,在拐過老井巷的時候,迎面遇上了瓜奴。
瓜奴是南瓜巷二嬸家的小兒子,小時候,虎頭吃過二嬸的奶,因此,兩人是一奶不同胞的兄弟,像這樣一奶不同胞的兄弟姐妹,不誇張的說,走在興安鎮的任意一條小巷,幾乎都會遇到,可以這麼說,虎頭吃遍了南北西東。
「虎頭,俺娘正讓我去找你呢,來家裏吃飯,俺娘烙了南瓜餅,可香了。」瓜奴吞着口水道。
南瓜餅,虎頭是吃過的,尤其是二嬸烙的,那叫一個絕,不但聞着香氣撲鼻,吃到嘴裏那是又酥又脆,又糯又香,真是吃一次想兩次,吃兩次想一輩子。
兩人流着哈喇子邊說邊笑,朝瓜奴家的南瓜巷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幾乎都是熟人,不停地走走停停,與那些小夥伴打招呼,過了土地廟,剛拐進封酒巷時,卻見對面走來一個梳雙桃髻穿藍白襦裙的小姑娘。
女孩看到他後,先是一愣,然後怯生生喊了句,「虎頭。」
虎頭認識這丫頭,她是老爹同窗宋安的女兒,只比自己大了一個月,叫五月,因兩家有通家之好,因而阿茨到她家去借奶的回數也多,小時候沒少搶她娘の的奶吃,長大些後,小姑娘的頭髮有些稀稀拉拉的發黃,長得有些瘦弱,當他長到三四歲懂事時,大人們也總喜歡拿這事來打趣他,五月娘還說到時候讓自己娶了五月,吃他家一輩子的飯,算補回來。
這麼賠本的買賣,那怎麼能幹,被他當場一口回絕,那年他三歲。
不過,事後每次見到她時,總覺的有些不自在,好像欠她點什麼似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而小丫頭隨着年歲的增大,也漸漸知曉些人事,二人見面時,她也多少有些靦腆害羞。
虎頭咽了口口水,問道:「幹嘛?」
小姑娘看了一眼瓜奴,兩隻有些無處安放的小手,在不停絞着衣襟,欲言又止,眼帘低垂,一直在瞅自己的腳尖。
虎頭撓了撓頭,轉身拍了下瓜奴的肩膀,「要不你先回,我說幾句話。」
瓜奴看了看五月,沖虎頭拌了個意味深長的鬼臉,然後走了,不過,那小子卻是邊走邊回頭,就差一步三回頭了,走到巷角的時候,一個沒留神,撞到一棵老槐樹上,他倒也皮實,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當摸到腦袋上鼓起雞蛋大的包後,這才心猶不甘齜牙咧嘴的回家了。
見瓜奴終於走了,五月才說:「爹爹讓我去你家一趟,跟嬸子說一聲,今晚有位貴人請伯父和爹爹他們吃酒,晚上就不回家吃了。」
「就這事?」虎頭疑惑道。
五月撲閃着長長的睫毛點點頭,一雙明眸很大,很清澈。
虎頭撫了撫自己的小心臟,這才安心,呲牙咧嘴一笑,「走了。」
說完,提着那條兩尺來長的大魚晃晃悠悠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小姑娘看着他那疲沓懶散的背影,忽然噗嗤一笑,一雙眸子彎成了月牙。
雖然沒有吃成南瓜餅,有些嘴饞,但一想到娘做魚的手藝,嘖嘖,虎頭還是很開心。
最開心的是五月沒說讓自己到她家去,別的倒沒什麼,主要是怕見五月她娘,或許是小時候的事情在心裏留下陰影了吧。
張元祝與宋安兩人是同窗,又是意氣相投的狐朋狗友。
兩人家境相差無幾,宋安更是連秀才都沒考中,眼看仕途無望,也便死了那份心,靠祖上留下的一些田產度日,不說大富大貴,倒也散淡自在,雖說成家後見面的次數少了,但隔三差五的總會聚一下,喝點小酒吟詩作賦,罵幾句昏官,腐敗的朝廷,發幾句牢騷,倒也快哉。
入夜,晚間雲霧都已散盡,中天溢出一片清寒。
流花巷賣餛飩的老者,幾十年如一日依舊守着那個小攤子,此時靠在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有些百無聊賴,仰頭看向天上那輪圓月,不由嘀咕道:「今晚的月兒真圓,真大,真白啊!」,砸吧了一下鬍子拉碴的嘴,顯得意猶未盡。
微合上雙目,也不知他在回味些什麼。
晚飯過後,阿茨在油燈下繡着肚兜,虎頭在桌上寫字,囡囡趴在一旁看。
不知過了多久,虎頭抬頭活動了一下手腕,看阿茨捧着繡片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從街上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他眼睛轉了幾下,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走到阿茨身邊。
