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予善人。
這個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口頭承諾所無法約定的,人言難以服眾,不是德高望重者不能取信於人。所以契約,就成了人與人之間,人群與人群之間,乃至國家與國家之間約定的保障。但從古至今,出爾反爾,違背契約之例也是時有發生,如秦楚盟約,劉項楚漢之約此類也不在少數。所以執契人這一職業便應運而生,沒有人知道執契人源何而起,來自哪裏,但執契人勢力之廣,實力之強,隨着時光的流逝已經由一代又一代的人親身印證,自歷史上那場著名的慘案後,再也沒有人敢質疑執契人的能力,也很少有人再敢以身試險,違背契約了。
元和五年,三川道。
「合約已定,契文既成。有天明鑑,違者必償。」中年人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十分有力,讓人生出難以違背之感。咔噠一聲,隨着手中機關小盒的關閉,中年人向契約雙方點了點頭,便把小盒收進袖子,轉身向里店走去。櫃枱外兩個商人模樣的男子慌忙抬手回禮,又互相說了一些合作愉快之類的場面話,礙於正值細雨,打過招呼之後便各自離開了。
回到內店,中年人緩步來到一架書櫃前,眯起眼睛打量了一會,最後打開了左手邊的一個抽屜,把機關小盒放入其中,又小心翼翼地把抽屜推進按緊,以防它滑開。抬眼望去,這樣陳舊的書架竟有十多個,整整齊齊排成兩列,把這小小的店鋪塞得擁擠不堪。在左列一個書架的角落,一個身形高瘦的人正倚臥在牆邊,頭上蓋着一個碩大的跟其人不成比例的箬笠,看不出樣貌,似是在小憩。
中年人正要離開,瞥了一眼角落裏的人,輕笑一聲,轉身去拿掛在牆上的蓑衣,說道:「走了小楓,天都要黑了。」也不管是不是聽見身後那似有似無的應答聲,便抬腳走出了內店。
這裏是臨近三川道的一座舊城,喚名撫岳。撫岳城東臨忘川,西近洛河,地理位置極佳,是以儘管年代久遠,生活在此地的百姓卻只增不減,安居樂業。出城北上不過數十里,便是橫斷南北的長江天險,南國三川在此匯集,流入長江,此地便是三川道。不過時至今日,人們提起三川道,早已不僅是指這三川匯流之地,更多的時候,是指代位於三川道一帶三大勢力的聯盟。
當今天下,一言蔽之,不過三五七九。何為三五七九?三國家,五勢力,七絕技,九聖人。三川道便是五大勢力之一,由此地的一門派,一鑄行,一鏢局組成,合稱三川道行司,由南國大宋王朝皇帝欽封,主持三川一帶諸項事宜,有很大的自主權。你要說這是京城自願,倒也不見得,但架不住三川道勢力日盛,為了安撫民心,又或者是其他什麼目的,京城很少對三川道的事插手。行司也知伴君如伴虎,自是安分守己,做着自己的運輸和鑄造買賣,維護着一方安定,與朝中相安無事,已有多年。
張承楓沒好氣地掀開頭上蓋着的大草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大早上的就被拉起來整理了一天的契文,到了晚上飯點居然還有外務,這事叫誰來都不會有好臉色吧。不過想起來今天應該是要去洛水碼頭,離鑄行倒是不遠,想必可以藉機溜去鐵馬鑄行看看梅嬸,沒準還有香噴噴的梅花糕吃,想想就讓人流口水啊。想到這,張承楓一個激靈就躥了起來,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便準備隨楊叔出門。
張承楓幼時無父無母,自記事以來,便是被收養在鐵馬鑄行門下,幼時便隨着鑄行的孩子們一同玩樂,學習打鐵,鑄行的大人們也是對他多有關照,照看他的飲食起居,還不時督促他練習一些吐納之術和簡易劍法,其中最親近的便是幾位後堂打鐵的師傅和梅嬸了。待年歲稍長,機緣巧合下,一位師傅的老相識,玄機門的一名退休外務管事看中了他,便收養了張承楓,傳授了他一些基本的劍法和機關之術。待後來管事自己做了業餘執契人,便也領張承楓稍習外務,當作自己的助手。既是三川道行司門下,鑄行和玄機門本就親如一家,數年來張承楓不時隨着楊叔拜訪玄機門,去鑄行探望故人,又或是習武,執契,日子過得倒也平凡舒坦。
洛水碼頭是洛河下游最大的碼頭,也承擔着三川道入江口集市的角色,附近的居民,洛水的漁民,甚至有時長江上往來的商人都會來此停歇,小小的碼頭卻是熱鬧非凡,每日都有數不盡的水貨雜貨在這交易。
張承楓也不是第一次來了,自是知道楊叔的規矩,先把事情辦好了才可閒逛,老老實實背着背簍跟在楊叔後頭,腦子裏卻想的都是香甜的梅花糕,眼裏看的則是集市里那些琳琅滿目的小玩意。
作為一個業餘執契人,楊叔平日的事務繁多但並不複雜,無非是一些鄰里糾紛,商貿往來之類的小契約,大多也不用舞槍弄棒,但多少也有一些約束,也就是作為執契人的契約,例如契約之外,其餘諸事一律不得干涉之流。做了這些年頭,楊叔也算是在撫岳城一帶有些名望,被指任做了撫岳城的執契管事,負責打理撫岳的「天枰殿」,說是「殿」,實際也不過一間塞着契卷的小鋪子罷了。
正走着,楊叔二人已經來到了碼頭集市的另一邊,路上攤販都停下手頭的瑣事向着二人打招呼,一邊想着今天又有誰要倒霉了。楊叔向人們點頭致意後,徑直穿過狹長的小路,拐進了一個小巷中,不遠處「福滿樓」碩大的招牌映入眼帘。
「你在這等着,我一會就出來了。」瞧見張承楓冒着綠光的大眼睛,楊叔笑罵了一句,「你個小賭鬼,再溜進去打牌,今天可別想去鑄行了!」
好嘛,心理的小算盤早都被楊叔看穿了。張承楓嘟囔了兩句,不情不願地答應着。畢竟權衡一番,梅花糕可能還是比牌更香吧!
