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契人 卷一??????風起三川 第三十四章 渾然入夢

    做夢是什麼感覺?

    也許有人覺得愜意,有人覺得緊張。

    時而會有驚悚,經歷跌宕起伏,時而繾綣旖旎,叫人流連忘返。

    張承楓不知道這些,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經歷過。

    自有印象起,張承楓的夢都是這般隨波逐流,叫人感覺恍然又漫長。

    雲霧繚繞,山川縱橫,江河奔流,一眼望不到盡頭。

    美則美矣,未盡善也。再如何宏大壯美,也容易叫人產生審美疲勞不是麼。

    輕若鴻毛,飄然雲端,與上次落入崖底的時候截然相反。張承楓感覺說不出的慵懶倦怠,就想一直如此飄忽於世間。

    但是今日的山河總有那麼一絲異樣。

    張承楓睜眼看了看四周,只覺眼前景致入目更加絢麗美妙,好像蒙了一層細細的紗簾,看來仿佛並不那麼真切。

    入夢者未必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哪怕夢醒時分仍能依稀記得夢裏的內容,身處夢境的當下,張承楓也從未發覺有何奇異之處。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面前的大山漸漸模糊,伴隨着一陣飄渺之感,竟然如水面波光般左右搖晃起來,直看得張承楓眉頭緊蹙,頓時心生疑惑。

    江河竄流,山巒重疊,霧靄斑駁,一切都亂了套!

    常識告訴張承楓,這一切荒謬的景象並不是人間所有,於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了一件他早該發覺的真相。

    這是虛幻並不是真實,這是他自己的夢境。

    既然是自己的夢境,那他自己才是這片虛幻的主宰,豈不是一切都隨心意而動?

    張承楓身隨意動,第一次嘗試着控制身形,去接觸面前的山岩。

    往常的夢境,張承楓通常都是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即便是日日夜夜的坐照自觀,洗鍊真炁,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認識這片夢境,認識這片土地。

    但是就在這一刻,在張承楓接觸到面前迷幻又晃動的山岩時,一切都在霎時間澄明通透起來。

    好似撥雲見日,雲開月明,在張承楓伸手附着上山岩的那一刻,如同醍醐灌頂般心神透徹,一切的景象都在他眼中換了形容,萬般事物盡皆瞭然於心。

    山岩隨着這一觸而歸位,張承楓只覺自己肺腑真炁渾然凝實,身體隱約間變得有些透亮。

    那縹緲的霧氣,化作璀璨的星雲,沒入縱橫交錯、奔流不息的江河之中,環繞千山而去。張承楓頓時明白了眼前的山河,實則是自己內觀的景致,那再熟悉不過的山川雲霧,竟然是自己體內的腑臟,經脈和真炁。

    這裏居然是自己的身體?!

    懷抱着一絲不可思議,張承楓開始重新審視起這片曾在夢中造訪過無數次的錦繡山河。

    …………

    撫岳城主府後巷的小道中,正橫歪七扭八地躺着兩個精壯少年。

    是綠豆湯!

    寧禮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察覺異變的他面色不善,死死盯住眼前的錢掌柜,伸手就向後腰的短刀摸去。

    一陣暈眩之感直衝天靈,寧禮使勁擰了下自己的大腿,這才勉強保持清醒。

    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來,什麼取契尋人完全就是一個藉口。錢掌柜竟然只是為了將幾人騙出來,用綠豆湯迷暈罷了。至於他究竟意欲何為,斷然不是什麼好事!謀財害命甚至事小,說不準是為了在契約上動手腳!

    適才的綠豆湯僅僅只是飲了一小口,藥勁竟如此強大,那喝完一碗說什麼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清醒過來的了,更不用說連喝兩碗的鵬舉兄弟了。

    寧禮知道,眼下的危局左右無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出門急切,未帶什麼趁手的裝備防身,只有這一柄短刀能給他帶來些許心安。

    二人本就是大勢力的子弟,從小不說有人為其遮風擋雨,至少也沒經歷過什麼大災大難,說是象牙塔里出來的也並不為過。岳鵬舉則是樸實的農戶人家出身,遇上這種事兒也不可能有什麼經驗。既是年少輕狂,不知江湖險惡,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着了他人的道。

    寧禮邁步上前,將張、岳二人護在身後,時刻警覺着錢掌柜的一舉一動,而錢掌柜仿佛並不急於一時,臉上全然不見兇惡神色,只是面帶歉意,憂慮道:「唉,這位寧小哥,我本也無意為之啊,你說你,為什麼就不肯同他們二人一樣,就這麼乖乖睡去呢?」

    「呸!無恥之徒,恩將仇報!」寧禮啐了一口,大罵道,「朗朗乾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撫岳城動手,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我……唉,小兄弟,要不這麼着……」

    「廢話少說!」看得錢掌柜還要狡辯,寧禮當機立斷,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短刀側撩,被錢掌柜堪堪避過之後,緊接着又飛起一腳側踢,實打實地蹬在錢掌柜的胸口之處,直將後者踹飛了出去。

    「咳咳!」錢掌柜狠狠撞在小巷的牆上,倚在牆角半天爬不起身來,形容狼狽不堪,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

    這傢伙不會武功?