「娘,這都一更天了,要不我去找下爹吧,別再喝醉了。」虎頭道。
阿茨放下手裏的刺繡,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頭,笑了笑,想起自己剛從廟裏把他抱回來那會,還是巴掌大點兒的孩子,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再到如今的善解人意,好像真是轉眼間的工夫,不由感慨良多,但更多的則是欣慰與自豪。
阿茨柔聲道:「那你當心些,找不到早點回來,別讓娘擔心。」
虎頭應了一聲,拔腿就往院裏跑,這時,囡囡喊道:「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虎頭住了腳步,轉身道:「你在家裏陪着娘,我去去就回。」說着,一個轉身就跑了出去。
囡囡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不滿地跺了一下小腳,「哼!」
別看囡囡比虎頭大了三個月,但兩人不像姐弟,倒像是兄妹,虎頭看的書多,知道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多,沒事的時候,囡囡就喜歡纏着虎頭講故事,虎頭就給她講些《山海經》《東遊記》之類的神仙鬼怪故事,聽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當講到緊張嚇人故事情節的時候,囡囡就會捂着耳朵往他懷裏鑽。
不過,害怕過後照樣纏着他繼續講。
鎮上有兩家酒樓,不過,晚上基本沒什麼客人,所以都早早關門打烊了,虎頭在那條白天最繁華熱鬧的古槐街上轉悠了兩三圈,也沒尋見自己老爹和宋叔的蹤影,索性坐在杜家酒館門口的石階上,兩手托腮,望着天上的明月,有些愁眉苦臉。
虎頭忽然眼睛一亮,他想起有一回在書鋪看書的時候,恰巧宋安來找張元祝閒聊,無意中聽他們說起鎮上有個流花巷,最近風頭最勁的當屬絳春館,據說館裏有位從江南買來的瘦馬,不但膚若凝脂姿色上乘,更難得的是琴棋書畫也頗有造詣,還通曉音律,吹拉彈唱無一不精,是百年難遇的尤物,不知有多少權貴豪梁對她是一擲千金,垂涎三尺。
虎頭是去過流花巷的,不過那是在白天。
白天的流花巷車馬凋零行人稀,那些掛燈籠的伎館都關門閉戶,沒什麼看頭,不過,那條巷子有股淡淡的脂粉氣,聞起來倒是有些舒服,和瓜奴、初六、三子他們逛了二三次後,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就不再去了。
後來,看了一本《東京繁花錄》,才知道一些關於伎館的事情。
看來,多讀些書還是有用的,譬如有些大人諱莫如深,不方便說或不方便教的東西,都可以在看書的時候有所獲益,就像前些日子在老爹開的那間陋本齋里偶然翻到一部《美人憐》,裏面就有許多讓人面紅耳赤的內容,看得自己一直想撒尿
要不怎麼連前朝的一位皇帝都說,書中自有千鍾粟,黃金屋,馬如簇,顏如玉呢。
如此看來,古人誠不欺我也!
從古槐街到流花巷並不遠,也就頓飯的工夫就到了,遠遠就看到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亮如白晝一般,而此時雖已是一更天,但依然車馬如龍,人流如溪,耳邊還不時傳來絲竹聲,喝酒行令聲,歌伎的歌聲,叱罵聲,可謂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
不過,離那處繁華越近,虎頭越猶豫,不知自己該遠觀還是
忽然,一陣蒼涼而嘶啞的歌聲低低傳來,虎頭循着聲音望去,見一位老者靠在一棵歪脖子大柳樹下,手裏拿着一個葫蘆,裏面不知裝的是酒還是水,喝一口,唱一句。
十年愁眼淚巴巴。
今日思家,明日思家。
一團燕月明窗紗。
樓上胡笳,塞上胡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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