不遠處,福滿樓的前台掌柜瞅見張承楓,早已是拉下個臭臉,這小子年紀輕輕,倒確是打得一手好牌,來了幾回,打得這的牌客見着張承楓便要腳底抹油,掌柜的哪還會待見他。這福滿樓的二樓,多是玩牌的閒客,打一種叫麻雀的四人牌,這可是福滿樓的搖錢樹,比一樓的飯堂賺得可不知多了多少。
看見張承楓停在了原地,掌柜的笑意又爬上了面龐,趕緊迎上前去向着楊叔問道,「誒喲楊叔,您可算來了,今兒來是打尖還是上樓玩兩把呀?」
「不打擾,今天是有契務在身,您忙。」
張承楓在小巷百無聊賴地來回踱步,手裏把玩着一個馬扎大小的機關扁盒。平日沒事時,除了練武,他便最愛偷偷翻弄楊叔從玄機門帶出來的幾本舊書,多是講一些精巧的機關之術,雖然繁複,但這些年下來倒也給他看出一些門道,搗鼓出了一些不上枱面的小玩意,這個馬扎大小的匣子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尚在完善階段。
「小賊別跑!」忽地一聲怒喝,把張承楓嚇了一跳,待回過神來,剛要往巷外探頭一觀,一個黑影便迎面撞來,張承楓躲閃不及,「誒喲」一聲險些跌倒在地,不過倒是挨着牆面穩住身形,手中的機關匣子卻是不慎摔落在地。
「哪來的小鬼,別擋道!」未等細看,身後三道如山黑影已經蓋了過來。未及答應,其中一人推開張承楓,抬腳踢走地上的機關匣,氣勢洶洶地向着前頭奔去。
只聽得身前嬌滴滴「誒呀」一聲,定睛看去,是一嬌小貌美的女子跌坐在地,正楚楚可憐地看着幾人,瞪大着美目作驚恐萬分狀。
好傢夥,這光天化日,欺侮少女之事,還能叫自己碰上?
張承楓未加思索,便已在心裏給雙方判了善惡,抬頭一看那三人,竟是碼頭附近有名的潑皮無賴,倒叫他更堅定了內心的看法。
「你這小賊,我看你還往哪跑!」為首的無賴叫做郭金虎,雖說不行正道,但三川道自是民風淳樸良善,又有行司掌管,這幾人平日倒也不會做出什麼過於出格之事,不過偷雞摸狗反悔賴賬倒是也沒少做。往日這賊今日卻喊起了捉賊,倒是叫人新鮮。
郭金虎看看就要上手,張承楓可管不了那些執契時候的繁文縟節,當即不假思索地往二人中間一站,抬手擋住郭金虎。
「誒誒誒,幾位有話好好說,動手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
「滾蛋,哪來的小屁孩學人英雄救美誒?這不是那個楊姥姥鋪里的小鬼麼,怎麼跑這來」
郭金虎認出了張承楓,似乎有些忌憚楊叔,環顧了四周確認楊叔不在後,又囂張了起來,「這兒沒你事嗷,一邊玩去。」說罷又要上前捉那少女。
張承楓聽得無賴對楊叔出言不敬,本就惱火,又被郭金虎這麼推搡一番,更是火氣大盛,愈發挺直了身子杵在郭金虎面前。
無賴一看這小鬼還較上勁了,一時有些惱火,惱火的是礙於楊叔的名頭,他還真不敢對張承楓怎樣,只得壓着煩意向他解釋道:「這小賊偷了我們兄弟的錢袋,你可別錯怪好人了!我大虎頂天立地的好漢沒事怎會跟個小娘皮糾纏。」
呵!你要說的是真的那太陽可從西邊兒出來了,這任誰看都是三個流氓欺負一個姑娘吧。張承楓心裡冷笑,啐道:「快省省吧,胡謅也要有點依據。」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嘿!」郭金虎哪裏受過這憋屈勁,哪裏還管什麼楊叔不楊叔,伸手就去揪張承楓,「他娘的,小鬼頭在這攪和個屁!」
張承楓打跟了楊叔以來,習的也是出自名門江湖正宗的拳腳劍法,儘管都是些基礎的武功,那又哪裏會怕一個小小的無賴?看得郭金虎抬手捉來,一個側身避過,疾退兩步,俯身一拳,就朝着無賴腰間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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