    適才從對方閃躲的身形來看,確實毫無武功基礎,又挨了自己這灌注真炁的一腳,當下是直接站不起身來,看來確是普通人無疑。

    寧禮大為疑惑,手持短刀欺身逼近,居高臨下地看着錢掌柜道:「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為何要迷暈我們幾個?」

    「對不住!對不住!我對不住你們……」錢掌柜受了驚嚇,如同驚弓之鳥,只是一個勁地道歉,伴隨着血沫咳出,聲音越來越輕微。

    「說!」看着錢掌柜囁嚅的模樣,寧禮氣不打一處來,揪起前者的衣領不斷逼問。

    這傢伙只是區區普通百姓,在撫岳也是行商多年,為何今日要對我等下手呢?他又是怎麼敢對我們下手的?

    畢竟年少,江湖經驗不足。這樣實打實的遇襲場面,在幾人這短短的十數年光陰里,究竟能遇到幾回?

    僅憑一個普通人,靠着三碗下了藥的綠豆湯,能確保萬無一失地收拾三位丁等武人?如此托大,定有後手。

    只可惜,在寧禮想明白的那一刻,一道陰冷的掌風已然裹挾着極為霸道的真炁自他身後襲來。全無防備的寧禮被結結實實的一掌拍在後腰上,霎時間只覺五內震顫,無比的腰酸背痛,當場跪倒在地。

    「嘖,幾個毛頭小鬼搞得這麼麻煩。」

    小巷中不知何時多出一道身影,面帶殺意地掃視着在場的幾位少年。

    「按計劃行事,把他們都給我拖回去。」來者冷冷地說道。

    「對不住!對不住……」

    「還不快動手!」

    「啊!我不是故意的!」錢掌柜大叫一聲,毫無徵兆地從角落竄出,連滾帶爬地向小巷外跑去。

    「廢物!」

    話音未落,破空聲響起,一道短箭似的黑影如閃電般射出,正中錢掌柜後背。錢掌柜立時撲倒在地,不知是疼痛難耐亦或是心中恐懼,就這麼癱在地上渾身顫抖起來。

    「你……你是李義!你竟敢出現在撫岳城!」長江二匪臭名遠揚,這些年來光是通緝令都是年年只增不減,怕是早已貼滿了三川道的大城小縣。緩過氣來的寧禮看着面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驚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三川道臨江地域廣闊,這兒的百姓早已對過江龍、翻江蛟深惡痛絕,行司也是早早放出話來,但有緝拿二匪有功者,賞錢萬貫;凡私匿不報或有同流合污者,同罪論處,格殺勿論。

    這般嚴厲的規定,自是頗有成效。近年來江匪很少現身三川道一帶,行司的實力有目共睹,李義眾匪多少也須得忌憚三分。而今李義卻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撫岳城中,甚至距離城主府直線距離不過半里,如何不叫寧禮吃驚,實在是賊膽包天。

    「看來爺爺我還挺有名的啊!」李義撿起了飛落的一柄虺牙,眼中閃過一抹哀痛的神色,隨即提起已是渾身疲軟,顫抖不已的錢掌柜,一步步向寧禮走來。

    面前這人全不似翻江蛟般凶神惡煞,面目猙獰,反而長着一張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面容,看似相貌平平,但眼角的陰冷和周身那若有若無的煞氣卻是作假不得,手臂的刀疤傷痕更是清晰可見。這正是如假包換的長江惡匪,過江龍李義。

    於同齡人中再如何天資卓越,武藝出眾,寧禮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哪裏見過這般陣仗?直面乙等武人的威壓,足以讓他心生膽怯,喘不過氣來。

    往日傳聞中殺人無數,橫行劫掠的凶人過江龍,如今就這麼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如何不叫人恐懼萬分?

    硬着頭皮上去打一場,然後慷慨就義?拉倒吧!那是義士之舉,於今何意?不僅救不了兄弟,自己也得白白送了性命。

    寧禮可不願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不等李義來到近前,當即一個箭步沖向躺倒在地的張承楓,一把拎起後者背上木匣的綁帶,伸手拉動了背帶上的吊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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